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小情就是个犟脾气，脾气一来什么人的话都不听，九条牛也拉不回。菊花就这么个独生女儿，打又打不得，骂又骂不得，实在拿她没办法。因为女儿这个性子，菊花平时没少受气。
　　 都说女大不由娘，小情小时候就被宠着惯着，现在对菊花的话更加当耳边风。就拿昨天的事来说，轻易不登门的三姨妈冒着火辣辣的太阳，走了十多里山路，特意来给小情做媒。小情叫了一声姨妈就进了自己的房间，开始时房门还开着，当三姨妈说明来意时，小情的房门就关了。任凭菊花和三姨妈怎么叫门，小情要么是“不开”，要么就是“不嫁”。
　　 三姨妈说：“我说情妹子，这对象可是打着灯笼也难寻。小伙子要相貌有相貌，要肚才有肚才，家里更是富得冒油，小车洋房金链子，哎啊啊，追他的人可从正月十五排到了八月中秋！你错过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小情就是不为所动，把个菊花气得差点吐血。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哭：“树根啊树根，你这个死鬼，你撒手一去一了百了，留下我一个人在世上受苦受气！你看看你的好女儿，都二十二岁了也不找婆家，你说怎么办？树根啊树根……”
　　 菊花没办法只好一个劲地哭她的男人，哭了一阵见小情的房里没一点动静，又怕有什么意外，忙找了一把钥匙，开了房门和三姨妈一起冲了进去。
　　 小情和衣躺在床上，嘴唇紧闭，眼睛盯着房顶，转都没转动一下。
　　 菊花扑到床前，握住了小情的手，轻言细语地说：“情宝，情宝，听妈的话，这次三姨妈给你介绍的这个真的不错，你就点个头明天见他一面吧！好情宝，妈求你了！”
　　 三姨妈也在一旁帮腔：“情妹子你就听你妈一次，姨妈给你介绍的对象你放一千个心，姨妈还会害你不成？你也老大不小了，乡下的妹子像你这么大年龄都有儿子抱大腿了。”
　　 小情静静地躺着，不说话，也不动，好像聋子、哑巴一样。
　　 于是这一对老姐妹就你一言我一语，轮流劝说起小情来。足足劝了一个多小时，嘴也干了，话也说尽了，可小情还是面无表情，不言不语，局外人一样。
　　 菊花再也忍不住了，对小情说了狠话：“明天那伢子（小伙子）到家里来，你见也得见，不见也得见；我把你的叔伯婶娘都叫来，只要他们同意了，你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这事由不得你了！”
　　 夜里菊花躺在床上思前想后，长吁短叹，一夜没睡好。好不容易捱到天亮，赶紧起床扫地抹桌，准备上午的相亲会面。
　　 忙了一阵，菊花走到小情的房门前，敲了敲门：“情宝，快起床，帮妈整理一下屋子，不然等会客人来了看到这副乱七八糟的样子就不好了。”
　　 房间里毫无动静。菊花又重重地敲了几下门，提高了嗓门喊：“情宝，情宝……”
　　 莫非这丫头还在赌气？菊花想。她拿出钥匙，开了房门。
　　 房间里空空如也，小情人不见了。
　　 “啊，情宝，情宝，你在哪？”菊花急了，屋前屋后到处喊。可不见小情的影子。
　　 菊花慌慌张张又跑到小情的房间，发现桌上有一张纸条，纸条上写着几个字：“妈，我走了，你保重！”
　　 菊花眼一黑，差点昏倒。呆了好一会，她“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
　　 哭了一会，菊花忽然咬牙切齿地骂道：“是他，一定是他！沈春生你这个王八蛋，一定是你搞的鬼！”
　　
　　 二
　　 小情的命不算苦，但也不算好。她父母树根和菊花是一对老实巴交的庄稼汉，一辈子和泥水打交道，没能挣扎出个小康，刚刚能混个温饱。不知什么原因，菊花婚后一直不孕，到四十一岁时才终于怀了小情。中年得女，树根和菊花把小情当做掌上明珠，宠着，爱着，让小情从小就养成了任性的习惯。可好景不长，在小情五岁的时候，树根就因病归天了。从此，小情的一半天塌了，她的人生也就完全变了样。
　　 都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从读书时开始，小情就得帮着家里干活，扯猪草，干家务，只要力所能及的，她都得干。别人家的孩子这种年龄干的都是打架惹事捉迷藏这些事，对小情来说只是奢望。这些，她都能忍受，让她伤心的是，因为孤儿寡母，一些淘气的孩子常常欺负她。每当这个时候，都是沈春生出面保护她。
　　 沈春生和小情是同一个村子的人。他和小情家人丁凋落的情况恰恰相反，他家人口兴旺。他父母双在，家里清一色的五个男孩；这五个男孩个个长得虎头虎脑，结结实实，村人戏称“五虎”。由于家有“五虎”，个个都是“饭桶”，家里就穷得叮咚响。
　　 沈春生排行第五，和小情年龄差不多大。两人从小青梅竹马，从拖鼻涕穿开档裤一直到读书又缀学，几乎天天相见，纯朴的乡情中不知不觉地滋生了另一种情愫，到后来就爱得死去活来。
　　 十七岁的小情初中毕业后就缀学了，在家帮着菊花干农活，成了家里的主劳力。也许是由于吃着乡下的五谷杂粮，喝着山沟沟里的甘冽泉水，常年陪伴着青山绿水，小情出落得花容月貌，被村里的小伙子们称作“村花”。常言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有着闭月羞花容貌的小情自然成为了小伙子们追求的对象，尤其是她的初中同学邓宇，常常写情书，托媒人。可小情总是目不斜视，她只对沈春生情有独钟。
　　 俗话说：“春争日，夏争时。”“双抢”是乡下人一年中最忙碌最辛苦的时期。人们要在七月十五至八月一号之前这短短的半个月时间里，顶着酷暑，把成熟的稻子收割了、晒好，还得翻了田重新插上秧苗。这又叫“赶八一”。这个时候，沈春生家的劳力优势就显现出来了，而小情家的艰苦日子也就到了。
　　 早晨四点多，小情就来到了刚收割完的田里翻田。她用锄头一锄一锄地挖着，显得疲惫不堪。搞了十天“双抢”，小情每天天不亮就起床，晚上月亮出来很久才回家，三亩田总算“啃”完了两亩。小情人瘦了、黑了，白嫩的手掌磨出了一个个水泡、茧子，全身骨骼像散了架。
　　 启明星还没有隐去，天边露出了鱼肚白。晨风习习，勤快的燕子已开始活动，不断地在头顶盘旋。小情挖着挖着，腿一软，一下跪倒在水田里，她实在太累太虚弱了。
　　 “小情，小情！”不知什么时候，沈春生来到了田埂上。
　　 “哎，你怎么来了？”看着像一座铁塔一样站在田埂上的沈春生，小情又惊又喜。
　　 “你休息会，我帮你挖一阵，天亮了我得干自家的活，你妈看见也不喜欢。”沈春生说完，走到小情身边，不由分说把她推开，拿起她的锄头埋头挖起田来。
　　 沈春生挖得很快，锄头翻飞，水花飞溅，一会功夫，他身后就出现了一片新翻过的泥土，像一片静止的波纹。
　　 小情坐在田埂上，双手托腮，目不转睛地看着春生挖田。晨曦中，春生光着上身，手臂、胸脯上隆起的肌肉隐约可见。
　　 不能看见小情的眼光是多么柔和，但能听得出她的话语是多么的温软多么的甜蜜：“春生哥，你口渴不？我倒水给你喝（乡下人夏天干活都带了水到地头）。”
　　 “别倒，不渴。”
　　 “春生哥，你累不？你休息会，我来挖。”
　　 “不累，你歇着。”春生的回答很简单，似乎多回答一个字也会耽搁他少挖一锄泥巴。
　　 天亮的时候，收割完的二分田终于都翻了过来。田野里陆陆续续有人来劳作了。春生擦了一下汗，对小情说：“小情，我要走了，你不要太劳累了，我家的‘双抢’快搞完了，搞完了我就来帮你。”
　　 “嗯，你也要注意身体……你快回家吧，免得家人寻不着你。我也要回去了，妈妈在家做早餐，吃完饭得插田。”
　　 “嗯！”春生应了一声，转身就走。
　　 “春生哥……”小情在后面喊。
　　 “还有事吗？”春生停住脚步，转过身体，眼睛却不敢看小情。
　　 “没……事……谢谢你……”小情欲言又止，脸上没来由飞起两朵红云。
　　 “那我走了。”春生欲转身。
　　 小情忽然跑过去，抱着春生亲了一口。亲完，飞快地跑了。
　　 春生用手摸着被小情亲过的脸颊，像被人施了定身法，一动也不动。过了好久，他如梦初醒，一下蹦了起来，像捡到了金元宝。
　　
　　 三
　　 玉盘似的月亮从燕形山顶的树梢升了起来，安静下来的田野又有了另一番景致。水田泛着点点白光，山的影子像画家随意抛洒的一抹抹淡墨，萤火虫出来了，青蛙开始叫了，风也凉了。
　　 插完最后一株秧苗，小情直起身子，揉了揉酸痛的腰，长长吁了口气：妈妈肯定做好了晚餐，回家吃完饭，可以美美地休息几个小时了。
　　 走到桃花溪，小情站在小桥上看着月下波光闪闪的河水，就有了洗澡的欲望。
　　 小情穿着衣服下了溪。溪水清凉透骨，泡在水里舒服极了。小情看看四下无人，干脆脱掉光衣裤，尽情地游起来。游啊，洗啊，游碎了一溪月光，洗掉了一身疲劳。
　　 洗了一阵，小情爬上了岸，准备把湿衣裤穿上回家。这时，小路上传来一声喊声：“小情。”接着一束手电光照在小情赤裸的身上。
　　 “啊！”小情尖叫一声，忙蹲下身子，缩成一团。
　　 与此同时，春生也“啊”了一声，忙把手电光移向别处。
　　 等小情穿好了湿衣服，春生才敢过去。
　　 “你怎么不声不响地来了？手电光还乱照？”小情的心还在扑扑乱跳，脸上火辣辣的。
　　 春生的心也狂跳不止，头还带着点莫名的眩晕：“我……我收工回家经过你家门前，没看到你，估摸你活还没干完，没回家，就来帮你，顺便接你回家。”
　　 “我看晚上没人，就在溪里洗个澡，没想到被你……被你看到了……”
　　 “我……你……”春生说话有点不利落。
　　 “你是故意的！”
　　 “我不是故意的，我怎么事先知道你……没……没穿衣服啊？”
　　 “你……你就是故意的！分明是故意的！你看到了什么？”
　　 “我……”春生感到胸口有点堵。
　　 “还说不是故意的，你说你看到了什么？”
　　 “我……”春生有点上气不接下气，口干舌燥。
　　 “你说怎么办？你这个混蛋！”小情挥起一对粉拳，对着身边的春生一顿乱打。
　　 皎洁的月光下，小情穿着湿漉漉的衣裤，玲珑的身躯，若隐若现的胴体，浑身散发着诱人的风韵。春生有种抑制不住的冲动，他眼睛一闭，一把把小情搂进怀里，双双跌倒在溪边的草丛里。
　　 小溪里，一条鱼儿不识趣地跃出水面，紧接着又匆匆跌进水里，仿佛看到了不该看的事。只有月儿慈祥地笑着，像观音菩萨的脸。
　　
　　 四
　　 小情伏在春生坚实的胸脯上，轻轻地说：“春生哥，你真的爱我吗？”
　　 “爱，怎么问这傻话！”春生抚摸着小情的秀发说。
　　 “都说男人最花心，喜新厌旧，你是那样的人吗？”
　　 “怎么会？我们从小长到大，你还不清楚我是什么样的人吗？”
　　 其实小情和春生青梅竹马，她对春生是非常了解的。她知道春生非常爱她，知道春生重情守信，是一个值得信赖的人。记得读三年级的时候，有一次在上学路上，同班又是同村的毛毛、矮子和猪脑壳又欺负她。他们在一张白纸上写了“树根”两字贴在矮子的背上，矮子在前面走，毛毛和猪脑壳就跟在后面高一声低一声地念：“树根！树根！”
　　 小情见他们如此地侮辱自己死去的父亲，当然不愿意。于是他们开始争吵、对骂，接着小情被猪脑壳三人按倒在路上，打的打屁股，揪的揪头发。后来春生来了，见小情被欺负，当时怒不可遏，以一对三，和猪脑壳他们打成一团。春生比小情他们高一年纪，年龄也大一二岁；俗话说“双拳难敌四手”，可猪脑壳他们没见过春生这么玩命的，三人被打得哭爹喊娘，落荒而逃。
　　 春生自己也吃大亏了，鞋子掉了，衣服破了，脸上青一块紫一块。小情哭着，为春生找到了鞋子，又用小手一遍遍地摸着春生的脸，仿佛想把那些青紫的颜色擦掉。
　　 由于在路上打架，小情迟到了，又被猪脑壳他们恶人先告状，说小情和高年级的同学联手打他们。班主任老师不问青红皂白，要小情写检讨，还罚她抄写生字。小情的犟脾气就来了，检讨也不写，生字也不抄。班主任老师火了，放学后把她留了下来，说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回去，说完锁上教室的门打牌玩去了。
　　 春生不放心小情，放学后来找她，见她被关在教室，就从窗口对小情说：“情妹妹莫怕，我等你。”
　　 小情说：“春生哥你回家吧，别等我，不然你回家晚了你爸要打你。”
　　 春生说：“我不怕打，我皮厚。”
　　 当时小情听了，泪花花就在眼里打转。
　　 班主任老师只顾打牌，把小情给忘了。小情回家里时，已是满天星斗了。
　　 小情走到校门口时，看到春生坐在路边的大树底下，手里拿着一本小人书睡着了……“在想什么？”春生见小情久久不说话，坐起身，双手扶着小情的肩膀问。
　　 “没想啥，春生哥，我今年十八岁了，你二十岁，我们这种年龄能领到结婚证吗？”
　　 “结婚证？应该能，我明天就去问！”听到小情说要领结婚证，春生高兴得一下跳了起来。
　　
　　 五
　　 菊花听到小情说要和春生结婚，心里那个气啊，死活都不答应；说你们两人若想结婚，除非我在土里埋了。受过穷的人深知贫穷的可怕，也就特别怕受穷。菊花受了一辈子穷，吃了一辈子苦，现在看女儿长得如花似玉，追求她的人一串一串排着长队，指望她攀上高门，嫁一个好男人，从此脱贫过上富足的日子。可没想到小情不争气，偏偏爱上了家里比她家还穷的沈春生。你说，她能答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