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的景色是醉人的。“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那情景，不用多说，各人可以体会得出。
　　 繁忙的一天结束了，尽情享乐是对身体的馈赠。女人抛开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作业本，从校园里走出来，沿小径上一个人漫无目的转悠。
　　 她在等待另一个人。
　　 远山近树都笼罩在一片暮霭当中，依然可以分辨出大致的轮廓。看不清女人的相貌，但从衣着和身体的轮廓上可以辨得出这属于漂亮的女人，既有一般年轻少妇的风韵，又多少带一点儿知性女人的优雅。
　　 没有了课堂上学生众目睽睽的注视，她特地换了暴露的裙装，穿了高跟鞋。穿高跟鞋的女人，走起路来若风摆杨柳，自有一种说不出的韵味。
　　 她来回踅摸了好几圈，土路上留下了一点点鞋跟轧下的小窝。她相信他一定会来，这会儿怕是有事情走不开。她拣了一处干净的石板坐下来。
　　 校园的围墙边有一个黑影向这边蠕动，她的心稍微紧了些，然而仍然坐在那里没有动。
　　 那团黑影到了近前，飘过来一句话：“还在等我？”
　　 “我知道你会来，所以我等。”女人说话一向逻辑性强，那是职业的缘故。
　　 男人递给女人一瓶饮料，女人接过来，并没有打开。
　　 男人说：“怕下迷晕药？”说完自己先笑了笑，似乎在为自己的幽默得意。
　　 女人没有说话，也呵呵了一下。她想要男人为她久等付出点儿代价，坐着没有动，装出不高兴的样子。
　　 男人凑近前也没看清女人脸上的表情，但他自觉地为自己的过错表示歉意，忙不迭地解释。说什么刚要出办公室，一个教师要向他汇报情况；刚走到院子里，另一个教师找他有事情要谈；而走到大门口，遇到了一个学生家长缠住他又说了半天。
　　 女人不想听他解释太多，伸手示意他坐下来。
　　 男人本来想和女人向更幽静的树林深处走走，看她不动身，于是暂时维持这个局面，也不再解释了，顺势坐下来。
　　 安静。听得见草丛中虫儿的鸣叫，两人也感觉到彼此思想的躁动。
　　 女人不说话，心想看男人接下来会怎么做。虽然在一起快一年了，她还不了解这男人到底是一个怎样的人，接下来会有什么行动。她在心底预演了事情的变化发展，不管男人采取什么样的行动，她不担心，也不害怕。对于将要发生的任何事情，她不会像初恋的小姑娘手足无措，那么容易上钩。她毕竟是一个过来人，矜持，必须保持必要的矜持。她要这个男人在她布置的“温柔的陷阱”里挣扎。她希望这个男人为她犯傻犯呆，只要感觉不坏，她尽可以任他胡来。
　　 男人忍不住了。想了好久，也计划了好久，才用这话来打破沉默：“黄昏真美啊。”就像两个人见面先要说起“今天天气真好”之类的客套话。
　　 “是的，很美。”女人说了又笑，笑男人呆，故意找话茬。
　　 “你笑什么？”男人有点儿心虚。
　　 “我笑——”，女人不能说出我笑的是你。“我想起课堂上一件可笑的事情。”
　　 男人表现出了兴趣，顺势朝女人这边挨了挨。女人说，我课堂上提问：有个农夫养了5只鸡，每天能得5个鸡蛋。算一算，他一个星期可以收获多少鸡蛋？一个学生居然站起来问我，农夫的鸡星期天休息不休息?
　　 男人哈哈大笑。在笑声中故意把自己肥胖的身体挨到女人身上来。女人退，男人再进，再退，再进。已经到了边缘，女人无奈停下来。这一回合，男人占了上风，内心不免得意。他思忖着，要不要乘胜追击。暮色中他看女人没有丝毫的表示，他又担心欲速则不达。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要巩固这一回合的胜利成果。他要攻进女人的心房，让女人自动缴械投降。
　　 男人自作聪明地篡改了一句诗：“只是近黄昏，夕阳无限好。我年龄大了，呵呵——”笑声中有掩饰不住的得意，还有故作姿态的自嘲。
　　 “是吧。”女人听出他话中的意思，想要恭维却一时找不出现成的诗句，自己又做不出。反驳他吧，刚刚接近的心又要疏远了。这是损失。所以她又呵呵。她看了看身边的男人，不安份的心早已经蠢蠢欲动了，但她并不积极回应。现在回应还不到火候，她还要等等看。
　　 女人不是怎样厌烦这个男人的，虽然肥胖了些，不过，男人手中的权力却有可取之处。停了半晌，她才像做诗一般斟酌了一句话：“男人四十一朵花，女人三十豆腐渣。”
　　 “你这么年轻，怎么说这种消极的话？”
　　 “三十岁的女人还说年轻？”
　　 “那我都四十出头了。”
　　 “不过——”女人不说完，笑了。这笑同样神秘，空气中浮动着暧昧的味道。
　　 一般女人都是伶牙俐齿的，而今晚她却在言语上落败。她本来是数学教师，擅长逻辑思维。她发现自己犯下了一个错误，灵机一动，设计一个巧妙的方程组，让男人求解。男人教语文出身，解方程不是他的长项。男人摇晃着肥胖的脑袋，思索了半晌，不管答案是什么，都是二难选择。
　　 男人不想陷入女人的圈套，恭维一番，故意认输，还说这段时间自己常犯傻，特别是在女人面前。他想用手抚一下女人的脑袋表示夸奖，像课堂上拍学生的小脑瓜一样。手伸出去，却又收回来了。他装作拂拭一下自己的额头。
　　 女人看出男人的虚伪，呵呵笑。她想说点什么，又闭了口。
　　 男人从女人的欲言又止中看出女人的眼睛里的嘲弄。他差一点儿就要鲁莽，奋不顾身把女人抱在怀里了。
　　 朦胧中女人注视着他，说：“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真的傻。我有时——”他又挨近她，说，“我有时直犯傻。”
　　 女人心里说：“你才不傻呢。”不过，说不傻，那傻气早已为女人看得一清二楚，主席台上的官气十足，课堂上的一本正经，校园里的道貌岸然，醉酒后的丑态百出，现在呢，女人可以看得清他一双色眯眯的眼睛在黑暗中放光。
　　 女人想了想，说：“傻有时可爱。傻得可爱。不过——”男人听她说的是，“不过要看时机。”
　　 男人感觉她说这句话意味深长。很快，他心里有两种力量在斗争了，一是女人许他傻，一是女人不许他犯傻。若是第一种，他再进一步，勇敢地犯一次傻，他就可以得到他想要的，而且不会有什么麻烦。若是第二种，他应当知趣。不知趣，再接下来，免不了大家都尴尬，这样不合算。
　　 他迟疑，不做声。
　　 女人见他犹豫，心想这男人真没用，有贼心没贼胆。她看出男人的迟疑，也不作声，心里盘算着，他已经上钩了，下一步该如何钓牢他。这呆子，如果真有呆气概，猛地来一个饿虎扑食，一把搂抱了她，她可以稍作象征性的反抗，就会任他发呆发傻了。
　　 她想利用数学上的三段论来进一步启发他。都说恋爱中的女人智商几乎为零，她却游刃有余，她在盘算着。
　　 男人有些懊悔自己胆气不足，失去了一个绝佳的机会。刚才伸出的手可以装作无意的触碰到她，如果她不反抗，可以顺势揽她，再不反抗，就可以抱她入怀，这叫水到渠成。他不用再费更多的心思，可以亲吻她，可以说爱她，可以答应她提出的一切条件。毕竟，在这学校里还是他说了算。
　　 他暗骂自己不济事，身子不自觉地往旁边挪了挪。想缓和一下气氛，开始兴致勃勃地讲黄段子：校长开会，看见身边的主任坐姿不雅，穿着短裙还张开着双腿，便很有技巧的写了一张纸条：请你把你的日记本合上。主任心领神会，很不好意思地合拢双腿。但是看到校长竟然有了反应，也很有技巧的提醒他：校长，请把你的钢笔收好。校长为了缓解尴尬的场面，又写了一句：散会后我要写日记。
　　 说完，男人很暧昧地笑了笑。她呢，不置可否，却下意识地合拢了双腿。她知道自己现在的一句话就可以使局面发生扭转，但不说，也不笑。并不是故意，是很自然，她找出一句全不相干的话，说：“王老师长得好吧。”
　　 “王老师？她——”男人明白说的是他老婆，在另一所学校教书。“她一个黄脸婆，有什么好，哪能和你比。”
　　 话中有感慨，但仍然不忘了恭维眼前的女人，甜言蜜语可以攻破女人的心理防线。语言胜过行动，这句话的力量比刚才那伸出的手要威力强大。
　　 女人又说：“不过你们感情好。”
　　 “好什么，懒得搭理。唉，人老了，凑合着过吧。”
　　 “并不老！”
　　 “人不老，心老。”男人想说些什么博得女人的爱心。他叹了一口气，“我同她，只是为了维持一个完整的家庭——”他想说得更露骨一些，怕引起女人的误会。
　　 女人笑。一面觉得这应该是真的，风言风语中她似乎听说校长老婆和乡长的风流韵事，校长碍于这顶官帽，只得戴了那顶绿帽，一点儿也不敢开罪老婆。有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有时干脆守在学校里，眼不见心不烦。
　　 坐得久了，女人看男人没进一步的动作，提议起来走走。校长肥胖的身子早压抑得气窒了，巴不得起身，在两人并肩行进中找寻战机。
　　 静。两人并肩走着，一肥一瘦，绝妙的搭配。两人的身体时不时的碰触到一起，女人很享受这种合理冲撞。但这绝不是她想要的。
　　 她主动发起攻击是不能的，她要保持矜持。她愿意在他的攻击下投降。虽然心里早己投了降，但表面上还要装模作样地抵挡一阵，这样才与她的身份相符合。
　　 “你丈夫呢？做什么？”
　　 “没什么正经职业。看你，贵人多忘事。你们见过面的。”
　　 男人竭力回忆什么时候和女人的丈夫见过面，但不能让女人失望，很快装作记起来的样子，关心地问：“他现在怎样？”
　　 “一个大老粗，没文化，还能怎么样。”女人不愿意提起。
　　 男人不说话了，他明白女人此时的心情。正好前面有一道坎，他停住了，想要伸手扶女人一把。他心中痒痒的，这道土坎正好有一种天作之合的意境。
　　 女人也停住了。她要给这个男人一个机会，身子故意趔趄一下。只要男人稍有行动，她就顺势而上，循序渐进。
　　 男人的一只手早做好半包围态势，放在女人背后。
　　 女人顺势往后仰了一下，她不怕倒下去。不料脚下一滑，一只高跟鞋脱了出去，脚崴了。一阵钻心的疼痛，她哎呀一声。
　　 女人的几个预案里都没有这样一个桥段。她苦笑了一下，忍了痛，想要站直身体，却不能。
　　 男人手里抱紧女人，防止她倒下去，手里却并不放肆。脚下却在寻找女人的一只鞋，找到了，灵巧地勾到女人脚边。
　　 女人穿了鞋，试着走了两步。疼，不过勉强可以忍受。
　　 “要不，我背你？”
　　 “背我？”女人倒想试一试。走了几步，男人气喘。
　　 男人把女人靠近一棵大柳树放下来。树林里幽静，到处有蛐蛐的歌声。
　　 两人在草地上坐下来。男人低下头看女人的脚，帮她揉搓。这诱惑很起作用，女人靠着树干，很享受。
　　 男人想，乘此两人抱在一起，什么问题都解决了。他还想，抱了女人以后，她会立刻钻进他怀里，两人一块亲吻，还可以听到女人说“我爱你”的话。
　　 他所想象的是不会错的，如其他事情一样，决不会错。他是校长，太懂得教师的心事了，他可以给她“优秀”，可以给她外出学习的机会，还可以提拔她做副主任。
　　 呆想也就一分钟的事情。男人正要进一步行动，树林那边有两个不大的人影移过来。
　　 女人也发现了，拉住男人往树后靠了靠。那是一对早恋的学生，晚自习后翻墙来到这小树林里幽会。
　　 校长想站起身，抓这两个学生的现行。女人一把抓了他肥厚的手不放，并把它放在自己的嘴边温柔地熨摩，示意他不要发出声响。
　　 那对小鸳鸯没有发现这边也有风景，放肆地做着该做的事情。男人和女人互相看了看，做声不得，行动不得。
　　 女人背靠着大柳树，一动不动。男人俯在女人脚边，把女人抱得更紧，只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