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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铁石钢琴大师


作者:猪不戒 举人,5588.8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6225发表时间:2008-10-20 13:44:00

第一乐章:有一个美丽的传说
  
   [1]1989年9月,柔弱的秋风还无法驱散三伏积蓄的暑热,骄阳依旧倾泄着咄咄逼人的热浪。信丰至龙南的蜿蜒山道上,一溜国产小轿车像排列整齐的甲壳虫,在蠕动中发出震荡山谷的轰响。一辆锃亮的上海牌轿车的车后座,一位省领导人靠在车座沙发上瞑目沉思。赣南几个县的情况顽强地在他的脑海里涌现。老表们黄皮寡瘦,锅里煮的是薯米饭,身上穿的是补丁衫,真是苦不堪言啊。
   倏地,一座大石壁扑入眼帘,石壁下几缕青烟像淡紫的飘带在缠绕,飘荡。
   “到哪儿了?”
   “铁石口。”随行人员答道。
   “停车!”随着一声命令,一溜小车“嘎”地全停了下来。
   一蔟人来到石壁冒烟处,原来是极富公社办的几座土石灰窑,原料便是从大石壁上敲打下来的石灰石。与几位烧窑的社员握过手,又围着大石壁转了转,省领导人像站在作战图前的指挥官,敲着大石壁下达了命令:“就在这里建一座水泥厂!”
   一锤子定音,简单得近乎荒诞。在后人眼里,也许这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然而这定音的一锤,锤出了赣南水泥厂的生命,沉睡了千百年的铁石开始甦醒。
   [2]1970年12月,极富人民公社礼堂。两盏高悬的电灯由于电压不足,就像两颗烧红的煤球,发出微弱的光。空荡荡的大厅里,像平整过的秧田,分割出长条的通铺,通铺上比肩接踵地躺着二百多条汉子,他们就是赣南水泥厂从信丰、龙南、大余三个县新招的第一批工人。
   王地宝躺在靠墙的一个铺位上,白天砍树挖山的紧张劳动累得他浑身酸痛,此起彼伏的鼾声、磨牙声、梦呓和身下稻草窸窸窣窣的声响又让他无法入睡。他盯着那块石灰剥落的土墙放纵着思想……
   那洒落自己无数童年梦片的章江河畔大余古城,听老辈说,就是那个汤显祖写《牡丹亭》的地方。父母都在经商,从小肚皮倒没受什么为委屈。东门小学念书当班长、学习委员,同学羡慕,老师表扬,大人都说自己长大了有出息。可小学刚毕业就撞上文化大革命,年纪小什么也不懂,两年中学就在停课闹革命中稀里糊涂地划拉过去。接着是走共大道路,夕阳晚风,沉重柴担,泥浆稻田,崎岖山道走了两年,毕业就碰上大招工。千千万万的城市学生去了广阔天地炼红心,自己17岁就加入了领导阶级。上车还豪情满怀,一头庆幸,可下车一看,哪有什么工厂、机器?“铁石口”真是名副其实,两道铁一般坚硬的石山夹峙着一条贯穿赣粤的公路。稀疏的植被,星星点点的坟茔,真有“千村薜茘人遗矢,万户萧疏鬼唱歌”的凄凉。“挖山不已”,要从地下寻找宝藏。地宝,取这名字到底是父亲意识上的偶尔巧合还是一种先知先觉……
   北风呼呼地从瓦檐、门缝钻进来,王地宝裹紧了被子。这一晚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厂革委会主任王焕禄,这位豪爽的北方汉子一边挥锄,一边向自己描绘水泥厂的远景;梦见了那位留着山羊胡子的列宁叉着腰大挥着手:“孩子,会有的,厂房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梦见了自己坐在明亮的厂房控制台,手指一摁,一包包水泥就源源不断地流出来,那按键极多的控制台真像一架钢琴……
   [3]打风钻,抡钢锤,炸石头,班组长,工段长,两年的采矿干下来,王地宝手臂鼓起了疙瘩,手掌布满了老茧。紧张单调的劳动生活,极度匮乏的精神生活,人们发现这位精干的小伙子动作灵巧,做事敏捷,点子还特别多。平日不修边幅,一双袜子翻来覆去穿几天,但无论是打球、打牌还是下棋,都是一个好玩家。王地宝渐渐成为引人注目的人物。
   那年头“抓革命”远比“促生产”重要,筹办了两年,赣南水泥厂才步履艰难有气无力地开开停停地试产。
   1973年,王地宝被调到化验室。取样、化验、登记,可连最基本的元素符号和分子式也只是似曾相识,于是他找来一套中学课本,借了一本《水泥化学分析和控制》,就着昏黄的灯光生吞活剥地啃起来。
   1975,邓小平重新主持中央工作,重视知识又被提到了议事日程。被“吊销执照”数年之久的大学要招收一批工农兵学员,赣南水泥厂分得一个名额。在全厂21个角逐者中,王地宝考分最高,他来到了玄武湖畔的南京化工学院硅酸盐专业。
   说是读大学,可学生良莠不齐基础不一,高中初中小学半文盲都有,这种杂色生源大概也开了人类教育史的先河。幸而王地宝干过采矿,化验,还嚼过几本化学书,学专业课程倒不觉得吃力,但上起高等数学课来,简直就是在听外国牧师布道,如堕五里云雾。天生的好强逼得他起早贪黑废寝忘食,三年寒窗,他竟成了整个硅酸盐专业的佼佼者。
   知识贫血的国家急需大批人才。几家水泥设计院和水泥厂都相中了他。但王地宝忘不了那大礼堂的席地而眠,忘不了那大石壁的峥嵘气势,忘不了一直从信丰往南京给他寄烤烟丝的伙伴……他毅然决然地回到了魂牵梦萦的铁石口。
  
   第二乐章:银瓶乍破水浆迸
  
   [4]二十来米高的立窑操作台上,王地宝端着饭盒,一边往嘴里扒拉着饭,一边指挥工人投料。窑里火苗正旺,层层均匀的粒料上腾起一团团淡蓝的雾蔼,他已经守在窑口好几天没合眼了。
   从南京化工学院毕业,怀着满腔热情回来,可看到的是怎样一幅景象:建厂已经八年了,正式投产才三年。生产管理混乱,技术力量薄弱,设备不配套,资金不足,原材料紧缺。水泥没有强度标号,就像一堆黄泥。产品摆上一个多月出不了厂。销售出去了,还有用户找上门来要求退货。年年亏损,年年完不成计划。仅1976年就亏损78。8万元!王地宝刚一下车,党委曹书记就找上了门,拉着他的手:“欢迎你回来,厂里就出了你这么一个学专业的大学生,往后要大胆干,多出主意想办法。”一番话说得王地宝热血沸腾。
   面朝黄土背朝天,人类与泥巴打了几万年交道。从泥巴中翻寻食物,用泥巴砌墙垒柱,人类对泥巴有着最深厚的情感。水泥是人类文明对泥巴、石头的提炼,是科学结晶的粉末,农民的意识和情感绝不能赋予它铁石般的刚强。
   立窑一直采用半黑传统锻烧,产量质量上不去。本地煤和北方煤质量和发热量都不一样,王地宝大胆提出改革工艺,可厂部、车间领导怕搞不好热耗高,一片反对声。最后还是曹书记发了话:“大胆试,试了不行再改回来。”
   几天几夜下来,差热煅烧,全黑煅烧,王地宝掉了一身肉,台时产量却由四吨增至七吨,曹书记代表厂部发给他奖金50元。
   一发而不可收,采用莹石复合矿化剂,提高水泥产量和质量;用煤矸石代替混合材,解决沸腾炉渣紧缺,一年便产生效益二十万……王地宝记不起在车间吃过多少顿午饭。记不起在立窑边熬过多少个夜晚。
   赣南水泥厂1978年打了一个翻身仗,1981年起每年赢利百万元以上,1983年省政府授予经济效益先进单位称号。这年年底,王地宝也由生产科技术员、副科长提升为分管生产的副厂长。
   [5]当生产副厂长这十四个月,王地宝铆足了劲,他要在料磨的旋转与立窑的焚炼中展示自己的智慧和力量。
   中秋节那天,立窑下面突然结成一块“月饼”,造成大块炉壁空转,王地宝爬上爬下观察了几次,决定采用大鼓风机吹化。窑内是四千度的高温,风一灌,逼人的热浪四溢。汗水像小溪般流淌,衣服湿了又干,干了又湿,一直干了十四个小时才把故障彻底排除。凌晨三点,王地宝领着任南飞、刘事泰等人跌跌撞撞地来到自己家,拿出一瓶酒,一盘花生米、几块月饼,几个人就在空坪上睡眼朦胧地观赏西斜的明月……
   11月,立窑的筒体砖由于多年磨损更换,筒体好不容易砌好了,可刚生的火一开鼓风机又灭了,烧了一天火也点不起来。王地宝仔细察看才发现是垫窑的炉渣没烧透,自燃产生的二氧化碳窒息了火苗。只有从上面浇水熄灭炉渣,再派人到炉底用钢钎打碎烧结的炉底。窑底热雾腾腾,严重缺氧,温度高达六十多度,人下去呆不了五六分钟。全厂的青壮年全调来了,曹书记有病蹲守在上面坐镇。王地宝领着干部职工轮番作战,连续五个白天四个黑夜,炉渣终于清除了。精神一松弛,王地宝骨头便散了架,最大的愿望就是随便找个地方放平身子,连天塌下来也管不上了……
   大年三十,不当班的职工都回家过年去了。子夜,王地宝刚上床,电话铃就响了,一听是行车出了故障。这可是全厂的咽喉啊,行车一停,整个生产都得瘫痪。他连忙穿上衣服,抓起床头的电筒,一步冲了出去。爬上二十多米高的车台一检查,是轮子和变速箱出了毛病。抢修了三个多小时才排除故障。一手油泥,一手黑灰,凛冽的北风吹得人直打哆嗦,这才发现是起床太急,连毛衣也没穿上……
   1984年,赣南水泥厂第一次跨过设计能力大关,在全区同行业企业中创利润第一,在全国188家8。8万吨机立窑水泥厂质量效益评比中,全省夺魁,进入全国先进行列。
  
   第三乐章大珠小珠落玉盘
  
   1985年,年仅32岁的王地宝出任赣南水泥厂厂长,1989年又兼任书记职务,他挥洒自如地弹奏着这架铁石钢琴,然而却按到了几个极不和谐的强音。
   1989年8月26日凌晨,一股强劲的龙卷风将尾巴一甩,便掀翻了联合料库南侧。闻讯赶来的王地宝借着电筒和微弱的曙光,看到龙卷风肆虐的惨状:二十多米高的库顶被揭开了一个几十平方米的天棚,悬在半空的行车钢梁像死蛇一样扭曲,粗大的水泥柱断裂,屋架横七竖八,石块、瓦片散落遍地……正值雨季,不及时抢修就要造成不可弥补的损失。王地宝主持召开了紧急会议并亲自指挥,两个临时组织的突击队开来了,十几米深的库底,气浪裹着粉尘沾着汗水,王地宝领着人们昼夜苦干,预计停厂两个月,结果第七天机器就恢复了正常运转。
   突如其来的天灾伤口刚愈合,一个史无前例的难题又接踵而来。6月3日,全厂的心脏——立窑的大立轴由于长期磨损,被迫停产更换。动脉血管手术,建厂以来也是第一次,王地宝查阅了大量的资料后,精心策划,坐镇指挥,仅用了14天就顺利完成,不仅比计划少停产11天,还节约资金二万元。
   俗话说:过一过二不过三。赣南水泥厂的人们怎么知道,还有一头更凶猛的怪兽在觊觎着它呢?
   [7]白露已经过去好几天了,秋老虎依然在发泄着令人窒息的淫威。天热心烦,王地宝已经好几天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好不容易有了一丝风,迷迷糊糊一下子就滑入了梦乡。突然一声惊天动地的炸雷,震得窗上的玻璃哗哗直响。他一骨碌爬起来,披起雨衣冲进了雨幕。瓢泼大雨打在脸上生痛,路上淌着混浊的水流,他举着电筒,察看了电影院、礼堂、俱乐部、饭厅,又冒雨来到车库,与几个值班工人一起修补好瓦面的一个漏洞……
   国家治理整顿,紧缩银根,压缩基建规模,水泥像不愁嫁的皇帝女儿一下便人老珠黄,变成了无人问津的残花败柳。市场疲软,全区几十家水泥厂基本停产。这堆积如山的一万多吨水泥、熟料,像铁石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在王地宝心上。有人提出放假,有人提出停产,一停产这六百多号职工如鸟兽散,人心怎么收拢?重新点火又要造成多大损失?改革开放,发展是必然趋势,压缩只是暂时策略。还有那么多施工队伍在干活,325号和425号两个省优产品有较强的竞争力,要主动去占领市场……雨水混着汗水不住地从脸上流下来,咸咸的。一个长长的闪电撕裂了夜空,眩目的亮光勾勒出机器轰鸣的厂区,他在那转瞬即逝的闪电中看到了希望。
   第二天一早,他来到厂篮球场,和早起锻炼的职工一起奔跑,抢球,上篮。他明白自己身后有六百多双睁大的眼睛,他潇洒自如,准确投篮。
   上午,王地宝召开厂情发布会,向职工讲清目前的困境,分析了柳暗花明的希望,提出了全员销售计划:每个职工销售五吨水泥,销售一吨奖励五元。
   铤而走险的尝试,第一个吃蟹人的虎胆!
   销售科搬至厂区,开票,收款,发货,装车集中在一个院内;增设值班人员,全天候销售服务;预备茶水,为采购员、司机免费提供午餐;杜绝烂包上车,实行整车过磅,数量不足当场补齐。供应科下属的赣州转运站改为办事处,提高级别,扩大权限,加强力量,配备交通工具,职能由采购转运变为开拓市场。
   一切运筹妥当,王地宝便和厂党委副书记阳建华分头带着精选出来的销售队伍下南康跑赣州,走信丰奔大余,上安远又挥麾和平、翁源,拜访一家家国营、集体、个体新老用户。资金周转有困难的——赊销:“不好销时你帮了忙,好销时再紧张也要给你优先优惠供应。”得知一位用户生病住院,王地宝忙买了水果、补品,赶去医院看望……
   中国的商业经营掺杂着民族文化的内涵,精明自然还是裹杂着义气和交情,感情的投资必然收获实质的补偿。
   王地宝研究了中国酒文化的外延和内涵,“感情深,一口闷;感情浅,舔一舔。”北方人有跪着劝酒的习俗;蒙古人敬酒你不喝,他劝酒歌就唱个不停。酒桌上几杯酒下肚,眼花了,气粗了,胆壮了,不熟悉的也亲热了,不好说的话也说了。眼酣耳热,豪气上来,半是糊涂半清醒,大家都是亲兄弟。为了这一万多吨积压,王地宝豁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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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文章无论题目,还是篇章结构、语言风格,都能见出作者的匠心独运之功。报告文学能写到这个境界,真是不简单的啊。(编辑:邬海波)【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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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燕麦乡人        2008-10-21 00:21:00
  真乃神人,恍如不知道哪个是报告文学的鼻祖了。
在祖国开花的季节里,有我放飞的思绪和风筝。
2 楼        文友:邵陌钳        2015-09-12 17:41:34
  写的真不错,祝创作愉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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