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庄小舟去实习前，把吉他留给了秦风。
　　 秦风临近硕士研究生毕业，百无聊赖，便从套里取出吉他，想学一首《中学时代》。只是吉他第五弦断了，秦风给庄小舟打电话，问怎样换吉他弦；周说，去朝阳北路，那里都是琴行。
　　 五月的阳光很好，蓝蓝的天望不到边际。秦风背着吉他穿街过巷来到朝阳路，有些羞涩的他在几个琴行门前徘徊了许久。
　　 走进钟鸣琴行，光头男店主一面为他换吉他弦，一面问：
　　 “弹吉他几年了？”
　　 秦风说：“呃……才刚刚学。”
　　 “哦。你是某某大学的？”
　　 “对，快毕业了。”
　　 “找好工作了？”
　　 “还没。正等着某公司回信……现在工作不好找。”
　　 “对，竞争激烈，经济又不景气。——你要是想学吉他，可以来我这里，每小时只收二十块钱。”
　　 秦风想，自己只要持之以恒，必定能自学成才，嘴上就说：“我看看吧。”
　　 回来路过一家花店，店名叫“紫萱”；旁边一家唱片店，名字叫“金旋律”，橱窗上贴满了海报。秦风在唱片店驻足，推开门。
　　 只有一个收银员坐在柜台后面。店内飘扬着《吉他心语》的乐声。秦风要找一本合适的民谣吉他教学书籍，一张民谣吉他cd。
　　 “您好，”忽然在秦风背后，从一个角落飘出响越的声音，好像电影《阳光下的少年》里的声音，假如真有这么一部电影的话。“请不要撕开书本塑料封套，好吗？”
　　 秦风半转身去看，那是一个穿粉红色旗袍的女人，头上束着复古的发髻，相貌端丽，好似一件宋代官窑瓷器，走过来时两手贴在腰间，双目低视，步伐不急不缓，端庄高雅。秦风看呆了。
　　 同时，秦风的记忆匣子也打开了。他认识这个金旋律唱片店，那还是高中时候的事情了，那时还没有这么大的门面，只是商场里一个小摊位，他常常去买磁带。那时的女老板就是她，许多年过去了，她还是那么漂亮，原来世界上真有一个不会老去的女人。
　　 秦风解释自己并非是要撕开塑料封套，只是想摸摸书里面是否夹着光盘。她说这本没有，其他的有，就在音乐书架上给秦风找。她走过秦风身边时，飘过淡雅的香味。她找了很久，秦风看了她很久：白皙纤长的脖颈，挺秀的乳房，修长的大腿，但又不乏丰腴。秦风说，找不到就算了，他可以只买书。她还在执着专心地找，一面好似自言自语：我记得原来是有的呀！
　　 结果还是没有找到，秦风买了那本没有光碟的吉他教科书，又买了一张民谣歌曲的cd。收银员给秦风找钱，她则亲手给秦风装袋子。
　　 “哪，”她微笑着把袋递给秦风，眼睛光溜溜的，鼻子直隆隆的，上嘴唇一点红痣，“欢迎下次再来。”
　　 秦风推开玻璃门走出来，舒了口气，刚才他一直在屏气凝息注视着她呢！五月的阳光真好，五月柳树下的浓荫真好。秦风背着吉他想，她的声音那么好听，像什么？他想了很久很久，过了一个十字路口又过了一个十字路口，他最后想到一首歌，《在那遥远的地方》：“我愿她拿着细细的皮鞭，不断轻轻打在我身上。”她的声音就像歌里皮鞭的甩响。
　　 晚上，秦风去实验室收拾仪器。导师对他们讲，还有一个实验需要他们做，等实验做完，他才会发毕业证和学位证书。不能逃离实验室的臭味以及枯燥，更重要的不能马上参加工作，秦风等人很郁闷，晚上便相约出去喝两杯。
　　 同一个实验室的同学说导师人品有问题，扣留学生证书不是一回两回的事了，他们上一级的师哥师姐也吃过他的苦头，还有的甚至公开跟他决裂；有的说，他要学生帮他做实验，纯粹是为了自己的职称论文，品质太恶劣，学生连他一瓶水也喝不到；有的说，不能拿到证书，只得把原先面试好的工作推掉了，可是如今每年出来的研究生也是很多很多，等拿到证书时，再要找好工作就又费一番周折了。秦风问谢小文：
　　 “你猜我今天碰到谁了？”
　　 谢小文是个胖子，戴着厚厚的眼睛：“碰到谁了？”
　　 “你还记得那个唱片西施吗？”
　　 “哪个唱片店西施？”
　　 “你忘了！我们读附中时，喜欢听民谣，经常去她摊位买磁带，都说她长得很漂亮……”
　　 “哦！”谢小文记起来了，笑说，“记得了！你还说，要给她写情书告白！”
　　 同学起哄问，是谁是谁。谢小文便说起秦风的糗事来。说高中时候，秦风和他读附中，秦风一到周末就去她摊位逛，那双眼睛一看到她就移不开了，把人家都看得不好意思了。同学又起哄说，女老板长得如何，什么类型，范冰冰类型，金喜善类型，还是刘诗诗类型？秦风说都不是，她自有她的类型。谢小文说，都差不多十年了，人家估计四十多了，已然美人迟暮了。秦风辩驳说：
　　 “才不是呢，她看起来也就二十来岁。”
　　 谢小文说：“天山童姥啊！”
　　 秦风又辩驳说：“她的声音也还是那么年轻，又脆又响！”
　　 有人打趣说：“看来，秦风是动了真情了，要搞姐弟恋。”
　　 有人说：“她还没结婚吗？”
　　 秦风说：“不知道。说也奇怪，从来就没看见过她和丈夫在一起。”
　　 有人说：“秦风，你喜欢她什么？”
　　 秦风想了想，笑说：“假如我说我喜欢她的胸，你们是不是认为我很色？”
　　 有人说：“很正常啊，女人胸器，男人谁不中招！”
　　 秦风摆手说：“不是你们想的那样。每次看到她，我就想躺在她怀里静静地睡去，除此以外，别无其他。”
　　
　　 二
　　 秦风有个女朋友叫陆小蛮，本科同学，在北京工作三年，已经是个杂志社的主编。两人晚上通电话，陆小蛮想要秦风去北京工作，机会多，生活质量好。秦风不喜欢北京的喧嚣躁动，他更喜欢安静的三线小城市。女人的想象力是丰富的，真有古代颜渊触一知十的智慧，陆小蛮从秦风不愿去北京竟然推导出他不爱她的结论来，于是两人就吵起来，闹到了分手的地步。
　　 秦风想，以后要是再谈恋爱，就谈一回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因为但凡有了婚姻这个目的，他就闻到了现实可恶的硝烟。
　　 秦风骑着自己的捷安特自行车在城市里瞎逛，权且做失恋后的散心。城南城北，城东城西。最后，莫名其妙的，居然来到了朝阳北大街上。那是六月的傍晚，天阴沉沉的，黄橙橙的，眼见就要落雨。秦风在一个报刊亭边买水，一面往金旋律店里望。收银员不在，她站在柜台后面，双手抱胸，望着大马路，神情很淡定，娴静，穿着一件有领黑色T恤，七分军绿休闲裤，拖一双凉鞋，露出的脚脖子白净如玉，——那是所有女人都想要的脚脖子。有的女人就因为脚脖子粗，不敢穿高跟鞋。一会儿她又双手抱胸，在橱窗前悠悠的踱着步子，时而仰视看着什么，时而低头思索着什么。
　　 天色已黑，雨点簌簌穿过柳树砸在马路上，街面上一片忙乱狼藉的景象。秦风想，她为什么不关店回家，莫非是在等人送伞？或者，她就喜欢这样对着橱窗，看着马路下雨的景象？又或者，因为没人送伞，她才没回家？要不要给她送把伞？伞拿来了，该怎么跟她说，才让她不误会？
　　 秦风快快蹬车轱辘，快得好似女人纺线的梭子。他回到出租屋，从柜子里拿出雨伞。可当他就要关上门，犹疑了，又转回去，把伞放回原处。接着又拿出来，如此三四回。他冒雨骑到那个报刊亭，亭子已经关了，遮阳伞已经收了。秦风就把车停在金旋律斜对过的站牌里。
　　 他隔着马路，透过密密的雨帘望着她。她立在橱窗前，看着外面，那轮廓美好的凝视的侧脸，那如剪水的秋瞳，真好像是一位正陷入爱情的少女。
　　 该不该把伞给她拿过去？她会接受吗？她会对他说什么？她会因此记住他吗？在那些年，他多少次在她摊前徘徊，她都不曾有一丁点儿印象呢！他为什么要给她送伞？他想从她那得到什么？他是个处于毕业、尚未毕业间的学生，什么也没有，将来也说不准什么也没有，连谈了五六年的陆小蛮都要跟他分手呢，他能给与她什么？
　　 公交车一辆辆经过。司机把门打开，等着秦风上车。当看到秦风就只是这么呆呆站着时，司机抛下一句话：“缺魂儿！”就冲开水路开走了。那些乘客全望着他。是啊，看起来他就是个呆子，拿着把收拢的雨伞任凭雨水浇打着。她会看见斜对过的他吗？
　　 六月里的那场大雨下了很久……
　　
　　 三
　　 导师给秦风做的实验，是用分光光度计定量分析人参中微量元素的含量，他每天都得守在实验室里。等到实验做完，已经是八月初了。导师给他们放假两天，然后再做最后一个实验。
　　 秦风回到金旋律时，她已经穿上薄薄的外套。确实要用“回”这个字，因为秦风来到金旋律，总有一种回家的感觉：没有工作的压力，没有婚恋的压力，没有实验的枯燥劳累。他可以在唱片店里选一张甲壳虫的cd，或者一张美国乡村音乐，从墙上取下耳机，静静地听着。一面听，一面时不时张她一眼。
　　 她穿的是一件青绿色的薄外套，很合身，很年轻。也许是她不愿太鲜艳，搭配了一条灰色的运动裤，而脚上是一双紫红色的耐克鞋。她偶尔在店里走一两圈，偶尔走到橱窗边，看看那几盆常春藤，擦擦叶子，浇浇水，或者就站着，双手抱胸望着马路。偶尔又坐到柜台里收银员旁边，拿起那本白话版《资治通鉴》看。欣慰的是，她还记得秦风，走过身边时，对秦风微微一笑，她一笑，双眼就亮闪闪的，就像摁亮了两盏灯。呀，她上排牙齿右侧有一颗小龅牙！秦风现在觉得，她不仅美丽端庄，且有些小可爱，萌萌哒！
　　 秦风从午后一直听到她们关店。她没有讨厌秦风的只听不买，她只是说：同学，我们要关门了，明天再来听吧！秦风说，他来这里只听歌，不买cd，实在不好意思。她把手抬到脸前，摇得像一把宋代小团扇：没事儿！你想来听就来吧，我喜欢那些热爱音乐的人。听了她的话，秦风面上很平静，可是心里乐开了花。他走出店门，快速穿过马路，在那个报刊亭下买一瓶可口可乐。他看着她关上玻璃门，关上卷闸门，和兼职的收银员挥手道别，坐上白色的丰田车离开。秦风想，他什么时候能买上一两丰田车呀！
　　 第二天，秦风又来听了大半天，她穿了一件紫红色的薄棉外套。收银员好像有事没来，唱片店里只有她一个人。秦风一推开玻璃门，就看见她坐在柜台后侧着身子吃蛋挞，她是怕别人看见她吃东西的狼狈相！秦风说，吃蛋挞可能吃饱？要不，他给她去打份快餐？她好像呛住了，咳了几下，喝了一口茶，笑着又把手放在脸前，摇得好像一面小团扇。这一天，也许是秦风认识她以来，最幸福的一天。她竟然走过来，跟秦风说，可有好听的音乐介绍给她听？秦风说，只要想好了，一定介绍给她听。要关店时，她在柜台里拿出一叠小卡片，递给秦风一张：要租电影看可以给她打电话，要租音乐cd听，可以打电话找她。秦风说：“音乐cd也能租？”她说：“别人不行，你可以。”
　　 晚上秦风把她的手机号存入电话簿，名字编辑为“康桥”。以后每个晚上入睡前，他总要看着“康桥”，纠结要不要给她发短信。
　　
　　 四
　　 秦风下一个实验做了半个月。之后，又赶去各个地方应聘面试。秦风读的只是一个普通二本高校，而应聘单位先是看学历，北京高校学生优先考虑，好多好的工作岗位都被北京学生抢去了。父亲打电话，让他来年考本地公务员，公务员铁饭碗，离家近。秦风说，现在考公务员哪那么好考，一千多个人竞争一个岗位，而且那些参加考试的学生，大多数都有关系靠山，很多都是内定了的，考公务员比当年考北大清华还难！忙活了一阵子，秦风找定了一份在内蒙呼市的工作，九月份开工。
　　 工作的事情已经尘埃落定。当他终于松了口气后，忽然记起来，原来在压抑的城市里还有一道美丽的风景在等着他：金旋律唱片店！舒舒服服睡了一觉，第二天一大早他就骑着那辆捷安特山地车来到唱片店门口。那天蒙蒙的下着秋雨，她穿一件蓝色的外套立在橱窗前，一盆很高的常春藤后。秦风看着她的眼睛，高兴地跟她招手。她看见秦风后，好像有些迟钝，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抬起手放在脸儿前面，摇了摇。秦风在她脸上看见了忧郁。
　　 晚上关店，秦风走出门口。她站在柜台里，咬着嘴唇，低着头，双手插在口袋里，脚尖踢踏地面，一句话也没说。秦风走出玻璃门外，又走回来。
　　 “你们这有老鹰乐队的唱片吗？”秦风话是对收银员说的，可是说完后就抬起眼睛看着她。
　　 她看着收银员：“咱们这有老鹰乐队的唱片吗？”声音轻轻的，但却是那么脆。
　　 “没……没有吧，”收银员说，“反正我没看见过。”
　　 “没有就……”秦风说。
　　 “有……”她眼睛一转，“我记得应该有……可能在二楼库房里。”
　　 她雷厉风行转身，大踏步走出柜台外，向二楼走去。秦风跟在她后面上了二楼。
　　 二楼一个小房间里光盘山也似高。破损了的卖不出去的堆在一个角落，刚到的新货则放在硬纸箱里。她侧着身子走到角落那里翻找，一面说“我记得有的……”秦风本是想借买老鹰乐队的cd，跟她说几句话的，可是看到如此多的光盘，他就后悔了：要这么翻找，得翻到什么时候！便说：“要不算了吧，以后老鹰乐队的专辑要来了，给我留着就行。”她好像根本没有听到秦风的话，自顾自在那里执着专心翻找，一面口里说：“我记得有的，只是忘了具体在哪儿了……”她找完了旧的，又要在新到的硬纸箱里找，一箱一箱扒出来找。秦风过意不去，也过去和她一起找。一面找，两人攀谈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