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散文】读闲书
不识字的母亲把书和读书的人分为两种:一是有用的,一是无用的。有用的人读有用的书,叫用功;无用的人读闲书,叫不务正业。
我是后一种人。
我读的第一本闲书是打猪草时从麦田里捡的,一本带有插图的儿童读物,淋了几次雨,封面都有泛了白,拂去上面的泥土,书名还可看清:这是谁家的山羊。我就那么卧在夕照下的麦田里看起了那本小书……
天黑了,蓦然发现,猪草筐还是空的!
猪的锐叫声中挨着母亲的谩骂,手握着裤袋里的小书,心里却如吃了开心果般喜悦得不行。麦田当然又去搜寻过,奇迹没有出现,却常常做着一个美梦:一本书那么随便地扔在草堆上、挂在树杈上、丢在道路旁、躺在鸡窝里……惊喜交集地伸手去拿,人就却醒了,醒了,也不睁眼,不睁眼,那书就不会一下子消逝掉……
九岁那年,我却真的圆了一个这样的美梦。
我们那里,家家屋里都要搭一个顶棚,平时闲置些箩筐簸箕一类有杂物,到了秋季收拾出来用来贮存鲜地瓜。棚子的陈年老灰没脚,里边还有老鼠、蟑螂、鼻涕虫等许多腌臓可怕的寄生物,小孩子都不愿意上去。每到收拾棚子的时候,家里的机灵鬼就泥鳅一样溜之乎也,一向慢半拍的我常常被母亲抓差。那天,我被母亲塞到棚子上,正哭歪歪摔打那些破筐烂蒌子,突然眼睛一亮,发现灰堆里竟埋着一筐书。我惊喜交加,呆在那里一动不动,我怕又是梦,怕我一动,那筐书就飞走了。可是,那却是一筐看着见、摸得着、飞不走的真书。我兴奋得什么都忘了,三下五除二把活儿干完,就开始把书筐挪到棚沿亮处翻起来。结果却令我大失所望,那都是些板着面孔的老古董,什么《论语》《中庸》《通译》,什么《内经》、《脉经》《针经》,除了一本《千家诗》与我想要的书还沾一点边儿,其它,统统都是些老掉牙、古纸堆。(后来,这些软黄的古纸堆成了母亲绝好的油灯芯,其实这都是爷爷镜清先生的宝贝——我之罪也!)
我失望之极,几乎要哭出不了。可是却万分不甘,我不相信这么大筐书没有一本我想要的。于是,把筐扳倒,把书散出,盘腿打坐在灰堆里,一本本翻拣。终于,一本薄薄的彩绘《高老庄》从一本厚书里掉出来……
那是《西游记》的一个章节,讲的是孙悟空收伏猪八戒的故事。
晚饭桌上不见了我,一家人急疯了,前屋后园没喊着,又撒出人四处去找,草垛菜窖、水井大坝都找遍了,就是不见人影儿。母亲忙糊涂、也急糊涂了,竟忘了是她亲手把一个孩子打发上棚子。后来是怎么想起我的不得而知,我只记得,当我被哭哭啼啼的母亲掼下棚子,人还云里雾里、没从猪八戒的云栈洞里出来呢!
小学四年级时,班里来了一位老师,姓匡,是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女学生。
匡老师家不在本地,村里给她安排了一间房子。老师搬完家,点名让我晚上给她做伴。房子是村里的五保户锅腰陈的,他死之后,房子就归了村里。锅腰陈是个阴沉孤僻的老鳏夫,不说不笑不跟人来往,你惟一能见到他的时候,就是每天傍晚他提一只瓦罐去东井打水,提一只空罐去,提一只沉罐回。他的腰锅的很厉害,平时走路两臂像长臂猿一样垂向地面,提了盛了水的瓦罐,几乎要碰着地面走,背上的锅便拱得更高。去东井打水要路过我家后园,他背上的那只“锅”在园墙那边一起一伏,像水牛一样游过。我觉得很可怜,过去帮他提,他却恶狠狠给我一个白眼,拒绝了。他的眼球又大又白,我吓得赶紧逃掉了。现在想来,他的白眼球也许并没什么恶意,只不过他的腰那么弯,看人的时候自然要用力翻眼睛了。
可不管怎样,他那双森白可怖的大眼球却从此嵌入我的记忆。老师对这些一无所知,可我进了那屋子,总感到黑暗里有一对白眼球盯着我。我恐惧死了,却不敢说。因为被老师挑中做伴实在是件很荣耀的事。
匡老师很敬业,每晚去学校备课到深夜。老师一走,我就用被子把自已蒙起来,憋得喘不过时才伸出头透一口气。我愁苦极了,不知道这种煎熬要挨到什么时候。想找个理由和老师说不去了,却又开不了口。也就在这个时候,我发现了老师枕头里的秘密。
有一天,老师走了以后,我又扯被子蒙头,突然感觉老师的枕头又沉又硬,一摸,是书,再一看,枕套是活的,便打开来看:一叠换洗的衣服里夹着一本厚厚的《日出》。
我一眼就看出那是我朝思梦想的“闲书”……
我不再盼着老师回来了,我希望她整晚都呆在办公室里备课。因为她一回来,我就得赶紧把书还回去,让眼睛生生从那些神奇的书页上摘下来,实在是让人痛苦的事!
老师外出开会的日子是我的节日。我白天不去上课,对学校谎称生病;晚上不回家吃饭,骗爹娘说老师让看家。老师走后,我便反锁大门,关紧二门,倒插房门,把整个世界关在屋外,屋里只剩一人一书,横看竖看,都随我了。那种饥饱不知、晨昏不辨、诸事不问、爱谁是谁的饱读酣读,真是比年节敞开肚皮大吃大喝还要痛快淋漓!
最让我苦恼的是,书还没看完,就没了。老师是明读,从容,读得也快。我是偷读,时间拘促,读得又慢,常常读了一半,或只剩了个尾巴,枕头就空了。那可苦了那小虫儿,走着站着,睡着醒着都在苦猜故事的结局:“小白鸽彻夜施医术”之后怎么样了?杨晓冬的母亲被敌人抓走之后牺没牺牲?姜子牙封神,哪吒封的什么?杨戬、李靖封的什么?别无他法,我只能加快速度,囫囵吞枣。也正是这种如饥似渴、心急如焚的吞读,让我小小年纪、且在那个无书可读的年代,得以涉猎若干诸如《红楼梦》《西厢记》《封神演义》《三侠五义》《金边记》《林海雪原》《野火春风斗古城》《小城春秋》《煤城怒火》等古今长篇巨著。
从小就受母亲的教导,随便动别人的东西就是不轨,与偷无异。可我却常常冒着偷之耻和伸手必被捉的双重压力,时不时对老师的箱柜衣物进行搜索。想着自己鬼鬼祟祟贼眉鼠眼的样子,心里痛苦又不齿,可是,一旦嗅到书的气息,便立即变成了馋嘴猫,又开始支手蹑脚翻箱倒柜了……
后来,读《孔已己》,我知道了一个“窃书不算偷”的理论,心里才有了些许安慰。
一年后,匡老师调走了,我又回到了没有书读的素淡日子,可魂却被书勾走了,一天到晚神不守舍、不知所归的样子。放了学,常常不自觉就走到老师住的门前去了,想老师,想老师的书,想那些捧书醉读的美妙时光,想得眼泪汪汪,却也无可奈何,对着那生了锈的门锁黯然神伤一会儿,郁郁离去……
母亲最恨我读闲书了,因为读闲书,我变得又呆又傻,常常把饭烧糊了却不自知;因为读闲书,我学会了撒谎,菜园只湿层皮就说浇过了;因为读闲书,一向勤快能干的人常常空着菜蓝草筐回家……这些犹可,最让母亲不能容忍的是我常常神不知鬼不觉地把她心爱的煤油“读”没了。
那时候,照明用的是煤油灯,每家每月只能供应一斤煤油。许多人家为省油,没有活计的时候,吃完晚饭就上炕睡了,煤油月月都有剩余。而我们家,能不能接下来就看我这个月有没有弄到闲书了。
母亲惩治我读闲书没有什么好办法,除了骂,还是骂。曾给我撕过书,可只有一次。不仅因为书是借的,撕了要陪,更是因为母亲看过我捡着满地碎书可怜巴巴的醉哭。因此,我读闲书虽不是堂而皇之,却并不十分害怕。何况,还有父亲的庇护。
父亲虽识字不多,却喜欢读书。因此,对我读闲书的态度像地下党。母亲面前会教训我说,别光看这些闲书,看迷了会误功课。可碰到闲书却会悄悄给我带回。《三国演义》就是父亲去乡里开会跟一个老学究借的。记得那是初冬的一个中午,父亲腋下夹了个大纸包,到家就塞给我说,快点看,人家只给三天。那是一套竖版繁体的老版《三国演义》,一百二十回,十回一本,共十二本,厚厚的一大摞。
我喜欢疯了,一整天都在算计母亲那斤刚打的煤油。放了学,筢了顶尖的一大筐草,放在母亲能看见的地方,又殷勤地帮着烧火、喂猪、圈鸡进窝,人围着母亲转来转去,眼睛却四处搜索那只灯油瓶,直到成功地将我的煤油灯灌了个盆盈钵满,才心闲气定、神归正位。晚饭后灯也不点,早早地“睡下了”。潜伏到半夜,鱼跃而起,油灯亮起那一瞬,我感到整个世界都是我的了。
那个夜阑人静、鼾声起伏的夜晚,我趴在被窝里,一缕魂魂跟随罗贯中老先生去了那豪杰并起、诸侯分争的三国时代……
……赤壁火起,我的如豆灯火却一点点矮了下去。扯下褥单,窗上一片清光,一时不知身在何处,回看那墙角旮旯,烟迹如熏,恍若“赤壁”遗迹。拿过镜来,见镜中的自已发焦眉秃鼻孔如熏,竟是刚从大火里逃出来一般。抚着自已的“焦头烂额”,好一阵犯愁,不知怎样逃过母亲的眼睛。三十六计走为上,我背好书包,抖擞精神,隔门缝看母亲一离堂门,立即破门而出。路过饭桌,顺手抄得一块热饼子在手……
那三天,我早出晚归,避免与母亲碰面。三天下来,“鼎足成梦,三国归晋”,十二本的老版《三国演义》硬生生地被一个五年级的小学生吞完了,而母亲那斤煤油也只剩了个瓶底……
为此,家里摸了一个月的黑……
十几年过去了,我没有成为母亲期望的那种有用的读书人,却仍旧喜欢读闲书。积习难改,以后的岁月恐怕也不会放弃这种喜欢……
不过,作者写作时似乎有点情绪化,有点大写意的意思。难免有那么一点点恣肆。
我小时候没有你那么幸运,找书读像饿狼一样,饥不择食,读过鲁迅全集,读过资本论,那时才小学四年级,一知半解,实在没有就读新华字典、成语词典。
我最近也要写一篇关于我读书的随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