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举起数码相机，儿子就朝地上一蹲，左脚欠起，长臂一张，五指微屈，那架势活像怀里横抱着一只大东瓜。
　　 我皱起眉，问他总这个姿势烦不烦。
　　 他惊讶地仰起脸，那长长的遮住眉眼的周氏发型一甩，这可是周杰伦最酷的造型，老妈，你也太落伍了吧。
　　 一听周杰伦我就来气，却也不想就这个话题和儿子又展开一场无休止的争论，于是说，你这么崇拜的周杰伦搞了半天也就这一个拿手的造型，妈今天算是认识他了。儿子一听急了，一连换了好几个姿势让我挑。那模样那味道甚至是那不太灵活的眼神也模仿得惟妙惟肖。透过相机取景框，我看得眼发花，这哪是我儿子，分明是未出道的少年周杰伦。
　　 儿子声音嘶哑，嗓音条件不是很好，以前也不见他怎么唱过歌。自从迷上周杰伦，那是曲不离口，“型”不离手。每每表演兴奋，还要强拉上我做观众。我被他闹腾得烦，坚持拒听，他便在壁境前上窜下跳，沙哑的声音真是唱得东风——破。
　　
　　 一天傍晚，本该上自习的儿子忽然一头蓝发闯进家来，把正在吃饭的我吓了一跳，看他那身怪异的打扮，还以为是周杰伦从电视机里跑出来了呢。
　　 儿子一把抓住我，激动得声音发颤。说刚才他在校联欢会上演唱周杰伦的《东风破》，轰动极了，掌声经久不息，好多女同学跑上台献花，疯狂喊他小杰伦。
　　 他说着伸出手指让我看那只和周杰伦表演所戴相差无及的大银戒，还有那一身奇装异服，这些全是他背着我，和同学跑遍了全城的店，花光了他所有的积蓄。
　　 我看他说得上气不接下气，便按他坐下，倒杯水给他喝，他仰脖一气饮尽。立刻精神抖擞地冲到房中央，卷起一本书握在戴银戒的手里当话筒，唱呀跳呀直闹到深夜，梦里还不忘高呼周杰伦。
　　 儿子卧室里贴满周杰伦大大小小千姿百态的海报，这还不够，看入迷了的他又开始亲手描摹周杰伦的头像。那线条打得匀称细腻，明暗处理得当，很有立体效果，整幅画看起来比剧照更有一份淡雅与神韵。于是校内轰动，男孩女孩们索画不断。我怕影响儿子学习，当即采取严厉措施限制儿子作画时间，但他还是上有政策下有对策，乘我不备照画不误。
　　
　　 周末下午，我有事外出，临走不放心给儿子布置好作业，规定他只要做完想干什么都行，哪怕是开周杰伦演唱会我也没有意见。他嘻皮笑脸连连应允，恨不得立刻把我推出门去。
　　 晚上回来，家里静悄悄的，儿子正支着画架对着他床头的周杰伦海报聚精会神地画。那张素描太出色，让我这个不懂画的人也被那疏密有致的线条所营造的人物静美与飘逸深深地吸引。钟发出悦耳的报时音乐，我想起要给儿子做晚饭了，便顺口问他作业有没有写完。儿子这才发现我立在他身后，眼中闪过一丝惶恐。我心一沉，立马决定检查他的作业。他磨蹭地走到书桌前拿起数学练习册，嗫嚅道本来是想画完就做作业的，没想到时间过得这么快。
　　 我劈手夺过他手中的练习册翻了翻，然后抓起桌上其他课目的作业，竟全是一字未写。我火冒三丈，甩手把书本摔在地上。一本膨胀的书张开，露出折叠厚厚的纸，我敏感地拾起来，果然是考卷：150分满分的数学得105，60满分的化学得46。这是什么时候的卷子？记得以前儿子数学都是130分以上，化学近满分的。
　　 儿子垂下眉眼，一声不吭。我发狠地取出手机拨打老师的电话。儿子这才慌了，说是这次月考成绩，前天刚发的。
　　 考这么差，还有心情不做作业画一下午的周杰伦！你知不知道下学期就要中考了？你凭什么考上重点高中呀？
　　 我越说越有气，扑过去要撕画夹上的画。被训得发傻的儿子登时清醒过来，动作敏捷地挡在我面前。
　　 我左够右够，怎么也赶不上儿子长胳膊长腿的速度，气得一抬手把身旁墙上的周杰伦海报撕了下来。都是周杰伦惹的祸，今天我要彻底把他从我家清除出去。
　　 我撕了东墙撕西墙，儿子急得乱跺脚，拚命拖着我的衣服不让我继续伤害他的宝贝。我挣不过，返身来撕这头画夹上的素描，在我的手指触到画像的一刹那，我听见儿子凄声一叫，双膝猛然跪下，晶莹的泪珠顺着他通红的面颊大颗滚落。
　　 妈妈，求你别撕我的画——
　　
　　 这声音这场景是如此熟悉，我一时木雕泥塑。恍惚间，似又回到数十年前，那时电视剧不多，和儿子年纪相仿的我看了一部《射雕英雄传》，便被翁美玲版的俏黄蓉迷得神魂颠倒，上课下课满是她娇俏的身影，千万遍回想仍不解相思之苦，索性将自己融入剧情，在自己改编的《射》剧冥想中与蓉儿形影不离、叱咤武林。
　　 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是追星族最新一代，那时候好像还没有这种说法。我每天最大的乐趣就是在街头报摊搜寻翁美玲的画片以及有关她资料的各种报道，然后将一张张画片剪齐小心翼翼地贴在精致的笔记本上，并在空白处写满感触与思念。
　　
　　 记得那一次无意间走进一家文具店，抬头竟看到对面墙上贴着翁美玲的大幅艺术照。她穿着质地柔软简单得没有任何款式的宽大白衫，一侧乌黑的短发飘下来微掩眉际。画面素雅幽静，用了柔光效果的脸美得近乎极致，深潭似的眸子略含笑意却透着一种似有还无动人心魄的忧伤。
　　 我被画像深深迷惑，满街遍寻却不见有出售之处。想那店主也是爱慕蓉儿之人，必是外出进货时专程带回的。我魂不守舍，隔三差五总要到店中一睹芳容，我看到翁美玲眼中的忧伤越聚越浓，这样孤伶伶地高悬该是怎么样的一种寂寞，她紧紧地盯着我，一定是想和我一起回家。我心中一酸，别过头去。
　　 思念成疾，几经周折，终于通过友人求得那幅画。我欣喜若狂，用手帕轻轻拂去浮灰，没等贴上我的床头，却被从学校开完家长会的母亲愤然撕毁，那情景甚至于对话也和今天毫无二致。
　　 我看着紧张地瞪着我的手指泪水打湿了面颊的儿子，想起我当时的悲痛欲绝，母亲撕毁的岂止是一张翁美玲的画像，那是女儿一颗稚嫩的心哪！
　　
　　 现在的我早已淡忘了翁美玲，甚至会为姐姐说出我曾经荒诞的痴迷举止而羞愧，为自己热衷追星贻误学业而悔恨。但是那时的我却怎么也不能够理解母亲的用心良苦，反而记恨她与之疏远。
　　 当初母亲没有条件站在我的角度思考追星族这个新兴的名词，那么今天的我是不是应该完全理解儿子的心情。明白追星是青少年一种正常的心理需求，虽然青少年各方面的不成熟很容易造成他们盲目崇拜以至荒废学业误入歧途，但追星也是他们重塑自我，走向理想的一种愿望与动力。
　　 我拉起儿子，擦干他脸上的泪水，向他道歉我的粗暴行为。其实我并不讨厌周杰伦甚至打心眼里喜欢他，因为每一位明星的背后都有令人钦佩的艰辛付出。这，才是明星真正光耀的一面啊。
　　 从那天起，我和儿子一起研究周杰伦的过去与现在，一起欣赏他的最新专辑，为他的孝心孝行而感动，以他对音乐的执著刻苦为榜样。“我要一步一步往上爬……小小的天地有大大的梦想……”在周杰伦融合了古典与现代诡谲而和谐的乐曲中我看到儿子朝着他自己的梦想一步一步攀向人生的顶峰。
　　
　　
　　
　　 ２００７年１０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