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水】祭 坟(小说)
一
明亮听到孔一生被炸死的消息是在第二年春天。他是从一个海滨小县城来到省城的,一晃十年过去了。十年时间既短暂又漫长,他从一名刊物的编辑升到编辑部主任,又升任副主编,就在去年秋天中秋节前后,他终于实现了他的人生目标,当上了这家刊物的主编。今年春天,他去广州参加了一个会议,刚回到省城就听到孔一生遇难的消息。
他给海滨小县城一名作者打去电话询问,那名作者证实孔一生确实死了。明亮拿电话的手微微颤抖,手抚住胸口。他的心一下揪紧了,就像被无形的大手揪住了肝脏,揪得很疼,透不过气来。他克制了一下情绪后,又给文化馆的郝运挂去电话。他就是从那个县文化馆去了省城的。
郝运接到他的电话后非常高兴,明亮不相信地再次问他,孔一生真的死了?郝运沉默了片刻,才告诉他孔一生是真的死了。明亮问他是怎么死的?郝运说是在洞子里被炸死的。具体是怎么炸死的,郝运也说不清楚,明亮在电话里说,孔一生是咱在县城时最好的朋友,他过几天一定要回去为他祭奠,以此表示对这位朋友的哀悼。郝运说你什么时候回来?明亮说我处理完一些事务就回去。
几天后明亮回到阔别十年的县城。他见到郝运第一眼时明显感觉他有些憔悴。郝运握住他的手,说你有几年没回来了?他想了想说三年了吧。郝运说不至三年,起码有五年了。明亮没和他争辩,他上次回家看望母亲,第二天就返回省城了,没跟任何人打招呼。
明亮是在老县委跟前和郝运见面的。他吃惊地发现,他熟悉的老县委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一片商城。县委搬哪了?他问郝运。郝运瞪大了眼说县委搬新大楼了,你不知道呵?明亮摇摇头。郝运说县委新盖了办公大楼,好牛逼哟,有三十层高。是GDP上去了吗?明亮问。是GDP上去了。郝运说。
郝运还不知道明亮当上主编了,他笑着问:没弄个好车开开?明亮本来打算带车过来,考虑刚当上主编不久,就罢了带车的念头。他反问郝运:你没弄个车开开?郝运瞅着从老县委门前驶过去的一辆轿车,说等全国人民都开上车了,我再考虑吧。
郝运是骑着他那辆旧摩托车来的。他支好摩托车,对明亮说,要不给老庄挂个电话,让他想法弄个车?老庄是县委宣传部一名科长,郝运认识他。明亮说算了吧,惊动他们干啥?郝运又想给九甲乡计生办姜主任挂电话,他说姜主任有个破轿车,我一个电话就能过来接咱。孔一生活着时,跟姜主任是要好的朋友,郝运是通过孔一生才认识姜主任的。
孔一生的家归属九甲乡。明亮以前去过孔一生家,中午在乡政府招待所吃的饭。明亮说也不必麻烦姜主任了,你用摩托车带上我。郝运就把摩托车推下台阶,带上明亮朝九甲乡骑去。
刚拐过电影院那道街,明亮看见了曾和孔一生吃饭的那家五味粥餐馆。立时,他脑海里浮现出孔一生和他吃饭的情景。那天,孔一生知道他要去省城报到了,特地赶到县城找他,说要给他饯行。
他拍拍郝运后背,指着五味粥餐馆说,记不记得孔一生在这请咱吃的饭?郝运点点头,说怎么不记得。明亮想起孔一生的样子,心情格外沉重。那天孔一生喝多了酒,他醉眼朦胧地对明亮说,将来,就数你有出息了。那天他很兴奋,说了许多话,还背诵了自己刚刚写的诗,说这诗是专门写给明亮的。
孔一生是个诗人。明亮第一次和他认识是他大学毕业刚分配到文化馆上班没几天。孔一生刚出差回到县城拿着自己写的诗请他指教,还把他发表的诗拿给他看。起初他对孔一生的印象并不好,他个子矮小,其貌不扬。皮肤黝黑,极其瘦削。他的两腿虽瘦,却极其有力地支撑着他的身躯。明亮不经意地浏览他的诗,他想一个农民能写出什么好诗?他以为他是农民,其实他在乡镇一家厂子跑业务。读着读着,他呼吸急促起来。孔一生写的诗吸引了他。他喊来郝运,说你读读他写的诗,太棒了。郝运读过后也赞不绝口,说孔一生的诗有味道。
那天孔一生还请了他和郝运吃饭,但不是在五味粥。孔一生看上去春风得意的样子,他喝了一口酒,大谈他对诗的理解。他说他一边跑着业务一边写诗,在全国各地交了不少诗友。他的诗发表在一些杂志上,刚刚获得一家杂志的二等奖。说着他从包里拿出一个获奖证书,说他是刚从那座城市领奖回来。明亮发现孔一生对诗有着独特的理解和感受,他说诗是有灵魂的有生命的,从一首好诗里能读出它的灵魂能听见它的心跳。
二
一路上明亮不停地对郝运说,我怎么老觉得孔一生还背个挎包在五味粥喝酒?郝运说他的影子老在我眼前晃。明亮把头伏在郝运肩膀上问,他想不想念他?郝运把摩托车速减慢了说,怎么不想?我知道他死了难过了些天,我现在什么也写不下去了。
郝运告诉明亮一开始他不相信孔一生死了,听到消息后他专门去了九甲乡找到姜主任,这才确信他是死了。他为了悼念孔一生,还写了篇文章登在县报上。但没引起反应,没有人知道孔一生是谁,他的死与人们无关。郝运说他就像只蚂蚁一样死了,很凄惨的。郝运说孔一生要是不去洞子里干活,他是不会死的。他的生命力挺顽强的,他说。
明亮问他,孔一生是什么时候去洞子里干活的?郝运想了想说,大概是在你回来那次吧。唉,他干的样数多哩,不知咋的这些年一直不顺。明亮回忆起与孔一生最初认识时的情景,说他那时候挺得意的嘛。郝运说那时候是他人生的顶峰阶段,厂子效益又好,他又是跑业务的,挣的钱不少。他花钱大手大脚,去参加诗友活动都是他请客。他本来有一个儿子,又超生了一个,被人家罚了不少钱。等厂子倒闭后,他开始倒运了。
郝运说孔一生在临死前几天还写了一首诗,发表在县报上,题目叫《灵魂被洞子淹没》。明亮想起孔一生两年前给他寄来的那个包裹,心里沉甸甸的。他对郝运说,他给我寄过几篇东西,都不太行。郝运问,是小说吗?明亮说是小说,可我那个杂志不刊登小说,我让他改成故事,他没改好。
摩托车朝县城东南方向行驶着。快到一个下坡时,郝运指了指右边的一条小道对明亮说,那边山坡下有个小水库,去看看?明亮一下想起那年夏天他们三人在这小水库里洗过澡,他说捌过去吧。
明亮在水库边坐下,郝运捡起一块石头朝水面扔去。明亮似乎听见孔一生熟悉的嘻嘻笑声,他跳进水里,用狗刨的姿式划水,招呼明亮下水。那天他还来网,网了几条鱼回去。晚上他老婆把鱼焖了,孔一生又买来火腿肠,就在他家的平台上喝酒吟诗。那晚孔一生异常兴奋,他两眼熠亮,像猫的眼睛在夜里发光。他大谈舒婷和海子,对汪国真不屑一顾。他不仅大段背诵自己的诗,还夸下海口说一定要在不长时间称霸诗坛。 他站起来在平台上走来走去,俨然一副诗圣的样子。
明亮无意识喊了孔一生的名字。郝运奇怪地问他,你怎么啦?明亮说我想起孔一生在平台上背诗的样子就忍不住要哭。郝运说我刚才听见孔一生唱歌了,明亮说,他最爱唱《一剪梅》。郝运说,还有《篱笆、女人和狗》那块歌。明亮说,对了,他那时没事就爱哼星星还是那个星星。 郝运随嘴哼了起来:星星还是那个星星,月亮还是那个月亮……
郝运从包里翻出他在县报上刊登的那篇悼念孔一生的文章,明亮看见还有一个熟悉的名字。他说这不是宣传部田部长吗?郝运说是他,他兼咱县作协主席,也写了篇悼念文章。明亮读着读着,眼睛湿润了。
他把带来的杂志递给了郝运,然后把脸转向一旁。他盯着粼粼闪烁的水面,许久不动一下。郝运打开杂志,在目录里寻找到孔一生的名字。 你给他发表了?他兴奋地喊了起来,随即表情又变得凝重了。
郝运用手抠着上面蚂蚁般大小的字。他使劲抠着孔一生的名字,一滴眼泪落在上面。可惜孔一生看不到了,他声音颤颤地说。
他这篇故事写了六遍,其实写到第三遍时就可以发了,我又让他改了。我不应该让他再改。明亮不再看粼粼的水面了,他的头慢慢低下,再低下。
郝运知道孔一生死前曾给明亮寄去过好几篇稿子,其中两篇还给他看过。他当时就建议他继续写他的诗,猎涉面不必太广。你还是专攻你的诗歌,他对他说。孔一生当时不听,他信誓旦旦地说,他不老要写诗,还要写小说,写影响剧本和电视剧。
捧着那本杂志,郝运对明亮说,要是去年给他登了,他兴许能看到。明亮沉重地说,这是我一生最大的遗憾。唉,我不应该让他再改。他又重复了一遍。
两人一阵沉默。郝运说,不谈孔一生了,谈点别的。明亮说,谈点什么?谈速增长的经济和房价上涨?还是谈GDP和富豪榜?郝运说谈谈和谐社会吧,要不就谈汶川大地震。
明亮说别把正事耽误了,咱们赶路吧,郝运想起自已的任务,便推着摩托车拐上公路,直向九甲镇驶去。
三
九甲乡过去是乡,属山区的几个乡马上要改成镇了。郝运把摩托车直驶进乡政府大院。他和明亮下了车,两人上了二楼去找计生办姜主任。郝运推开办公室门对正低头写计生汇报提纲的姜主任说,你看看谁来了?
姜主任看见了明亮,他呵地叫了一声。他认识明亮,孔一生曾和他一块去文化馆找过他。他上前握住明亮的手,热情地问,你们怎么来的?明亮说骑摩托车来的。姜主任埋怨起郝运来,说你怎么不来个电话?
他开始忙着沏茶倒水。明亮说不用了,你领我和郝运去孔一生坟上看看吧。
姜主任说我就知道你是为孔一生来的。他收拾一下桌上的文件,说他这一死,我也跟着吃闪。
明亮跟着姜主任往下走,他边走边问,孔一生什么时候下的洞子,他怎么想起下洞子口来?姜主任叹了口气,说那天他特地来找我,先把他写的东西拿给我看,说是要给你寄去。又说他最近准备写一部长篇小说,到后来就告诉我他要去洞子里干活。我当时劝他不要去洞子里,他不听,非要去不可。
出了镇政府大院,向南一眼望去是连绵不绝的大山。姜主任指着东南方向说,他就在那些地方下洞子。那里有的是洞子,都是个体的。明亮说孔一生不是在果茶厂干吗?听说他后来又开了个羊肉馆?
姜主任一指前面不远处的石桥,说他就在石桥旁的板房开过羊肉馆,里面太简陋了,没干起来。明亮说他敢杀羊?姜主任说开始不敢,杀羊时手都颤抖,腿都发软,到后来就敢了。
姜主任的桑塔纳被一个副镇长借去了,他打电话又借来一辆小面包车。他歉意地对明亮说,凑合吧,贫困山区条件不好。
郝运说不买点纸呵什么的,到坟上好烧呵。明亮问镇上哪儿有卖的,姜主任说前面不远就有个杂货店。
明亮和郝运坐在昌河面包车上,姜主任开着车来到那个杂货店,他们买了两刀烧纸、两挂鞭、一瓶酒和几束纸扎的白花。明亮问,不用买个花圈?姜主任说人已死大半年了,要是刚死,又赶上出殡,就得用上花圈了,现在不用花圈。
车拐过石桥往南走了一段路,又顺着沙土路往东驶去。明亮手里拿着烧纸和鞭,感觉沉甸甸的。他看着郝运说,我怎么也没想到孔一生会死。姜主任叹口气说,我不让他去洞子里干活,他偏要去。唉,他死的挺惨。
郝运说是被炸药炸死的?明亮闭上眼问。姜主任说是的,是让炸药炸死的,炸药响了,崩起的石块把他炸成了肉饼。
明亮的脑海里立时就出现了一个血肉模糊的面孔。他打了个寒颤,说真没想到他会死这么惨。
姜主任忽然想起孔一生说过的话。他问明亮,孔一生的作品发表了?
明亮一句话也没说,他把那本杂志送到姜主任跟前。姜主任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他说孔一生在洞子里干一通宵,第二天就趴在小屋里写,那个小屋冷得要命,他给你寄去几篇稿子都没采用,你让他改,他就拼命去改。
他一直想改变自己的命运,想通过写作来证实自己,可命运老在捉弄他。郝运说。
他这些年挺刻苦的,一有空闲就坐下来写。他说他始终坚信自己能成功,我和姜主任都认为他的诗能成功,写别的很难成功。明亮听见郝运不歇气地说着,还把那本杂志拿在手里翻,翻到孔一生那一页时,手指孩子似地又在抠上面的字。
明亮小声喊道:“郝运。”郝运似乎没有听见,他专心地抠着。姜主任提醒他:“别抠了,你想把孔一生几个字抠掉呵。”
郝运抬起头,声音有些沙哑地说:“我对孔一生太怀念了,昨晚我做梦都梦见他。”姜主任呵呵了两声,扭过头看他,说:“你梦见他了?”郝运点点头说:“我梦见他了,他怎么是那个样子?”姜主任奇怪地看他一眼,说:“什么样子?”
郝运开始描绘起孔一生的形象。他说孔一生的头发被风吹的都竖了起来。他在风中走着,两只手臂伸展开来,像一只要飞的大鸟。他一会儿用手揪自己的头发,想让自己再长高一些的样子,一会儿又跳着高去抓路旁垂下的柳树枝,仿佛在抓一根救命稻草。你说怪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