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天瓦砾之间】
　　 坐在窗前，隔着玻璃、院子和墙，我和你时常无语凝望。你是一棵槐树，矗在院墙与院墙外的墙之间。你脚下是砖瓦砾石，墙与墙只给你三尺空间。我无从得知你何时开始长至碗口粗细，一丈多高，直高过我们的院墙展开婆娑枝叶，仿佛一直等待在某个时刻我的到来。
　　 你是怎么来的呢？风？鸟儿？我无法得知，我只知道你没有朋友，因为你身边没有绿色，或许夏天的雨后有几抹淡绿的苔痕，或许有几只青蛙、鸟儿路过，然而他们是朋友吗？
　　 我是你的朋友吗？
　　 在春天，你有一树香郁的槐花，蜜蜂嗡嗡唱着，蝴蝶翩翩舞着，世界很热闹，连你身边的灰墙也透出一丝春意来。
　　 夏天来了，或许骄阳，或许暴雨，或许闷热，或许有蝉在鸣唱，然而你仍然显得安详，宠辱不惊。你的叶子青璧般沉静。
　　 秋风起时，你开如落叶，一片，两片，三片。那些夏天的青璧啊，在我的窗前绕来绕去，仿佛有满腹的故事。不过，不说也罢。
　　 冬天，在墙的阴影里，你的枝桠仍旧保持原来的姿势，间或有瑟缩的麻雀立在上面，他们多成双成对挤着取暖，很恩爱地叽叽喳喳。我们仍然对视，是在期待春天吗？可是在下一个热闹的春天我们仍然只有对视。
　　 我们对视三年了，仿佛思想的苦行。我们都稔熟对方的一切。我的颠狂，欣喜、平静和抑郁，而你只有沉默：一种坚忍不拔、一种刚直不阿、一种瓦砾墙间的沉默。有时我真佩服：老兄，沉默是一种境界，大境界啊！
　　 直到今年秋天，墙外墙开始拆除，我第一次有机会走到你的身边。我们仍然不说话，我在你身旁吸烟，烟雾向上飘去，我抬起头----
　　 我忽然明白：若干年前，你所拥有的只有瓦砾和蓝天。于是蓝天、成为你的目标，你向上，向上，于是你接近蓝天，远离瓦砾。你早就告诉我此中真意了，对吗？
　　 你是禅。你永恒的沉默让我羞愧无比。
　　
　　 【持心若水】
　　 家之南有一超市，超市上下层间有一画廊，画廊之称过雅，实为过道而已。既为过道，故简漫且凌乱，外侧常堆些乐事暑片、百事可乐之类，内侧墙上错则落挂些字画，相映成趣，有些理想与现实，精神与物质相谐的味道。
　　 在我看来，精神与物质相悖，理想与现实反差，于是现实中的上下多是走马观花般浏览一下那些斑斓的精神。书法绘画于我是高雅艺术，往往不喑其中深味。所幸纸上汉字大多识得，往往放慢脚步，装模作样瞄上几眼。
　　 当然，瞄字画的认真劲儿自然远不如楼上楼下看商品标价签或者说明书，这里毕竟有个现实与理想的问题存在。商品买错了，浪费挨批；买贵了也是浪费，也得挨批。批曰：汝有何用？所以每次到这家超市，必先心无旁鹜，默念半斤酱油一斤醋，挤过花花世界，从那些七彩缤纷的货架里拽出品名、规格、产地、保质期、净含量等均符合要求的标的来，心里方觉踏实。
　　 当然这踏实是暂时的。荀子老先生早就说过：目好色，耳好声，口好味，心好利，骨体肤理好愉佚，是皆生于人之情性者也，感而自然，不待事而后生之者也。我本俗人，倘佯声色味利，难免不超购物预算，采购生活必需品之余难免拣一二计划之外商品入篮，付账时收银机滴嗒入耳，看绿色的阿拉伯数字不断累积又难免暗生悔意。偏又撑千金散尽还复来的豪迈，早把一张面色红润的百元大钞拿在手里任那年轻的收银员唱收唱找，且作懒得核对状，且手提大包小袋自我安慰曰：劳动人民物质生活水平真的正在不断提高哩。
　　 既然说起物质，仍难免不想起精神，便又想那画廊里有字曰：持心若水。着墨丰腴但仍见风骨，笔触凝重似不失轻盈，带些任政体风。在左右皆是增进食欲，或是小资情调的装饰画包围里，持心若水作为书法多少显得有些突兀和没落，每次经过，不免多看几眼。
　　 超市去得多了，便也看得熟了。曾想过狠狠心买下来，价钱也不过一、二百元间。只是家中无处可挂，附庸风雅不说，还糟蹋了人家墨宝。后来那字终于不见，换些一帆风顺，万马奔腾之类的金碧辉煌。经过时便有些不自然和疑问：是谁买去了持心若水？或许，退还了主人，让他去持心若水？再有，持心若水的主人若是能持心若水又怎能将持心若水拿来卖呢？还有，这家超市以掏空顾客钱包为己任，挂一幅持心若水岂非大改初衷？最后，在充斥五官的繁华里，还有谁----持心若水？
　　 这是些永远没有答案的无聊问题，权作一个人的脑力激荡游戏。
　　 走出超市，夕阳斜挂，人流如潮，车流如龙。先哲又说了：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你看：我们永远逃不出先哲茶余饭后的这么随便一说。
　　 时间不早，拿上我的必须品和奢侈品，快些回家！
　　 持心若水，再见罢。
　　 或者不见也罢！
　　
　　 【水晶花瓶里的红皮薯】
　　 冬季上海的街头常见有烤白薯卖。
　　 多是一只硕大的油桶改装成的烤炉矗立街角：桶顶的铁皮剪去一半，半空处用来取放白薯桶，另外半片铁皮仍享受炉火的余温，便作了烤好尚未卖出白薯的展示台，且有保温之功效。桶下部开风门，便于加炭或者取煤灰之用。卖者多为外乡人，衣衫破陋，手皆污浊，间或有带手套取放往复者，依稀可辨手套原为白纱纺制。
　　 生意想来不会红火到如何如何，但也该间或有之。纺槌形、黑黝黝的、皮焦里嫩、冒着热气的烤白薯对惯尝各类精美食品的上海而言有某种原生态的诱惑。下班路上买一个，重约八两，回家仍烫，灯光下小心掰开，白气袅绕，甜香扑鼻，瓤肉金黄，放诸精美瓷碟，取小勺挖食之，准中产阶级返朴之象也。顺便亦可教育家中学子：此乃白薯，又名红薯、地瓜。原产南美，明万历年间由吕宋传入中国云云，又有减肥美容之功效。
　　 分食画面如此之温馨，红薯又具如此之功效，故未见城管严厉取缔。倒是有卫生专家为市民之健康挺身而出，称烤炉多为废弃油桶等改装，如此烤制食物对身体颇有不利等等。烤白薯生意本未红火过，故也未因此而衰败下去。冬季江南多湿冷天气，有时华灯已过璀灿时分，仍见瑟缩的香樟树下，一抹红光一袭黑影踯躅路口。寒风拂过，一缕白薯的焦香在城市繁华的空隙里悄然穿过。
　　 记得鲁迅先生在《朝花夕拾》中的“藤野先生”一文中曾记录：大概是物以希为贵罢。北京的白菜运往浙江，便用红头绳系住菜根，倒挂在水果店头，尊为“胶菜”；福建野生着的芦荟，一到北京就请进温室，且美其名曰“龙舌兰”。白薯或许不会想到此生也会有神奇的际遇，不但在都市的街头飘香，而且进入各大超市货架，标价一至数元不等。至于饭店圆桌，白薯更是与花生、玉米、南瓜等共处一盘美其名曰五谷丰登，已然与鱼羊之鲜为伍。
　　 大约因为城市化历史并不久远，市民们上溯三代多数便已到某处农村，所以对红薯之流大都有接待远房穷亲的宽容与大度，类似大观园里欢迎刘姥姥造访一般。我自农村来，与白薯情谊自然非同一般。不仅曾采其秧以饲猪兔，更如阿Q一般偷且逃过。所不同者阿Q偷萝卜解饿，我辈则是当作水果解馋。至于逃遁，一则做贼心虚，便是无人追赶想必也会在得手后拔脚飞逃，二则白薯主人必怒我辈手刨脚踩糟踏庄稼失却为农之本。因为其时白薯已经不值钱，大半用来做猪的精饲料而已。以现时标价那时大约可买一车，足有两麻袋。
　　 于是妻便花可买一车的钱买了三五个，经我指点均为红皮黄瓤。记忆当中红瓤似乎更佳，只是超市里不便判断。回家洗净后切丁便可与小米、大米烧粥，有养生功效；亦可隔水蒸之；当然用烤箱或者微波炉烘烤之可解卫生传家之忧。只是生吃不似偷来之甘甜，熟吃无油桶烤炉之焦香，想来时味之移人此言不谬。
　　 虽仅三五个，但仍有一个躲在土豆边上逃过或蒸或烤的命运悄然过冬。春天发觉时已萌发嫩嫩紫紫的叶芽，此时自然不可再食。正在弃留犹豫之际，忽然灵机一动：取橱里空置的水晶花瓶，清水装至六分满，再将红薯清洗干净，保留向上的嫩芽，轻轻置于水中。水晶瓶窄身广口，将红薯轻轻卡于瓶中。
　　 很快，红薯的下部生出细细密密的根须，白如银针，密如皓须。而那些叶芽在温润的江南飞快生长，从厅柜的顶上披娑下数条长长的、且愈来愈长的藤蔓来，碧叶红梗，如绿萝般掩去大半个橱角。至今仍在吐绿，所需却不过半杯清水而已。
　　 不知这是否可算薯界的传奇经历？
　　 给红薯浇水时，我偶尔会想起一些关于生存、境遇类的复杂问题，那些绿叶却自顾摇曳，即使只有一丝轻轻的微风经过。
　　
　　 【冬天的素描】
　　 冬天已经到来。
　　 这种太阳远离我们的寒冷如水般无所不浸。
　　 斗室里的植物已经蒙尘，生命似乎已经停止，仿佛在寒冷里静静等待，等待再一次太阳回归后的生机蓬勃。
　　 路边的植物也是一样，梧桐已失却最后一片树叶，苍白的枝干瘦骨嶙峋。香樟仍然树冠饱满，枝叶却在寒风中簌簌有些可怜。迎春花失却旧日颜色，但我知道明年她会第一个绽出金色的花朵，报告第一缕春风的信息。
　　 当然有都市美人穿极短的裙，配极长的靴，露出精致的膝盖部分。在这无雪的冬天里，这是情感都市里近乎唯一的风景。在这里，我毫不掩饰对亚热带都市的惋惜。当然，还有热带，她们甚至没有冬天。我不知老师在课堂上如何讲解那篇著名的《沁园春·雪》，讲解令人费解的山舞银蛇和原驰蜡象。她们得开销一大笔旅费去遥远的北方，才会亲身感受纯粹的冬天，还要提防暴露在外的鼻子。
　　 我来自鲁北。鲁北的冬天是一首静谧的歌。或荠麦青青，或白雪茫茫。放眼望去，只有灰褐的树影在旷野里如淡淡的水印。我清楚记得读书的中学距家五里，放学铃响后，我们如一群杂色的小羊四散在雪白的平原上。田与路已漫不可辨，事实上已无心找路，专踩积雪蹒跚而行。雪后的阳光分外温暖，积雪却不化，松松软软厚厚绵绵，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留下一串串项链般的脚印。
　　 当然我们免不了在次日为校园的操场扫雪。事实扫雪毫无乐趣可言。乐趣在于寻找：你完全可以从雪地的一个边角开始，把手伸到雪下，紧贴地面将雪轻轻向上扳起，厚厚的雪层不碎你就可以像卷席子一样轻快地将雪卷起，只要你有足够的技术和体力，雪下没有其他障碍，你可卷到任意大。然后两人用木棒当中一穿，抬腿便走。当然这个过程不能有人破坏。在进行过程中，往往不知何飞来一个雪团，将工作者打个满面雪花开，于是一场无目标、无组织的雪战开始。雪地上笑声清扬。
　　 冬天还有一个的春节。我觉得只有农民的春节才算盛大。劳累一年，在这个节日里尽可以装填和发散快乐：贴春联，挂红灯，祭祖先，迎财神，嗑瓜子，下水饺，放鞭炮，窗外雪花飘飘，屋内炉火红红。娶媳妇，相对象，走亲串友，喝酒耍钱。门外响起一通锣鼓，秧歌队来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红红绿绿，扭扭捏捏，搅得柳树上的积雪迎风而落，吓得檐角的麻雀落荒飞去。
　　 这是个休养生息的季节。生命以另一种方式繁衍并精彩着，白雪让这季节凭添无限乐趣和丰收的希望。
　　 扬扬拿着一张图文卡面问我：爸爸，这是什么？
　　 我看过后，把他抱在怀里。说：这是雪花。
　　 雪花是什么？他已开始有数不清的问题。
　　 我说：雪花是空气当中的水冷凝结而成的冰晶，有等边六角和三角形状，从遥远的天上飘下的时候，她们像白雪公主一样美。可惜我们这里的城市没有。
　　 2岁半的扬扬仍然一脸疑问。而我的回答也似乎不是说给他听的。
　　 经年不回鲁北，早已无缘感受这种纯粹的冬天。寒冬又至，于是又在心里自咂自品：
　　 已经失去或正在远离的东西你会魂牵梦萦，人生大抵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