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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巢散文】洗澡
城里人和乡下人的生活里有一个很大区别,那就是洗澡。城里人爱洗澡,把洗澡当成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一天一小洗,三天一大洗,吃喝拉撒之外,位列第五的似乎就是洗澡了。因为从小就开始洗,一路洗下来,洗澡几乎成了天经地仪的事了。
乡下人呢也洗澡,但远没有重要到列入日常生活轨道。乡下人是有澡就洗,没澡就不洗。
什么叫有澡就洗没澡就不洗?比如,夏日炎炎,锄禾日当午,忽然老天爷浇下一阵急雨,天苍苍,地茫茫,没处躲没地儿藏,天浴,你洗是不洗?比如,盛夏三伏,酷热难当,没有电扇,也没有空调,最好的降温方式当然是一丝不挂去河里泡着啦。女人不能裸洗,但和衣而浴也一样趣味无穷。你把刚提上的半桶“井拔凉”朝她浇下,她捧起一脸盆水楞头泼将过来……呵哈哈,嗳哟哟,呵哈,还有什么比看着一群人成为滴滴沥沥的落汤鸡更为可乐的事情?比如,年下做豆腐,豆腐做完了,沥下热气腾腾、氤着豆香的一大缸残水,扔了怪可惜,洗澡吧,反正快过年了,洗洗干净好穿新年衣裳。比如,男婚女嫁前夕,从此就要告别处子之身成为人家的新郎或新娘了,你总得新桃换旧符、洗个里外干净焕然一新呀!……还有,人将离世,寿终正寝,也总需涤去前尘垢菌、身轻心净踏往黄泉路,要不,到了奈何桥,人家嫌你太肮脏不让过去咋办。总之,乡下人洗澡好像不是为了清洗身体,而是为了清洗身体之后的事情。这与杨贵妃洗澡有点类似,“春寒赐浴华清池,温泉水滑洗凝脂”,杨美人香汤沐浴,也绝不仅仅是讲卫生吧。
那,不洗澡,身上有了灰怎么办啊?
灰怕什么?不挡吃,不碍穿,一扑二打三搓四蹭,没了。哪有老赖在身上的灰?你见过身上结灰壳子的人吗?没有吧?再说了,庄户人睛天一身土,雨天两脚泥,要干净,犯得上洗了。不是说了吗,人是女娲用泥捏的,洗去一层还有一层,你能洗得净?
跑业务的第三年,我假公济私带母亲去东北看望她的两个胞妹、我的二姨和小姨。年轻时就天各一方、以为这辈子再也不得相见的老姐仨在一番又哭又笑的痛说苦诉之后,妹妹们决定让庄户地里滚了一辈子的老姐好好体验一把都市生活。
都市生活,先从洗澡开始。
那天,两位姨收拾了一包洗澡用品,就拥挽着她们的老姐去了后街的“大众浴池”。还沉浸在初见甜蜜期的三姐妹,走在街上,扭股糖似地粘着说笑,像极了现在的中学生。我跟在后头,倒像一个失落的家长。
进门,先买票,每人一块六。四个人,六块四。
什么?六块四?这么……多钱?……我不洗了,你们洗吧。……母亲大惊失色,转身就跑。却被美丽壮硕的小姨一把抓回来,厉声说:大姐你干哈,叫人笑话。二姨却一旁握着嘴笑个不停。
二姐,你傻笑什么?快领大姐进去。
她们姐妹,也是越小说话越算数。
买了票,领了钥匙,进了换衣间。姨们开始脱衣服,母亲却东张西望,满眼好奇。
“姐,脱衣服啊,看什么呢?”小姨催促母亲。
母亲脸红脖粗、赖着不肯脱,小姨不耐烦,上去就把她的外衣扒了、腰带解了、裤子褪了,但脱到剩一件汗衫、一条大裤衩子时,却死死揪出,再也不让脱了。小姨无奈,苦笑着放了手:我的亲姐哎,你见谁穿着衣服洗澡来。
衣服脱好了,小姨帮母亲打开存衣柜上方的31号,母亲指着那一扇小门,问:从这里进去?
小姨一愣,接着一声爆笑,手指着母亲,“嗳哟,嗳哟”地说不出话来。原本能笑的二姨早趴到地上拍开地板了。母亲被笑的一阵愣怔,之后也跟着傻笑起来。我笑得直咳嗽,一边咳,一边捋喉咙,那个逼仄的小洞,看着就有种背过气去的窒息。
窄小的换衣间里,四个女人笑了个天翻地覆。
二十年过后,小姨回山东看望老姐,说起那一幕,我们还是笑得眼泪直流。只是,座中少了能笑的二姨,那喜泪转瞬就变成悲泣了。
二姨,已仙逝多年了。
我念过16年生意经,有四年是关于煤炭的。头两年钱少,用汽运。后两年钱多,用火车运。煤一到站,人便与煤滚在一起了。接货、下站、出货,几十个车皮、上千吨煤炭必须以最快的速度处理到客户。否则,日损夜耗亏了吨,别说赚钱,哭都没地方哭。那些天,人每天都和煤炭一个颜色,收工之后第一件必做的事就是向澡堂冲。可是火车站的澡堂不对外开放,要洗澡就得去城里,去城里澡堂要穿街过巷三、四里路。那时候的出租业没现在这么发达,每天怎么通过这三、四里路成了我最犯愁的事。
进澡堂时也犯难为。每次,澡堂卖票的都对着我瞠目结舌。我难堪,更害怕,害怕她不卖给我票。
进了澡堂,难为更甚。一屋子赤条条、白生生,忽然来了位“明眸皓齿”的黑人,那短暂的曝光,比在舞台的聚光灯下还让你晕眩。好在,大水一冲,眼前的黑人便梦一样消失了。消失了,却更加让人恍若梦中了呢。
只有一次,我急惶惶冲去澡堂,冲进澡间,偌大的澡间竟空无一人。我喜出望外,紧张的神经瞬间放松,第一次,没有立即放大水冲刷自己,而是去镜中照看了黑黑的、别样的自己;第一次,从从容容让水淋下来,坦坦然然看着清的水落下来,变成黑的水流下来,漫过自己的脚面,黑黑地流进下水道,而后,澄清。如初。
从煤黑到玉白,从极脏到极洁,让我忽然感到一种新生的美、一种虫蛹化蝶的艳绝与喜悦。
洗澡是一件极为享受的事情。
一个人的身体,整天被衣与带包着、紧着、裹着、勒着,那心也就难全部放松。只有洗澡,可以让你从容地宽衣解带、合理合法地把这些包裹除掉,还你一个鱼一样无牵无袢的自由身。如果有条件,还可以在清洁美丽的水里放一些玫瑰花瓣、滴两滴熏衣草精油,然后,闭上眼,在玫瑰花的飘拂与熏衣草的神秘中,任身体消融或消蚀,任思绪悠远或趋近,任灵魂沉沦或升腾……
可是,这种超级享受只限于一个人关起门来的私情空间。过去那种几十个人、甚至上百个人的大锅煮饺子的廉价澡堂子不行。现在那些冠以药浴、香熏、汗蒸、桑拿名堂却全是为了一个利字的中心浴场也不行。我不知道别人,反正我若是杂在一条条赤裸的人体中,只有快快洗、快快冲、快快离去一个念头。至于从容,至于享受,至于像别人那样头头脚脚、犄角旮旯地逐一认真的洗礼;或者嘻嘻哈哈、开着玩笑、拉着家常,或是说着黄段子洗上一个、两个小时,则从来没有过。像西人那样天体浴场,男女同裸,从容豁达,自由自在,我还真没达到那种境界。
在鲁院学习的时候,洗澡是我最犯愁的事情。学员多,澡堂小。后勤为了节约,又只在规定的时间开放。因此,每次洗澡都是人满为患,常常是二三十号人一拥而进,十几个平方的洗澡间,立即成了赤条条、明晃晃的伊甸园。
我常常因为没有勇气挑战那种高密度的肌肤相接而无功而返。我最怕的是碰上爱笑爱闹口无遮拦的谢桥。这个靠近越南口岸的北海女,不仅勇于展示自我,颇有自恋情结;还喜欢拉出一个可怜的薄面者示众。黄白荤素,戏谑笑闹,常常把澡堂变成游乐场。有一次,我被她从角落里抓出来:哎呀哎呀阿芳啊,你是面壁呢,还是洗澡啊?我实在是搞不明白啦?你这么好的条子,干吗要躲起来呀?哎哎,大家来看看,看看这胸脯、这腰身、这圆臀、还有这皮肤,大姑娘也比不上呢是不是?要是我呀……
要是你怎么样?你还敢春光明媚地跑上长安街吗?……
呵哈哈哈……赤条条的女人要是疯起来,那是神灵也挡不住的。
若在平时,我一个猛虎下山或是饿鹰抓鸡就让她跪地求饶了。可是,那个时候,我完全是一个呆鹅木鸡,缩头缩脑缩肩缩背,除了趁其不备,带一身肥皂沫逃走,毫无作为。
古人云:“澡身浴德”。如果连身子都不能从容洗净,何谈洗心浴德?
鉴于此,新家装修的时候,我第一件事儿,就是在宽敞的卫生间里装了一只超大浴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