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来心情烦乱，吃过晚饭，便顺了街道向南遛去，一路穿过妩媚、激情绚烂的都市，不知不觉间来到了黄河之畔。越过两道防洪堤坝，整条负载着五千年文明的古老河床，在黑暗的夜色中，平静地扩展在眼前。那黝黑的河面泛着粼粼波光，在漆黑的夜里，闪烁着魅力的光芒，仿佛有着某种神秘的力量，在召唤着我，召唤着我那颗浮躁、悸动不安的心房。于是，我开始向它走去，在黑暗中，跌跌撞撞，向着这条洗涤灵魂的大河，向着这条蕴含丰厚文化的历史长卷，慢慢走去。
　　 虽然我是一个土生土长，喝着黄河水长大的本乡人，却还是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接触这条生命之河。我不知当时是怀着怎样复杂的心情走近它的，是平静还是满怀朝圣的虔诚，或许两种复杂微妙的情怀中，更多一些莫名地激动。这条养育了我二十多年的河流，如今就在我的眼前。我好比一个离乡多年的游子，突然踏上回乡的列车时，那种焦灼和不安的心情，在心底滚滚流动。但是，当我真的一脚踏到那松软、湿润的细沙时，我明白自己再也不能继续前行了，因为表面平坦的河滩，照样有着漩涡和陷阱。随之，整个人也就停了下来。黄河，近在咫尺，仿佛一条忽明忽暗的幽练，飘渺地飘忽在我的眼前。它的浪花，轻轻地拍打着沙滩；它的水流，仿佛是在低低地呜咽；侧耳细听，它又好像在轻轻地述说的样子。在透明的黑暗中，它披着魅惑的的光芒，平静地延伸、扩展，川流不息地向前蜿蜒而去。
　　 在这条河流的边缘，我干脆躺了下来，躺在它，从黄土高原一路带来的细沙之上，用心静静聆听，它一路的欢快、委屈以及愤怒的心声或是平静之后那淡淡忧伤的呢喃。四周一片寂静，河水潺潺流淌，细小的波涛，规律地拍打着沙滩，一浪紧跟一浪，“嘭嘭”的水声，和着心跳的节拍，仿佛此时的黄河，也拥有了生命的律动。现在看去，它非常平静，宛如驯服的野马，在厩厮里忘记了过去张扬的个性；更像一个平静的老者，面对夕阳的晚景，所有过去坎坷心酸的日子，都似淡薄的炊烟随风荡去。可有谁又曾想过，今天河面漂流的水波，昨天还在高高的山涧跳荡，跌成恢弘壮丽的瀑布；前天还在涧底急遄，旋成鬼见愁的暗滩险流。一路风尘扑面的细沙，是它坎坷历程的见证，更是它脚步急遄的最好证明。本来它来自高高的雪山，有着明净清纯的本性，就像一个极易激动的孩子，在一次愤怒之后偷偷遛出家门，迷失在混沌的社会中，沾染上各种习性。它欢畅，它激动，它愤怒，或许还狡诈险横。随着岁月的流逝，只是清纯不再，明净无存。当它明白之后，时间的摆钟再也无力让它回归。于是，它一怒之下，日泄千里，冲毁田园，冲毁村庄，以更加桀骜不驯姿态，以粗狂和彪悍的个性养育着北方的生灵。今天，在它将要回归大海时，才放慢行走的步伐，将一路的风尘慢慢卸下，如同一个人的生命，在即将归墓时才有机会仔细细品生命的欢愉。它或许现在，也正在慢慢地细品，作为一条河流的欢愉。
　　 浪涛依旧，稳重而又舒缓，一浪紧跟一浪，“哗哗”地拍打着岸堤的细沙，伴着习习晚风，给人以舒畅的感觉。我此时想起了朱自清笔下的秦淮河，黄河没有那种温柔的感觉，即使在这种平坦的水域，它也潜藏着暗流和险境。它更没有凄迷离乱的胭脂色，没有吴侬软语，桨声灯影的伤痕和柔情。它总让人想到罹难，想到悲壮，想到北方大漠孤烟的特色。它所有的，只是生存的毁灭和死亡的抗争。是的，翻开人类苦难的历史，我们不难发现，在每个朝代都有黄河泛滥，撕毁村庄，带走生命的记载（据历史文献记载，自周定王五年(公元前602年)至1938年的2540年中，黄河在下游决口的年份达543年，平均约四年半一次。有的一年中决溢多次，总计决溢达1590多次，并有多次大的改道和迁徙。）。在黄河两岸居住的黎民，曾经饱受它的折磨。就是这样的一条河流，它用甘醇的水质，滋养了两岸数千年的文明。它不仅没有长江的宽广和气势，也更没有漓江的秀丽、隽永以及灵动的特色。作为一条河流，一条古老的河流，它给人以苍凉、悲壮的感觉，是对于生命另一种形态的诠释。试想一下，我们的祖先在黄河流域旁边刚刚开始生活的时候，身伴一条桀骜不驯的河流，他们付出了多少艰难的博弈，才达到与它融为一体，品格上产生和谐和共鸣。它就像一匹顽劣的骏马，时而暴躁，时而温驯，考验的是骑士对于骏马相识、相知的灵性。历史的痛苦记忆，都已成为过去，现在我们只能通过发黄的纸页来了解它的过去，了解无数像大禹这样的骑士的不朽业绩。而无数的无名氏们，正如沉积的黄沙，他们用鲜血浇筑了一道道坚固的黄河大堤；他们用鲜活的生命，给我们的肌肤沉积下世代相传的颜色。
　　 今天的黄河，早已失去了往昔的神气。我们不得不感叹，现代文明带来的种种利益。这条曾经是那样桀骜的河流，在人类科技和文明高速发达的现代科学面前，变得更为温驯，更为善良。这或许，才是一条河流的本色。它以河的的形态和面貌，出现在各种各样的教科书或是科学杂志上，历史也正如沉淀的泥沙将它的往昔渐渐埋葬。它用时间的桑仓和历史的进步，重又回归了自我。我们人类能否也像这条河流一样，重归自我？
　　 黄河的涛声依旧是那样稳重和舒缓，仿佛所有这一切的变化，对它而言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它仿佛也接受了逐渐孱弱的身躯和渐渐消失的神秘，用温顺和善良滋养着大地。然而在其逐渐消瘦的姿态下，随着科技的进步，却也印上了人类遍地泛滥征服的足迹。孤傲的人仅仅为了证明自己，飞跃了它的宽度；无知的化工企业仅仅为了眼前的利益，污染了它的深度。面对人类前进的步伐，这条孕育生命的河流是否也曾有过反思和痛苦地剖析？我不得而知，只能在它无言的浪涛声中，去感知它的思想和它作为一条河流的深度。记得前几天报纸上曾经刊载，黄河中又重现黄河刀鱼的鱼群，呼吁市民爱护频临灭绝的生物。现如今正是这条河流最为瘦弱的季节，某些河段正面临断流的困境，这些在大海中孵化，拼尽一生都要逆流而上，追逐源头的黄河精灵，是否能够到达它们理想的家园？
　　 睁开眼睛，夜空璀璨极了，一条宽阔的星河正好与地上的黄河遥遥接应。“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东流到海不复归。”在这寂静的夜里，星河灿烂，有谁会怀疑它不是银河的跌落和延展？又有谁会怀疑那是诗仙加酒仙的狂妄侈谈？历代书法家，也酷爱书写“黄河”两字，且样式繁多，我想，没有苍劲枯透的笔力，没有飘逸遒劲的风骨，没有胸怀天下的气势，没有灵动脱俗的品格，无益于表达黄河的风貌和精神。是的，黄河精神，是这条河流孕育了我们不屈不挠的意志，也是这条河流孕育了我们磅礴大气的胸襟。如果没有这条河流，我想，就不会有华夏五千年的辉煌文明，就更不会有今天中华的富国强民。站在这条河流面前，多少文人墨客感叹着它的伟大与壮丽，多少异国他乡的游子梦回魂绕着它的牵挂与羁绊。是它，养育了我们中华的儿女；是它，传承了我们中华的文明。现在它静静地流淌在我的面前，我只能用心去读，去感知，这条看似平凡的河流和这条河流背后隐藏的传奇。
　　 夜色已深，我也有些倦意，不由起身望望幽深的河面，不无眷恋地与它道别。而此时的黄河，又以另一种风貌，展现着它的多姿。放眼望去，水天一色，交相呼应，两岸的灯光与天上的星星融为一体，磅礴的气势与恢弘的壮丽相应成趣，陆地与天空相溶，人文与自然相协，真可谓是一副浑然天成的图画。在古代的时候，人们认为崇高的昆仑山脉直达天庭，而瑰丽的黄河则与霄汉相通。这种奇妙的想法寄托了多少代人的幻想和美梦，或许也正是这种奇妙的想法培养出一位位杰出的风骚人物。“九曲黄河万里沙，浪淘风簸自天涯。如今直上银河去，同到牵牛织女家。”，我忽然想起刘禹锡的《浪淘沙》，不由会一心笑。眼见天色已晚，只好寻了来路，向回走去。
　　 黄河的涛声依旧，遒劲而又舒缓，一浪紧接一浪，那“哗哗”的声响，渐渐消失在我的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