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一征文】战俘
一
坡下传来一阵“咩咩”的羊叫。这是一处荒坡,四周无路,几株倒伏的枯草显示曾经有人走过。
村长披一件发白的中山装蹲在坡上,抱着膀子,嘴里叼一只香烟,抽一口,嘴角就哧溜一下,把烟全吸进肚里。坡上长满了芊芊细草,三四株老槐树稀稀落落杵在坡顶。
几只奶山羊从坡底爬上来,肥硕的乳房在两条后腿间来回甩动。风沿着坡底吹过,送来一阵唱曲声,传进村长的耳朵。村长直起身,伸着脖子向坡下张望,衣服下摆被山风吹得呼呼作响。
“光棍难,光棍苦,衣服破了没人补……”
一蓬鸟窝时隐时现向坡上移动,上得坡来,才看清那是一颗人头。头发和胡子连在一起,裹住一张沟壑纵横的苍老的脸,看样子有七八十岁。他腋下夹一根牧羊鞭,嘴里衔一节狗尾草,穿一件看不出颜色的T恤衫,松松耷耷地兜住屁股,怀里还抱一只羊羔。走近前,鸟窝头原来是个驼子,他正低头唱曲,猛见坡顶立着一个人,立时住了嘴,只是将口中的狗尾巴草不住地嚼动。
“侯驼子,你龟孙儿咋不唱了?”村长威猛的身躯挡在老汉面前。
“是村长啊!”叫侯驼子的老汉放下怀抱的羊羔,点头哈腰道,头发和连腮胡上沾满干草。
村长上下打量驼子老汉,像是在看一件稀罕器物。“你个龟孙儿到底是不老实,”村长说,“这几年不开你的斗争会了,尾巴又撅起来了。”
“村长,你说的是啥话哩?”侯驼子小声说。“现在四类分子都摘帽了,你不能还把俺当坏分子挤兑!”
“你龟孙儿有海外关系没向政府交代!”村长蓦地吼了一声。
侯驼子猛听村长一声吆喝,吓得身子一软,习惯地弓起腰,头缩进肩甲窝,两个肩膀也耸起来,一丛乱糟糟的胡须紧贴在胸前。
村长见侯驼子一副怂样,快活地笑起来:“你侯驼子竟隐藏的深啊,斗争你这么多年,硬是不交代你在台湾有个兄弟。”村长用力吸一口烟,将烟屁股扔到草里,使劲一踩。“乡里给咱村打来电话,说你兄弟从台湾来看你了。”村长眼里满是嫉恨和羡慕。
侯驼子的脑袋像龟头般从肩甲窝里探出来:“村长,你也知道,俺爹娘被俺气死了,妹子嫁到四十里外的张营子村。我是一人吃饱,全家不饥,哪有兄弟在台湾?”
“我也不信,可是人家刘县长打电话到乡里,点名要你去哩,你龟孙儿时来运转了!”
“我不去。”侯驼子低头嗫嚅道。
“你敢不去,小心开斗争会斗你个龟孙儿!”村长指着侯驼子骂道。
“我还得放羊哩!”
“赶回去圈起来。”村长说罢,甩动胳膊,径直向村子方向走去。
侯驼子盯住村长的背影,心想:“恐怕不是瞎话。”又回头看看羊群,卷起舌头,嘴里“突突”叫了几声,然后跟在村长身后,不紧不慢地走,也不回头。领头的山羊听见侯驼子呼唤,“咩咩”地叫几声,羊群从坡上跑下来,远远地跟着侯驼子,像是会走动的棉花团。
侯驼子边走边用右手剩下的两根指头从裤兜里摸出一张纸条,又掏出一撮烟丝,麻溜地卷好一根烟,用火柴点着抽起来。烟丝太干,抽起来很冲。侯驼子咳嗽几声,看见地上有一截村长刚扔的烟头,还冒着烟。侯驼子赶紧捡起来,掐灭火,装进胸前兜里。
进了村,侯驼子先把羊群赶进羊圈。村长让会计小勇开自家的手扶拖拉机把侯驼子送到乡里。小勇说:“村长,油钱谁出?”
村长说:“回来问侯驼子要。他兄弟从台湾回来了。”
小勇一听,瞪大双眼,贴着侯驼子的脸说:“驼子叔,这下你老发了哩,台湾人都有钱。油钱我也不要了,你回来给我捎个金镏子吧。”
“哎呀,哎呀……”侯驼子不知说啥好,在拖拉机前团团转。
小勇讨好地递给侯驼子一根带过滤嘴的香烟,掏出打火机给侯驼子点着。“驼叔,咱这就走?”
“赶紧走吧,别耽误事儿!”村长冲小勇挥挥手。侯驼子把烟叼在嘴里,两手抓住车帮就想上车,因为右手少三根指头,使不上劲。小勇托住侯驼子的屁股往上一用力,侯驼子连滚带爬地跌进车厢。小勇感觉侯驼子屁股上一点肉也没有。
侯驼子站起来想要拍打身上的灰土,发动机“嗵嗵嗵”地响起来,侯驼子一慌,顾不得拍打灰土,忙蹲下身,紧紧抓住车帮。
村长看着侯驼子笑骂道:“没鸡巴一点成色。”
二
侯村到乡里有七八里地,全是土路,高低不平。拖拉机扬起的尘土把侯驼子荡得灰头土脸,除了一口黄牙,头上身上粘满了土。到了乡政府,侯驼子成了“土人”。
王乡长早就在办公楼门前迎接侯驼子,一看侯驼子的样子,连手也不握了,气得骂道:“侯村长咋球弄哩,咋弄个手扶拖拉机把人拉来了?你看你,就这熊样咋见台湾客人?”
“不碍事,乡长,歪好一洗就中。”侯驼子媚笑道,右手食指按住一个鼻孔,用力一擤,一坨黑黄鼻涕砸到地下,接着用右手拇指按住另一侧鼻孔,一用力,又一坨黑黄鼻涕喷涌而出。然后用手背在鼻子上一抹,在裤子上蹭两下,就去办公楼前找水龙头。“有洋碱(肥皂)没有?”侯驼子回头问一句。
王乡长只觉得胃里的东西往上翻,差点吐出来。他对文书说:“赶紧把侯驼子弄到老石三的澡堂里洗洗,给他理个发,刮刮胡子。”文书正捂着嘴笑,听见乡长吩咐,应了一声,转身就去追侯驼子。乡长冲侯驼子背影不住地骂,“真是狗肉不上席,丢人现眼。”
小勇见乡长发火,吓得躲在一旁,等乡长走了,才把拖拉机开回去。
洗完澡理过发,已经快到晌午。王乡长不知从哪儿找来一件蓝色中山装让侯驼子穿上,又把一顶灰色的帽子也扣到侯驼子头上。收拾的差不多了,王乡长叫司机把北京吉普开出来,他要亲自送侯驼子上县里。在车上,王乡长对头驼子说:“到了县里,该说的话就说,不该说的话不说。”
侯驼子坐在后排,两眼看着窗外。见乡长发话,扭过头茫然地问:“乡长,啥话该说,啥话不该说?”王乡长一听,气不打一处来,干脆不再搭理他。
车开到县政府楼前,王乡长先下车,交代司机把车开回去,自己领着侯驼子去见县长。等了半天,不见侯驼子下车,王乡长走到车后,让司机把车窗摇下来,问:“到地方了,咋不下车?”
侯驼子说:“我开不开门。”
王乡长哭笑不得,从外面把车门打开。侯驼子“蹭”地一下从车里窜出来。王乡长看着侯驼子,突然咧嘴笑了一下。侯驼子看乡长笑了,陪笑道:“乡长,笑啥哩?”
王乡长恨得牙根痒:“我这是笑?我这是哭哩!”
司机把车开走后,王乡长领着侯驼子上楼,到了县长办公室门口,王乡长敲门进去。“刘县长,还在忙啊?我把侯驼子领来了。”
刘县长正在批阅文件,他抬起头“噢”了一声,注视门口,却不见人,就问:“人呢?”
王乡长回头一看,侯驼子不在身后,心里一急,跑到廊里喊:“侯驼子,老侯——”
侯驼子在楼梯口的墙后面探出头。乡长走到侯驼子跟前,生气说:“你咋球回事?县长在屋里等你哩!”
“我、我害怕。”侯驼子像打摆子似地哆嗦。
这时刘县长大步走过来,一边走一边指着侯驼子:“侯——叫侯什么来?”
“侯长生。”王乡长回道。
“呵呵,侯长生同志!”刘县长走上前,一把握住侯驼子的右手。感觉不对劲,一看,原来侯驼子的右手只有半个手掌,半个手掌上剩下两根指头,刘县长也没在意,“到屋里坐。”刘县长拍着侯驼子的后背,半推半搂将侯驼子让到办公室。
秘书把泡好的茶递到侯驼子手里,刘县长把侯驼子请到沙发上坐下来。侯驼子只坐了半个屁股,两手抱着茶杯,不敢抬头。王乡长也不坐,就站在刘县长旁边。
“侯长生同志,你兄弟从台湾回来看你,这不但是你的荣耀,也是咱们全县的荣耀。”刘县长脸上带着微笑,态度十分和蔼。“你知道,咱们县基础设施建设还很薄弱,缺乏可持续发展的动力,为啥?咱们县穷啊。怎么办?这就要依靠科技进步,多管齐下,把发展乡镇企业作为咱们县经济发展的突破口,走产、供、销一体化经营的路子。可这样一来,问题就出现了,没有钱啥也办不成,这就需要招商引资。俗话说,栽得梧桐树,引得凤凰来。现在,你侯长生就是梧桐树,呵呵……”
侯驼子听得云天雾地,不知道县长说的啥意思。他打开茶杯想喝口水,结果把嘴烫了,水也洒了一地。刘县长看着王乡长,笑道:“这样吧,侯长生同志,我们先送你去宾馆见见你的台湾兄弟,一会儿吃饭再通知你们。”刘县长说着走到办公桌前,拿起电话拨号,“王秘书,你来一下。”
不到一分钟,一个年轻人进来。“你把侯长生同志领到宾馆。”刘县长向年轻人交代,“让侯长生同志和他的兄弟叙叙旧。”
侯驼子从沙发上站起来,沙发上留下半圈灰土印。
三
县第一宾馆以前是县委招待所,后经过简单装修换个名字,变成了县第一宾馆。宾馆门前有块草坪,中央有一个水池,水池里有一个假山,四周有六个喷泉,水下装有彩灯,一到晚上,喷泉一开五颜六色,光彩夺目。
此时,一个身穿西装,头发铮亮,看去有四十多岁的汉子正站在水池旁低头抽雪茄,那根雪茄又粗又长,一看就是老板或有钱人抽的烟。
王秘书径直走到穿西装的汉子面前:“赵先生,出来散心啊?”赵先生抬头看着王秘书点头一笑,算是回答。“赵先生,我来介绍,”王秘书指着侯驼子,“这位就是你要找的大哥,侯长生,侯先生。”赵先生眼光一亮,扭头就去看侯驼子,只见眼前的老汉上身穿蓝涤卡中山装,下身穿的却是缅裆裤,裤裆又肥又大,年龄大概有七八十岁。那里是自己的大哥,分明是个大爷。
侯驼子低着头,盯着自己的脚,腰快弓成九十度。猛然间,赵先生看见侯驼子残疾的右手,眼睛湿润了,他扔掉已经熄灭的雪茄,扑上前抱住侯驼子,哽噎道:“哥,真的是你,我是二锁啊!”说着,双膝一软,跪到侯驼子面前。“三十五年了,哥,我做梦都想见到你呀!”
侯驼子听见“二锁”两个字,吃了一惊,后退半步,闭住眼,昂着脖,两条胳膊直直地下垂,粗大的喉结上下滑动一下,喉咙里发出一阵“喔喔”声,眼泪就流出来。
王秘书上前去搀扶赵先生。赵先生抱住侯驼子的双腿,就是不起来。侯驼子“喔喔”了一会儿,吸一下鼻子,把眼泪鼻涕都吸进鼻腔,拍着赵先生的背说道:“二锁,你真是二锁?”
赵先生泪流满面,说:“是我呀,哥……”
侯驼子就搀住赵先生的胳膊:“起吧,二锁,起吧。”
赵先生这才站起来,抚摸侯驼子弯曲的腰,难过地说:“哥,你是咋弄哩,咋弄成这样了?”
侯驼子四下看了一眼,心有余悸道:“不说,不说吧。”
王秘书说:“赵先生,侯大叔,你们到屋里说吧,一会儿我来叫你们。”
赵先生点头道:“回屋,哥,咱回屋说。”赵先生拽着侯驼子进到宾馆。赵先生住二楼,房间里还有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在看电视。赵先生对两个年轻人说:“这就是我常给你们提起的侯伯伯,要不是他在朝鲜战场上救了我的命,我早就死了。快来见过你侯伯伯!”
两个年轻关掉电视,走到侯驼子面前,很有礼貌地说:“见过侯伯伯。”
“哎、哎——”侯驼子弓着腰,头点了两下,像只大海虾。
赵先生拉着侯驼子坐下。两个年轻人打开一听饮料放到给侯驼子面前。赵先生给侯驼子递烟,点着后说:“哥,咋没把桂花嫂子带来?”
侯驼子低头抽了一口烟,两眼空洞无神:“从东北归管处遣返回来,她嫌弃我是俘虏兵,丢人,一气之下嫁到外乡了。‘四清’运动斗争我,爹嫌我丢祖宗的脸,喝药死了,第二年,娘也去了……唉……”
两个年轻人知趣地开门出去。赵先生沉默好久才说:“哥,我这次回来就是想看看你,看你这个样子,我心里不好受。你现在这样不中啊,你得找个伴,身边总得有人招呼才行。”
侯驼子依旧低着头:“二锁,我是个残废,还找啥女人哩,我还能干点轻活,自己能养活自己,你就别瞎操心了。”
“哥,你才五十多岁,看着都有七老八十了,真要到了那个年纪,有个头疼脑热的,谁招呼你哩?”
“沟死沟埋,路死路埋,我也是死过几回的人了。”侯驼子小声道。
赵先生一听,眼泪又止不住,生气说:“哥,你……你咋说这话哩,你咋说这话哩……”
房间里电话铃响了,赵先生起身接电话。对方说一楼大厅有人找,让他们去一楼服务台。赵先生放下电话,对侯驼子说:“咱先去吃饭,吃罢饭咱再掰扯,你现在的想法不对头。”说着,拉起侯驼子走出房间。到了走廊上,赵先生敲隔壁的房门,喊两个年轻人下楼,“别忘把酒带上。”赵先生叮嘱一句。
刚下到一楼,县委办公室主任和王秘书迎上前:“赵先生,都准备好了,车就停在门外,咱过去吧?“
赵先生点点头,和侯驼子一起上车。
面包车把他们拉到一座酒楼前。刘县长和两个副县长,几个局长还有王乡长迎过来。刘县长握住赵先生的手说:“再次欢迎赵先生,聊备薄酒,不成敬意。”握完手,大家就进到一个大包间。
之所以,写以上这些话,是因为不同意啊明老师的“台词”之说。小说这样的处理是有生活支撑的。此篇小说中的人物,按照他的性格和十几年来遭受的打击,那些对社会的抱怨不可能在正常情况下通过他自己的口说出来的,而这里用醉酒吐露出来,恰恰是符合了这样一个人物的特质。这篇小说,好在它于不动声色间,就将一个历史的伤疤翻了出来,让人在形象生动的描写里笑着笑着心就沉重了起来湿润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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