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曰：“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携老。”我的父亲和母亲虽没读过多少书卷，也不谙懂《诗经》这句话的涵义，可是他们这一辈子，从相识到相恋再到相伴，风里，雨里，从青丝到白发，从健康到病榻，无论生活有多少困苦和磨难，他们的手都紧紧牵着，他们的心都紧紧贴着，从未分开......
　　
　　 （一）
　　 三十年前的一个初春的早晨，一抹金色的晨阳斜射到屋顶，将父亲家院子前的一幢小楼分成色彩不同的两部分。远远望去，如一幅尚未完成的工笔画，一半的色彩还未来得急添加。晨阳下，一株玉兰，静静伫立在那幢小楼的门前，微寒的早春中，竟已悄然绽放。
　　 那是父亲参军后第一次探亲回家。他站在屋顶帮奶奶收拾东西，不经意间，被对面小楼院子里的蝴蝶结所吸深深吸引住，那是个浑身透着阳光与灵气的女孩。父亲说：“那时候觉得你母亲如在春风里摇曳的一朵娇艳美丽的花蕾。”于是，从那以后，父亲经常会坐在自家的屋顶偷偷去看母亲。父亲说，“那时候，心里只有一种想法，那个蝴蝶结，就是自己要娶的女孩。”
　　 于是，父亲在和奶奶聊天的时候，总会有意无意提及自家前院的那幢小楼。从奶奶嘴里，父亲知道了，母亲家是在半年前才搬来的。绝对的书香门第，母亲的父母都是大学教师，母亲有两个弟弟，都在念书。那时候母亲刚刚师范毕业，正等着分配。眼看探亲假就要结束，父亲开始有些着急，而这时候的奶奶，似乎感觉到了父亲有些反常。吃过晚饭，父亲坐在自家的屋顶，吹起了口琴。父亲每每说到此处的时候，总会流露出得意的表情，而母亲这个时候总会跟上一句，“还说呢，就你吹的那曲子，调子跑得老远。”
　　 而我很好奇，急忙问父亲：“吹的什么曲子？”父亲这时得意地说，“我吹的是浪漫的《草原之夜》呵！”母亲急忙和我解释说，其实她早就注意到父亲了，只是觉得那时候的父亲有点傻乎乎。而我此刻很着急地追问，“你们究竟是怎么认识的？”父亲这个时候会露出一丝得意地笑容，然后不紧不慢地说，“我是谁啊？丫头，你还不了解你老爸的魅力吗？”
　　 “别臭美啦！就你那魅力？”这个时候，母亲看着父亲一脸笑意地说。后来听奶奶说，其实，父亲当时很腼腆的，虽然喜欢母亲，却不好意去和母亲说话。后来还是奶奶帮忙，让父亲有了和母亲说话的机会。而最初，母亲并不喜欢父亲，因为母亲家是所谓的书香门第，虽然父亲家爷爷和奶奶算是文化人，但和母亲家是无法相比的，在母亲的父母眼里，父亲家是属于做买卖的商人，浑身沾满了铜臭气，当然和自己家门不当，户不对。
　　 父亲是在要回部队最后一天向母亲表白的，其实，我一直很想知道，父亲是怎样向母亲表白的，但每次我问及此事的时候，父亲总会很神秘地说：“还用问吗？就你老爸的人格魅力，绝对把你妈迷倒了呗！”看着母亲那含有笑意的眼神，我知道，老爸一定没说实话。估计老爸一定说了很多的甜言蜜语，从母亲的表情里就能读出。后来，在奶奶的口中得到证实，原来是父亲在临走前，给了母亲一份长达七页的情书，是父亲的情书感动了母亲。于是，两个人开始鸿雁传情。记得父亲在练书法时，对我笑侃道，“丫头，知道你老爸的字为什么这么好看吗？那就是我给你妈写情书的时候练出来的！”
　　 一直很羡慕父亲和母亲的爱情。虽没有波澜壮阔，但那点点滴滴里渗透出的爱与幸福，是我们这一代人所缺少的。母亲说，开始父亲的字写的真的不咋样，于是，她在回信的时候，都会把信里的别字与不正确的标点标出来，然后再随自己的信寄回给父亲。一年后，父亲再次回来探亲的时候，父亲把带回来的三大本草稿纸交到了母亲的手里，里面都是他抽空练习写的字。也正是父亲的好学与真诚，深深地打动了母亲的心……
　　
　　 （二）
　　 就这样，父亲和母亲的爱情，在几乎每个星期两封书信中逐渐升温，而就在父亲当兵第三年春节回家探亲的时候，遇到了他与母亲恋情的最大麻烦。那一年的春节，母亲的姑姑回娘家来，她带着一张帅气的小伙子照片来的，因为，父亲和母亲的恋情并未公开，外公外婆也并不知道，于是和母亲的姑姑说到此事，母亲被外公外婆安排去相亲，母亲找父亲去商量，父亲当然不同意母亲去相亲了。母亲说，那时候，父亲急得在路上来回地走。看着父亲的样子，母亲告诉父亲，因为是姑姑介绍的，不去不合适，所以她怎么样也要去一趟。母亲说完笑看着父亲，父亲就是不同意。母亲告诉父亲，她只是去走个过程，无论对方啥样，她都不会同意。
　　 很好奇，关于母亲去相亲，父亲是啥样的心情？于是，我就此话题，采访过父亲。这时候的父亲，总会把胸脯挺得老高说，“就你老爸这形象，丫头你猜也能猜到，你妈能看上别人吗？”后来听妈妈说才知道，原来母亲把和别人相亲的地点告诉了父亲，父亲是见证了整个相亲过程的。而父亲说第一眼看到那男人，就知道母亲即使没有和父亲相爱，也不会嫁过那个男人的。出于好奇，在我的纠缠下，母亲说，“你爸知道我不喜欢柔柔弱弱的男人，那个男人，个子很高，却如一个没有断奶的奶油小生……”
　　 外公外婆家的亲戚朋友给母亲介绍好几个对象，母亲都以各种理由拒绝了，这让外公外婆起了疑心，后来在外公外婆的再三追问下，母亲承认了与父亲的恋情。外公是个很守旧的人，虽然一直以来觉得父亲家还可以，就是觉得奶奶这个人规矩多，将来自己女儿嫁过去，一定会受奶奶的气。所以，外公外婆一直不同意母亲和父亲的婚事。每每说到这里，父亲总会对我说，“丫头，所以你要感谢你奶奶，如果没有你奶奶，恐怕就不会有你来到这个世界上。”
　　 原来是奶奶看着父亲急的焦头烂额，主动找到了外公外婆，向外公外婆下了保证说，结婚后会让他们单过，奶奶不会掺和父母的生活。而我却很纳闷，虽然我有大伯和叔叔，但是从我有记忆开始，奶奶就是和我们一起生活的。于是，就缠着父亲追根问底，这个时候，母亲总会笑着说，“这还用说吗？你爸可是远近出了名的大孝子，答应单过，只不过是你奶奶用的缓兵之计罢了。”
　　 父亲在部队一直很忙，和母亲关系确定后的那个春节，因为部队有任务，而没有回家探亲。这个时候的外公外婆又开始些动摇了，于是，找到奶奶说，“如果结婚了还总这样，可不行，这不是让我的女儿守活寡吗？”奶奶担心外公外婆变卦，急忙让大伯给父亲写信。但父亲因为执行的任务没有时间赶回来，只是给母亲写了一封信，告诉母亲，自己执行完任务就会请假回来看她。
　　 当父亲回来的时候，已经过了正月十五。奶奶和爷爷早已经帮父亲备好了礼物，父亲说那一次去外公家，简直就是“三堂会审”。外公外婆，还有母亲家的七大姑八大姨，对父亲一顿地轮番轰炸。后来还是母亲看不过去，生气了，和他们闹了起来，才算结束。但外公和外婆告诉父亲，如果不能给母亲真正的幸福，那就要放了母亲。父亲紧紧拉着母亲的手，对外公外婆保证：“您二老放心！这辈子，我一定会让淑珍幸福！”
　　 那一年的正月，父亲与母亲定婚了，定在十月一日结婚。父亲走的时候，母亲送了父亲很远。父亲说，母亲那时候梳着两条粗粗的辫子，可好看了。因为我在相册里见过，所以，我知道母亲年轻的时候真的很漂亮。从定下结婚日子起，母亲便经常来奶奶家里帮忙。母亲说，很多时候事情都会往一处赶，那一年爷爷得了重病，奶奶是个要强的人，没有告诉远在广州的父亲。而那段时间，母亲总是帮奶奶做饭，送饭。奶奶总对我说，“是你父亲有福气，才会遇到你母亲这样的好媳妇。”
　　
　　 （三）
　　 婚期一天天临近，而父亲却失去了消息。母亲每三天就给父亲写封信，但都石沉大海，这可急坏了母亲。奶奶安慰母亲说，一定是父亲又在执行什么任务吧？所以暂时收不到母亲信。而外公外婆家里乱成一锅粥。外公生气地数落着母亲，“这是什么意思，还有不到二十天就结婚了，却一点消息没有，你说我怎么说你……”
　　 面对外公外婆的数落，母亲也有些心慌。于是偷偷向学校请了假，踏上了南下的列车。那时候的火车很慢，母亲说，自己是在火车上坐了三天两夜才到了广州。下了火车的母亲，走在陌生繁华的城市街头，虽然有些害怕，但心里却一直想着，这里是父亲所在的城市，每走一步都会离父亲近一步。就这样一路打听，母亲找到了父亲所在的连队。是指导员接待的母亲，母亲说，“那指导员也是北方人，很豪爽，也很热情。”
　　 后来母亲才知道，原来父亲因为在一次演习中因为战友的失误，所以受伤，如今还在医院里。指导员急忙和母亲解释说，“别着急，这几天已经可以下床走动了。”这样一说，可把母亲急坏了，急忙要求去医院看父亲。指导员劝母亲先休息下，而母亲坚持说先去看父亲，最后指导员拗不过母亲，于是带母亲去了医院。
　　 父亲见到母亲的时候，很是惊讶。母亲见到父亲的时候，看着父亲胳膊上捆绑的绷带，就忍不住哭了起来。父亲笑了，一拍脑袋说，“哭啥，追到这里来了，是不是怕我逃婚，不娶你了啊？”一句笑话，把母亲逗乐了。然后对父亲说，“我来就是告诉你的，我十一准备结婚了，但是不是和你。”父亲看着母亲生气的样子，笑着说，“别人没我好，你不会嫁给别人的。”母亲才破涕为笑地说，“看来伤得不重，不然咋还这样油嘴滑舌地。”
　　 在母亲细心的照料下，父亲康复得很快。部队上的领导知道了父亲十一要和母亲结婚的消息，经商量决定，先在部队为父亲和母亲举办一个简单的婚礼。说是婚礼，其实就是父亲的表彰会。当然这是后来母亲说的，母亲说，直到那一刻，她才真正懂得做为一名军人妻子的光荣。那天母亲被邀上台讲话，母亲说，“给学生们讲课，自己可以滔滔不绝，但台下坐着那么多军人而要自己讲话，真有些不知所措。”
　　 父亲和母亲是在婚期的前三天到家的，这让两家的父母才把悬着的心放下来，因为婚期早已通知了双方的亲属，这要是没有了新郎，这脸可就丢大了。父亲回来后马上去了母亲家，当然受到了外公外婆的一顿数落，看着外公外婆数落起没完，母亲可有些不愿意了，拉起父亲对外公外婆说，“有完没完了？人家可刚出院，怎么的你们还真的想结婚那天见不到他人啊？”看着母亲如此心疼父亲，外公外婆一边叹息一边摇头，“这丫头，算是白养了，还没过门，就这样心疼女婿。”
　　 父亲说，他们结婚那天，天气可好了，晴空万里。当地的风俗是女方家头天日子，男方家是正日子。外公外婆家就是9月30日的日子，而且结婚的头一天开始，新人就不可以见面了。但9月30日的晚上，母亲还是偷偷地跑出来见了父亲。于是我问母亲：“不是有规矩吗？你怎么不遵守呢？”母亲笑着告诉我，“那是因为怕第二天父亲又没影了。”这时候，父亲一定会补充一句，“丫头，看没，你相信你老爸的魅力了吧？！”
　　
　　 （四）
　　 父亲在结完婚的第五天回的部队，临走时，母亲把父亲一直送上火车。火车刚刚启动的时候，母亲一直随着火车跑着喊着哭着，父亲后来每每提及那一幕总会深情地说，那是他当兵四年来走得最揪心的一次。
　　 送走了父亲，母亲回到了小院，奶奶坐在院子里的石桌旁等着母亲，奶奶一辈子没有女儿，而大伯因为特殊原因还没有娶妻，所以奶奶虽然说规矩多又厉害，但还是很喜欢母亲的，奶奶问母亲自己住在西厢房害怕不？母亲说不怕，结果爸爸走的第一天晚上，还是奶奶陪母亲在西厢房睡的。
　　 随着大伯结婚，奶奶的院子里开始热闹了，母亲是个很温顺贤良的女人，而大伯娶来的妻子是大伯下乡时认识的，非常泼辣，也喜欢搬弄是非。父亲说，那时候也觉得很对不起母亲，虽然是这样，经过父亲的努力，外公外婆在父母结婚后，对父亲的看法有了转变，特别是外婆，无论有什么事情，都会想着父亲和母亲，这让三个舅舅经常“吃醋”。直到后来我长大后，小舅还一直说，别人家都是男孩吃香，而你老舅真倒霉生在了女孩吃香的家里，当然我知道老舅是在和母亲开玩笑，但那神情如今想起来，就好像他很想变成女孩似的。
　　 我一岁那年的春节，父亲探亲回来了，带来了好消息，因为父亲的特殊贡献，被团里破格提拔晋升。父亲说再等等，母亲和我就可以随父亲去南方。听到这个消息，母亲说，她觉得有了奔头，毕竟这样就可以天天看到父亲了。也就是在这次探亲时，父亲说他听到了让他心醉的一声“爸爸”，那是我第一次说话。母亲说，一直以为我开口说的第一句话是该叫“妈妈”，结果没成想我却喊出了“爸爸”。
　　 在我童年的记忆里，父亲就如同过节串门来的“亲戚”，所以，在我心里多是深藏了和母亲朝夕相处的点点滴滴。一句“很快就会来接你娘俩一起生活”，让母亲翘盼了整整六年。在我就要准备开始上学的那一年秋季，我和母亲被父亲接去了南下的列车。
　　 ……
　　 如今，回首再去审视父母那段具有传奇色彩的浪漫爱情故事，我总在想，父母也算是那种不拘束缚、自由恋爱的代表吧？这种追求爱情的精神，在那个年代该是罕见的吧？
　　 在父亲和母亲相濡以沫、相敬如宾的二十几年里，平淡中坚守着那份执着、那份永恒。虽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也没有什么惊天伟业；虽没有什么海誓山盟，也没有什么风花雪月，但他们之间的纯真质朴的情感，如同门前那一湾清澈幽静的潺潺溪水，是那么值得我去静静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