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向前走了很远，才回头。旧时光是个美人，温软娴静，眼深如潭水。我们追溯的时候，就为她画眉。她的眉太淡，面容太模糊，如何敌得过岁月稀释，情爱挥发。
　　 有一段梦游：我们逆走来时路，转几个风口，终于聚在往事的老宅。于是我们给她画眉。旧时光是个美人。将眉毛一遍遍描黑，但除此之外，我们不能做什么，不能修补她惨淡的微笑，不能解开她捆绑的双脚。我们什么都不能做，无法改变往事的轮廓。所以犹如两个回到童年的孩子，郁郁地握着画笔，用尽全力地涂绘，直到将画纸穿透。
　　 总是闯祸，戳破了糊在窗棂上的花纸，逆着光线向着晦暗的早年看去，投宿于不复存在的臂弯，向旧时光讨一丝暖。
　　 ——摘自张悦然文集《红鞋》
　　
　　 旧时光是个美人，素衣净脸，仪态万方，眼若星辰，笑如浮云。向这个美人讨一丝暖吧，虽旧爱已沧桑。
　　 若旧爱锁定某一个人，且将他称为伊。与他发生故事的女主角称筝。他们相遇自然而然。伊83年，筝84年出生在同一地域，同一辖区，自然进同一所学校，成同班同学。筝已不再记得他们何时互相爱慕，不再记得一些琐碎、自然却也不自然的细节。伊生性开朗、乐观、健谈。筝却少言寡语，整日满腹忧愁。像伊这样的男孩周围自然少不了女生，所以每当伊来“挑逗”时，筝不以为意，因为这是伊之本性。表面沉静的筝，内心却常因这样的伊而心潮澎湃，于是暗暗地喜欢上了伊。筝与伊之间依然极少有言语来往，伊虽然“拈花惹草”，对筝却也是与别个不同的。这不同，别个应是看不出来的，而筝却能感受十分。如，同是明媚的笑脸，同是狐媚的眼神，伊对筝总是不一样的，这种不一样，无法形容，筝却心知肚明。筝是个不自信的女孩儿，虽是敏锐地有所觉悟，却总希望能得到伊明确的表白。而伊依旧依着他的性子，整日谈笑风生。筝心里着急得很，想着如何对伊有所暗示或明示，终是没有勇气。一日，筝终于递出了埋藏心中已久的秘密。那纸上写的却不是“喜欢”“爱”之类的话语。那一日将他们的深情告一段落，也将他们的人生告一段落，那一日的纸条却成了今日故事的开端。
　　 很多年后的今天，筝才明白：爱或不爱并不难，难的是爱与不爱之间。
　　 多年后的某天，筝通过一男同学联系到了远在他乡的伊。一开始，他们如普通老同学，互诉同学情谊，少年情怀。筝也并不记得是谁在什么时候提起了往事，提起那令人既伤怀又尴尬的往事。
　　 “筝，筝，筝！”2002年某个冬日的午后，伊在父母的店门口意外地见到独自步行的筝，筝稍稍抬一抬头，轻轻地应了一声，便匆忙而过。伊见多年未见的心爱女孩儿对自己这般冷漠，顿时心灰意冷。心想，也许什么都不作数了，那只不过是年少时的玩笑。伊住处附近是一家小城有名的理发沙龙，伊和筝的同学兼好友栖在此工作。伊和筝均和栖来往甚密。栖是当初筝的众多追求者之一，现在依然是，不过筝认为栖并不知道她的真实心意。这一切，伊当然都是十分清楚的，于是，他心里便有了打算：我与筝毕竟是过去的事了，现今栖的攻势依然不减当年，我还是退出吧。伊想起筝的冷淡，更加坚定了想法。
　　 此后，各过各的生活，再也没了交叉。伊本是个多情种，举止间又散发着浪荡气息。在筝眼里，伊收到纸条那日后便是女友不断，夜夜开怀。谁知，伊却是在那次“店门偶遇”后开始不断与各样女生来往，甚至深夜将女生“偷渡”到家。众多女孩，任何一个都不被伊承认为恋人，直到走出浙江。这些事，筝是2006年知道的。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筝与伊之间的众多谜团被解开。原来早些年，筝也听同学提到过在XX职业学校念书的伊。筝不露声色地打探过伊在那儿的情况。只听说，他们并不同班，有没有女朋友的事他并不清楚，也许是有的吧。筝想：像伊那样的性情没有女朋友才怪哩，心里的失落难言。筝自以为料到了这一同学所说的，并万分肯定伊早已见异思迁。不然，那封信……
　　 是啊，那封信，怎么就能“石沉大海呢”？！筝暗自责怪：我怎么就爱上他？明知他是个浪荡公子！还给他写了纸条，写了信！真是后悔，后悔！筝觉得颜面尽失。因此在“店门偶遇”时，是那副冷漠模样。那封信到底是怎么回事？递送纸条那天，正是毕业典礼，当时大家都不知道何去何从。伊和筝依然不言语，两个人将爱意都已挂在脸上。是因为年少，对爱羞于启齿；或者，是两情相悦，不必多说；或者是人生变幻莫测恐爱不够长久，不能说，毕竟一个“爱”字太重；或者是怕爱不经说，一说便消散。筝和伊终究没有半句言语，连筝递给伊的纸条，仍没有半点你情我爱的“少年言辞”，连联系电话都未曾下。那一年是1999年6月，伊17虚岁，筝16虚岁。同年9月，筝在较远的新学校给伊去了封信。信的内容，似乎也超越了那个年龄的成熟，依然没有情爱的只言片语。其实筝写信的目的只是让伊知道她的地址，为伊与她叙旧情创造条件。当时筝并不知道伊的状况，不知道伊的家庭住址，于是把信寄到了伊的老家——XX村。村子里的信件收发一般都集中在村小卖部。许是伊太久没有回过老家了，那粉色信封的信终未见到它的主人。当时，筝当然并不知道的这么详细，在她的心里，伊是个十足的“负心汉”。
　　 当筝在新学校渐渐淡忘了信淡忘了伊。连续两年意外收得到了诸如圣诞节、元旦、生日这样特殊节日的贺卡。当时的筝因为种种原因，空虚、寂寞、孤独，为自己成为“被世界遗忘的人”而悲秋伤春。这样的时候收到了老同学的问候，自然很是感动。从不给他回信的筝，第一次提笔回他的信件：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地址的？我们并不熟悉，一直都未有过来往，你怎么会连续两年寄来问候？这个他，并不是伊，是栖之前另一个与筝或者说是与“伊筝”纠缠不清的禾。
　　 禾，与伊同村，他们是小学同学。与筝初一同班。在另一城市求学的他很快回了信。从此筝与禾鸿雁传书。俊朗潇洒的禾道不尽5年来的苦苦暗恋，空虚孤独的筝连连感怀世间这真诚、细心、长久的爱。2001年，禾与筝来往甚密。在禾的嘴里，筝再次确认了伊的“负心”。当年毕业典礼结束后，伊与禾一同回家，一路上他们聊起他们男生的话题，最终他们谈到了筝，不拘小节的伊被禾发现筝给的纸条，伊拗不过，便给禾看了。当时禾当然不是这么叙述的，他有意隐瞒了诸如是他主动并十分强硬要看的细节。他只是淡淡地说着纸条的内容，筝听后气不打一处来：伊不尊重她，背叛了她，两个人之间的秘密竟被第三者知晓，这只能说明伊的心里并没有她。筝故作镇定地问禾：你是怎么看到纸条的？禾一如平常平静、温婉地说：当然是伊给我看的了。筝再次觉得颜面尽失，从此她不愿意想到伊，因为是伊让她丢失了自尊。很快，筝默认了与禾恋爱的事实。两人卿卿我我，频繁来往于名山名湖之间。
　　 此时，在小城的伊苦苦守候着筝，伊虽然多情，但彼时仍十分钟情于筝，将筝视为恋人，因此纵使身边女孩环绕，也不曾动心。伊也多次向同学打探过筝的消息。但是很不幸，那些同学不知道筝的具体消息。也许是因为筝性格孤僻，素来与同学来往甚少。
　　 2006年的某个夜晚，筝经两个小时的车程赶往了伊所在的城市。此时在咖啡厅里的伊与筝分别已是24岁、23岁的青年了，这也是距1999年毕业典礼后的第一次会面。筝已不是当年那个寡言少语的筝了，她的热情、美丽全然已使她成为社交场的佼佼者。眼前的伊和七年前并无多大变化。依然是一米七的个头，白净的皮肤，笑意盈盈的大嘴，穿着不甚讲究，一副浪荡公子的模样。尽管这样，筝还是一如当年那般深深喜欢着伊。于筝而言，深深吸引她的不是伊的外表，而是伊身上的特质，这种特质如当年，说不清道不明。两人深情相对，筝将心中的种种疑问抛向伊。伊说：“我得知村子里有我的信后，就回老家去了，信是放在禾的小卖部里的，但是并没有见到信。我向禾打听过你的下落，但他并不知道。”
　　 筝心里已经十分明白：原来和伊之间有着许多误会，而这些误会有筝本身性格原因、有伊“内敛”的原因，更有禾的有意为之。筝十分了解伊，从初识那刻开始。此刻重逢，筝更是确信她对伊的了解超过一般同学、恋人之间的的了解。当年就注定，他们的相知不用言语，仅仅眼神就足够。筝想起2002年她与禾的恋情无疾而终，是因为她仅仅被禾感动。如今对伊的感觉却是一种对生命的深切怜爱。出咖啡厅，两人共用一把伞走在夜雨里，筝自然地将手挽在伊的臂弯里，显得十分亲昵。筝现在还是会想起这一幕，这曾让她倾倒，让她觉得温馨、甜美又自然。夜雨中的他们，像是一对老夫妻那般默契、和谐。
　　 筝多么希望，她能和伊这样一直到老。此时，筝终于可以松口气了，她与伊的深情，经受了长达7年的考验，终要修得正果了。当晚他们睡在了同一张床上了。筝像是看珍宝那般，怜爱地注视着伊的脸庞。伊的皮肤竟不再是当初的细腻与柔润，筝心疼极了，静静地抚摸着，深情听伊说着他的风流往事。奇怪，筝并不恼伊曾有过那么多女人，对伊是像母亲对孩子那般怜爱、包容，这使筝自己不觉惊叹。当晚，伊和筝并未如筝想的那样会发生男女关系。筝说不出是伤心或是欣慰。总之她的心里又起了疑云。第二天，伊当着筝给他妈妈去电，如是说：“妈，我有女朋友了，是我的同学。”当晚，筝回到了学校，此后与伊通话频繁，但内容也不像是恋人之间的浓情蜜意，只是些淡淡的问候，比如说，昨晚几点睡的？今天胃口好吗？或是两人之间说些心事，仅此而已。某日，筝收到了伊的一条短信，大意是他们之间的感情终就是过去，现在并无那种感觉。简言之，就是分手。奇怪的是，筝不伤不怒，显得极其平静。筝继续着她的生活，伊继续着他该做的。两人偶尔会有联系，或是问候，或是谈心。这过程中，伊常叹到：“你真的太了解我了，彼此太熟悉……”
　　 此时，筝会半开玩笑地说：你还记得那张纸条吗？到相约的时刻再讨论也不迟。
　　 伊与筝各自几经爱恋依然孑然一身，只是他们都已回到当年初识的那个小城。回来之前半年，伊不断告诉着筝他回来的日期，而已回来两年的筝不断忘记也不断地问伊回来的具体时间。两年后，他们再次重逢。
　　 依旧是那样没心没肺地聊天，依旧是那样单纯毫无芥蒂地相处。但不可否认，他们的相处比一般同学、朋友多了几分亲密与暧昧，又少了些恋人之间的亲昵。筝慢慢地开启话匣子，这次是在伊的私家车上：“今年是第十年了，是我们相约的最后一年，若如纸条所约，要是可能的话，我们……”伊沉默了许久终未开口。副驾上的筝，要求伊将车停在僻静处，筝想要的只是伊的臂膀，哪怕半分钟。伊只说：“难看的。”
　　 今年正是纸条上的第十年，是谈婚论嫁的好时候，男27，女26。筝不禁在伊耳边念着涌上心头的那首诗：“灯火正辉煌/而你我/却都已憔悴/在相视的刹那/有谁听见/心的破碎/那样多的事情都已发生/那样多的夜晚都已过去/而今宵/只有夜色只有月色能如当初一样美丽/我们已无法回头/也无法/再向前走/亲爱的朋友/我们今世一无所有/也再一无所求/我只想如何才能将此刻绣起/绣出一张绵绵密密的画页/绣进我们两人的心中/一针有一针的悲伤/与/疼痛”。
　　 与十年前相较，伊已然沉稳许多。对待筝，还是与别个不同的。如，同学、普通意义上的朋友、情人、结婚对象。
　　 筝如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