三十八年前的冬天。新兵训练完要下连队，我们列队在新兵连的营房前，一个黑脸膛低沉嗓子的干部宣布下连名单。点一个出列，再点一个，又出列。随后被各连带走。
　　 黑脸干部收起名册，目送我们跑步带离，目光里有着一种威严。
　　 后来知道，黑脸是管理科的老参谋，姓刘，专门管兵的。
　　 两年后，我调到了大院，接触到了机关的人，才知道那个黑脸参谋不仅权力大，还是个有本事的人。
　　 早晨出操，便见他带着长长的一队人马，年大的，年轻的。整齐的脚步，在他的特有嗓音领喊下发出的悠长口号声。电影场上，他带着值班员的臂章，指挥着各个单位按位置入座。
　　
　　 一九七六年的那个夏天，唐山地震使得整个机关到了帐篷里办公休息。一天，我去领指挥所的蚊帐杆。那时候我还是个战士，负责指挥所后勤和食堂的工作。领东西的很多，管理处发东西的桌子前乱哄哄吵成一片。营房科刘助理员看了我们的单子，说太多，减一半。我说，确实需要这么多，山上去了很多人，有首长还有陆军同志。我无助，东西少，要的多。一个战士，机关又不熟。
　　 就在这时，旁边一个低沉的粗声说：“老刘，给他，战备值班，重要。”
　　 我侧头看，那人是刘参谋。
　　 又过了两年，我到了管理处。和刘参谋隔一个门办公。那时刘参谋已经当了科长。离得近了，便多了了解。
　　
　　 很少见他玩，除了工作便是学习与写字。听人说刘科长建国初即入军校学习，后来到了机关从事机要工作，从机要工作改作管理工作。人极其聪明，同时又愿意学习。哲学、历史、文学，无所不包。
　　 记得他让我爱人从大学图书馆借书，开了长长的书单，包罗万象，极杂，跳跃很大，是有目的有选择看的。有了知识，便喜欢讲出来，便有了一些与其他干部不一样的理解与看法。那时候，学习多，每每的，老处长便让他发言，他的一些发言便能够吸引人，使学习讨论多了一些活跃。
　　 他的字写得好，这是当时大院里人的共识。先是一些管理方面的提示，“自行车存放处”、“垃圾堆放处”、“连队观看场地”、“机关家属观看场地”等等。字大且方正有力，
　　 那时机关干部住房小，他家里人多。每每的星期天和晚上，他便到办公楼的会议室里，摊开军毯，挥毫泼墨。大多是练笔，常常写得满屋子废纸。
　　 七十年代的时候，报上发过他的书法，他也出过一本作品集。就不时的有向他拜师学艺者，让他自鸣了一阵。
　　 济南的街头经常就有他的门匾题字，格外硬朗舒展。末了两个字“锡山”。锡山是他的名字。
　　
　　
　　 后来他从管理处到了部队任职。1982年转业到了山东省美术馆任副馆长。到了美术馆其实没做多少绘画的事情，反倒因为他的学识，去省文化厅史志办公室专门编写史志。
　　 在编写史志的同时，他继续潜心钻研书法以及书法理论。
　　 1990年，山东大学要出版《毛泽东的艺术世界丛书》。当中有毛泽东书法艺术研究。山大蒋维崧教授推荐刘科长撰写。在该书中，刘科长以艺术来论艺术，开创性地论述了“毛书”的艺术特色、历史分期、心理路程和书史定位等一系列书法美学层面的问题，并提出“毛泽东敢做天下第一人、敢作天下第一书”的观点。这个观点出自刘先生笔下，既大胆，又独到，一反当时书法界对“毛书”轻视和贬低的主流意识。
　　 1993年12月适逢毛泽东诞辰一百周年之际，以这本书为契机，促成了由中国书协、山东书协、济南书协联合举办的中国首届“毛泽东书法研讨会”。与会专家，虽然当时不尽同意刘的观点，但在嗣后的十年中，经过反复，逐渐予以认同。刘科长对“毛书”首创性的评价，在中国书坛引起波澜。这事本身极其难能可贵。
　　 四年后的秋天，刘科长受邀参加了在临沂召开的王羲之、颜真卿志稿研讨会。在会上，刘科长发表了对志稿的意见。得到编委会的首肯。他在无意中成了王羲之、颜真卿两志的主笔。刘科长如履薄冰，竭尽全力、倾尽家藏，与同仁合作，费时四年，编纂成书，近一百万字，很不容易。这两部志书，成为国内外集记述性、资料性和学术性、可读性兼容一体的系统之作，填补了王羲之、颜真卿史无志书的缺憾，具有重要的首创性。启功、欧阳中石、王玉池、刘涛等人给予高度评介。启老欣然为两志书题签，并说：“这两部志书，是你们山东替全国做的工作。”编委会将这两部志书，赠送给当时的中央政治局每个委员。
　　 老领导到地方后，有自己的事情，大家都比较忙，我们很少见面，只是报纸上经常见到老领导的报道，从街道楼房上经常看到老领导的字，觉得老科长的字越来越老道与纯熟。
　　
　　 我结婚时，老科长送了我一幅对联，写好裱好交给了我。是李商隐那句诗“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横批“恭贺新禧”。我将其与买来的一幅孔雀挂在了一起。在借来的新房里，那孔雀与那对联伴了我们好几年。
　　 98年的一天，突然接到了老科长的电话，说有没有好的男青年，学历高一点的，给女儿介绍一下。老科长有两个孩子，刚和静，大的是儿子，小的是女儿。刚已经就业结婚，静大学刚毕业。静印象不是太深，小时候跟在哥哥屁股后屁颠屁颠跑。刚印象深，跟父亲长得有点像。小学时老科长常常让他练倒立，两手一撑便立在了墙上。
　　 妻子问姑娘长得咋样，我说记不得了，如果像锡山科长，恐怕一般。妻说，若一般，为保险起见，咱不能介绍太精干的。我说对。
　　 于是双方按计划在我们家见了面。男孩先到，研究生，计算机专业，个不高，戴一大眼镜。静后到，一进屋，我们傻了眼。亭亭玉立的标致姑娘呀，要个有个，要摸样有摸样。与男孩根本配不到一起。那天静不错，没有表现出一点不愿意的样子，拉了一会家常便走了。
　　 两人去后，妻子很是埋怨了我一顿，说你怎么不事先看一下人，这么漂亮的姑娘咱怎么也得找个长得好些的呀。这事肯定不行。
　　 我马上跟老科长道歉。刘科长倒是没事，说看有没有差不多的。我这一次长了心眼，不去惹那个祸，再者，研究生里哪里能有配得上静这样的孩子的。
　　
　　 老科长早已退休了，退了休的老科长似乎更忙了。他开始探讨草书，并坚持作诗。前几年出版了《刘锡山彩色书法集》，首开国内彩色书法的先河。他在书法集的前言中说：“出版彩色书法集，是我萦怀已久的想法。因为我的好高骛远，一次次地否定了自己。总想着要有所作为，想人所未想，道人所未道，做人所未做。历经十余年，在出版了近百万字的著作之后，才逐渐拨开云雾，壮着胆子扑捉了一点东西，出版这小小的集子”。在这个书法集中，老科长发表了自己沉积多年的书法艺术中的《彩法说》。
　　 他接着写道“君不见自有书法以来，就是五颜六色的，甲骨、钟鼎、石刻、简牍、绫绢、纸张等等七色齐备，这些都是祖宗传下来的。又不见现代出版的书册中，自汉至清的书法原作，无不具有难以名状的色彩，沉稳古朴，高华苍润，风棱秀出，精彩注射。再不见现时的影视题头、牌匾广告中的书法作品，或萤光艳丽，或实色沁人，或海天交映，令人赏心悦目，叹为观止。”
　　 这寥寥数语，事实清楚，论述精美，可抵万言论文。在文章结尾，老科长说：“我们正处在一个巨变的时代，社会生活极为丰富多彩。可以断言：二十一世纪的书法艺术必然是丰富多彩的。”
　　 老科长的书法成就，主要是草书和榜书。他的榜书，端庄雄健，真草相融，涵泳飞白，活脱大方。山东各地有不少楼堂馆所、商家厂店的匾额、为他所题。如果临场书写一米见方的辟窠大字，他可以援笔一挥而就，运笔生风，轻松自如，令观者惊叹。
　　 最难得、最精彩、最撼人的，是刘科长的草书。他说：“草书是书法艺术的精髓和最高形式，最能体现书写者的修养、际遇、情怀和技艺。唐代的书法理论大家孙过庭揭示了草书的本质：这就是‘情动形言，取会风骚之意；阳舒阴惨，本乎天地之心。”老科长在书法诸体中，专攻草书；在草书中专攻狂草；在狂草中专攻明末的王铎和北宋的黄庭坚。他学宗一家，旁通多体。所以，他的草书作品使转纵横，擒纵开合，灵活多变，神融笔畅，可为书坛焕彩。
　　 他擅于书写大字草书。10张八尺条屏的张若虚《春江花月夜》，14张八尺条屏的自作诗《草书颂》，26张八尺条屏的自作诗《狂草之歌》。均草法精湛，豪气扑人，为书界同仁折服。可以书写巨幅草书精到者，书写小幅草书也亦精到。有人评价其大字草书“震撼”，“精奇”，“越大越撼人心腑”。
　　 基于对草书的长期思考和磨炼，出版了他的研究成果：《狂草猜想》。
　　 《狂草猜想》一书，以“猜想”为旨趣，以七言长诗为形式，以五千年的草书史为脉络，高屋建瓴，诠释近三十位草书大家，文约理赡，言简意赅，成一家之言，其创意、引文、结构、格式，为前人所无，可称首创。
　　 《狂草猜想》一书，既是对中国草书史的概述，又是对历代草书大家的评述；既是对草书形态递变的社会际遇和心路历程的诠释，又是作者驾驭狂草能力的展现。因此，该书对书法习草者，不可不读。
　　 老科长在《狂草之歌》中写到：“欲作狂草先放胆，神游天外任邀昂。骨傲自可惊彦俊，才高方能破俗常。”“狂草千载几多峰，偶有雄才掀新浪。狂笔狂意生狂美，一泻豪情十万丈！ ”
　　 老科长说：“书法艺术是中华文化的精粹之一。对于传统书法，我是一个忠诚的‘粉丝’。对传统中的优秀作品，我是顶礼膜拜，敬畏而感恩。在我看来，书法这门艺术是值得用生命去追逐和渴望的。只要我一息尚存，就要目击心追，援笔施墨，将生命融入书法，将书法融入生命。这是其艺无涯，其乐无比，其生无尽的雅事。”
　　 他的一首五言短诗，也表达了文人至深的感慨。诗曰：“翰墨千年事，不为一时新。吐纳天地气，高扬中华魂。”
　　
　　 看过记者对他的采访，谈及他的书法以及对书法精辟的见解，他说，这一切源于两个字：“读书”。
　　 于是我明白了，无数次的职业转换，一本本的专著，一场场的展出，乃至七十多岁，仍在孜孜以求的老科长，他的动力，来自部队多年作风思想的养成，来自精神宝库里不竭的源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