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侄儿来到这世上不容易，老伍和他的弟兄姊妹都知道。
　　 老伍一共七兄妹，四弟兄。大哥，从小就是跛子，走路特别跩，村里人知道大哥真名的人少，通称大哥“baizi”。大哥一上街，“baizi赶场呀”；大哥上茶铺，“bazi喝茶，倒一碗！”大哥bai得厉害，根本没法挑担，这在农村是最大的麻烦，农村里挑担挖背，一样本事都少不了。在十几年前，最现实的一个问题就是要到古井里挑吃水，大哥挑一担水，到水缸边时几乎没有了。大哥这样子，在农村几乎是没有生存能力的。他的弟弟们都安家了，大哥还是单身汉。兄弟们倒不怎么忧，忧得睡不着觉的是老伍的妈。兄弟们年轻力壮，还能帮大哥挑呀担的，收呀种的都靠弟兄们。有妈的干涉，这些弟弟们没有不从的。如果当妈的哪一天死了，这兄弟们还能帮衬大哥？这几个儿子手脚好好的，但是出了名的“趴耳朵”，那几个媳妇能善待大哥吗？不说是哥，就是自己的老娘老爹成了拖累也会遭人嫌弃的。就算他们一辈子都能善待大哥，几个兄弟都老了，那些侄儿侄女们还有精力来照顾这个残疾？他们都是独生子女。最好的，还是给“baizi”传个后稳当。老伍妈思来想去，这是最好的办法。可一个正常的姑娘谁愿意嫁给一个“baizi”呢，你看哇，找了几个寡妇，甚至有一个寡妇也是残疾，人家都不同意嫁给“baizi”。唉！这妈啊守着老伍几弟兄唉声叹气了一次又一次，可有啥法呢？
　　 终于，媒婆送来消息，有一家要来看人了。这可是天大的消息，由母亲领头，老伍弟兄还有那些“前后”（兄弟们的妻子）们一起忙碌起来。收的收拾房间，床铺，张的张罗饭菜。正在准备中，女家人带着那女子来了。
　　 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哟？还是一个娘胎里来的瘸子，只是走路没有老伍大哥跩得厉害；但那手麻烦，手指细得像鸡爪，“五根”鸡爪垂直在手臂上，不能动，这双手一点力气都用不上，看来呀，吃饭穿衣上茅房都得要人帮忙，如果就是这样也没什么，“baizi”能做的。只是，这还是一个傻子，那眼睛，翻着白眼，那嘴不停地歪扭；更可怕的是那鼻子，鼻涕不断地流出来，流到嘴皮上，滴在衣服上，这怎么见人啊！这些可不能嫌弃，老伍一家人非常地热情，招呼着女方一家人，只要能传后就行。
　　 女方刚坐下，就开始提要求了。看来，他们从男家的热情看出了老伍一家的饥不择食了。一，他们家闺女不能受气，不能要骂就骂，要打就打，一日三餐要有人喂饭。老伍说，这能办到，大哥脾气好，而且大哥有时间。二，如果将来有了孩子，这些“前后”们要帮助照料。就这些条件，同意就成，不同意走人。哪有不同意的？这简直是盼星星盼月亮的事情。
　　 中午吃饭，有这大嫂一桌，还真吃不下饭，可也得忍着，要让女方家里看到这家人不嫌弃这傻女人，这些弟兄们是会关照大哥的。这“baizi”大哥也真的有耐心。他找来一根干净围腰，围在傻女子的脖子上，一勺一勺地喂，就像喂婴儿；那大嫂的鼻涕一流出来，大哥马上牵围腰角给擦掉。等这傻大嫂饭饱汤足了，饭菜早凉了，可大哥还是笑呵呵地。这几弟兄啊，也真没忘大哥，他们给大哥碗里夹了许多肉和菜。看着大哥高兴的样子，老伍就想：“看来，人就是动物，有动物的本能啊，就没人想当和尚。”傻大嫂一家看出来了，这“baizi”大哥啊还真会照顾人，他们这傻女儿不会受气了。就这样，婚事也没办，傻女子就被娘家人丢在老伍大哥家，高高兴兴揣着红包回去了。“baizi”大哥找了一个空闲时间，揣了两方的村社证明，带着傻女孩上街把记登了，结婚证拿了。
　　 掰子大哥有了老婆，兄弟们也放心了，大哥成天高高兴兴。老伍说得好：这大嫂虽又傻又残，但好，她是先天的，不是药罐子，也不会打牌用钱，只要有吃有穿就行。吃的吗？有包产地，几弟兄帮着种、管理、收就是了，反正人多，也花不了多少功。喂猪呀什么的，大哥是行家，买卖兄弟们出点力，抬一下就是了。住的吗？虽是泥墙，但是瓦房，很结实的，这老房子就给大哥了，比找个聪明的药罐子强。老伍这一说，大家还觉得在理。
　　 这一家子中，老伍排行不是老五，但他当过兵，又在弟兄中最精明，办事就是军队作风，果断，所以父母就叫他老伍，久而久之就叫开了，不知道的人还真以为他排行老五的，大家都愿意听他的。傻大嫂也对，不乱跑，每天不是跟着老伍妈，就是跟着“baizi”，而且跟着老伍他们大哥前大哥后的叫得亲热。baizi上街，她跟着；baizi下地干活，她也跟着。这反而让一家人省心。
　　 傻大嫂跟着“baizi”到了茶铺，就有乐趣了。她那“大哥大哥”的亲热劲，成了大家打趣“baizi”的话题。“‘baizi’，你娃有福气哟！你看这大哥叫得多亲热啊！我那婆娘啊要有这么亲热就好了。哎，晚上也这么亲热吗？”傻大嫂自然听不懂，这“baizi”呢不答话，只是呵呵地笑。不过，有人无意中惹着了傻大嫂，那也不好过，她也会发火的。她骂人不会其他的，就是反反复复一句“你妈妈的”“你妈妈的”，就这一句能念上半天，让那打牌的心里烦，可又不能对傻子发火，就对惹事的人发火。那惹事的人被大家一骂手气顿时就臭了，输钱了还成大家取笑的对象。从此，再没人戏逗傻大嫂了。时间一长，傻大嫂也能识路了。如果在家里不见她的大哥，她准能一路喊着一路找到茶铺上去。大家反而有点羡慕这“baizi”了，经常打趣自己的女人说：“你看‘baizi’的女人多疼人啊！那像你龟儿，巴不得男人早点死！”
　　 一年后，老伍的侄子便出世了。老伍妈还结实，洗孩子都是妈做；那些“前后”和妹子们就去给这好不容易有的侄子织毛衣毛裤。所以，这侄子在穿着上还是不错的。有了侄子后，大哥的运气更好了，喂肥猪肥猪赚钱，喂母猪卖小猪崽也赚钱。几弟兄很羡慕这老房子的风水，村里的人也羡慕着“baizi”的运气。羡慕归羡慕，但没人嫉妒使坏。大哥的收入多点，老伍妈和他几弟兄的担忧也就少点，如果是多灾多难，老伍他们还能省心？到了农忙，老伍妈背着这孩子，把弟兄几家喊齐，先收大哥的，种也先种大哥的，大哥做饭。这“baizi”还真会做饭，肉、菜、汤弄得丰盛。忙了自己的，就挨着忙老伍几弟兄的，每一家都是大哥做饭。就在这和和睦睦中，侄子也初中毕业了。毕业后，侄子不想再读书，经人介绍出去打工了。
　　 穷人家的孩子早当家，还是真的。侄子就比弟兄几个的孩子都懂事，都争气。他年龄最小，可寄回家的钱最多。每一个月都要寄一千元回家。一大家子真的更稀罕这侄子了，就是村里人也喜欢，经常把老伍侄子作为他们子女的榜样。“你看‘baizi’那儿，人家才出去多久，寄了多少钱回来了！你呢？还要回家拿钱，不脸红！”这傻大嫂还是老样子，整天是不知愁不知乐的。有人曾怀疑：她究竟知不知道她有一个争气的儿子。baizi更轻松了，笑得更欢了。
　　 赶上了好政策，国家解决困难户住房，村上把“baizi”一家算上了，国家补助八千元，加上老伍侄子寄回的钱，修了漂漂亮亮的二层小洋楼，baizi把它弄得干干净净。大房子里有事，来了客人都要安排到他家住。房子修了，欠点帐，不要紧，老伍侄子一两年就还了。
　　 老伍几弟兄放心了，为侄感到高兴，为大哥高兴，他们的心没有白费。
　　 【二】
　　 今天，本社有人嫁女，“baizi”和老伍几弟兄都在送礼赴宴。正在吃饭，老伍的手机响了：“伍爸，我岳父今天要来，我在火车站接他，你给我爸说一声。”什么？这么大的事怎么不早说呢？这小子！老伍丢下筷子，酒也不喝了，喊上几弟兄和几“前后”到大哥家，先商量一下咋办？因为这侄儿和他女朋友啊，都没把“baizi”一家的情况告诉那边，万一人家来看到这家不同意咋办？哪个做父母的愿把女儿嫁到这样的人家？就是他几弟兄也不干。但又不能让侄儿单身啊！好在这女孩不嫌弃，来了这么多天了，没发过气，也没给脸色。但还是要防一防啊，万一女孩父亲不同意咋办？有个兄弟提议：他岳父是外省人，一年半载难得来，以后也是他小两口回去的，干脆把大嫂骗走，让一个弟媳妇冒充一下大嫂。老伍脸一沉，说：“尽出馊主意！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虽是外省人，三年五载，两家总得要见面的，哪有不穿帮的。”“穿帮了也不怕，那时生米已经煮成熟饭了，就是知道了也没法了。”老伍沉吟了一会儿说：“还是不行！人家女孩不嫌弃，我们更应该坦诚点，这也是对女娃的尊重。”“那万一她父亲不同意咋办？大哥这种家庭，本地女娃谁愿意嫁来呀？况且都是独生子女？”“我们侄儿总不能为了老婆不要爹妈吧？这是原则，成不成就看他们的缘分了。”老伍说。说完后，一大家人又开始忙碌了，扫的扫地，整的整理床铺收捡家具，烧的烧开水。
　　 冬天的中午，太阳才亮起来，也照得“baizi”的院坝敞亮敞亮的。午后一点钟，侄子的岳父到了。这是一个精明的中年男子，四十来岁，肥胖红润的脸，留着小平头，穿着一件光亮的皮夹克，这是有钱的主。“baizi”迎上去，掏出烟递过去。“baizi”的儿子做了介绍，这男人一听一看，愣了一下，又偏头看了女儿一眼，女儿没看父亲，加快脚步往前面走去。到了“baizi”家，那男人一进院坝，就四处张望，没有说话。老伍迎着，把一大家人做了介绍，特地介绍了自己的大嫂。那男人一看，脸上立刻有了乌云，一言不发地站着，偏头四处寻找，是在找他的女儿。她女儿躲进了房间。老伍请“baizi”的亲家坐下。刚一坐下，侄子的岳父就说话了：“给五万吧。你出五万，我出十万，到我那边去，我在县城给你们买一套房子做生意。”语气不高，但没有商量余地。老伍侄子像一个犯错的孩子，低着头，站在岳父旁边，苦着脸，不知道说什么。沉默。这岳父抽着烟，烟雾让那飘着乌云的脸忽隐忽现。没人说话，沉默的气氛有点让人窒息。但说话又说什么呢？
　　 还是只有老伍说话了。他递了支烟给侄子岳父，然后慢慢地说：“他大哥，你看这样行不？两个孩子那么远打工，而且能相互看中，这么多年了都没变。看来他们是相互了解了，他们是看中了彼此的人，所以你女儿才不嫌弃我家侄子。你也看到了，如果我家侄子不成器，他也修不了这楼房。我能理解，你看到我大哥和大嫂的样子，心里有点凉，怕将来你家闺女吃亏。是啊，那个做爹妈的愿女儿一嫁人就吃苦受累的？你我都是做爹娘的，能理解。换着我，我也得犹豫考虑一阵子。还有啊，闺女一旦嫁入我家离你们那么远，受气了什么的你们也不知道，不担心是不可能的。你说对吧？”老伍真诚地看着侄子岳父，侄子岳父伸了一下腰，在木凳腿上摁灭了烟头，不说话，谁也不看，阴沉着脸。又是沉默。老伍那些弟兄和那几个“前后”也不说话，不说话也好，沉默是金，如果大家都说话反而容易说错话。
　　 老伍想着，又递上一支烟，打燃火机，给侄子岳父点燃了烟。接着说：“如果我侄子答应你的要求，我们不反对。但是你真的敢带他过去吗？”侄子岳父听到了话里的味道，抬头疑惑地看了老伍一眼，又低头吸烟，眼睛盯着地面。老伍停了一下又说：“那我侄子就是一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就不是人了。”侄子岳父惊讶地望着老伍，老伍脸色平静地说：“我不是骂我家侄儿。如果真那样，我侄子就是一个贪财负义之人。他为了你刚才的十万，连自己的亲爹亲妈都不要。你说这样的人你还敢要吗？还敢让他当你的女婿？如果他真是那样做了，我就担心，你把他弄过去，他除了算计你，讨好你，你能得到他的真心吗？我们这里说女婿是半子呢。养儿为防老，你要这样的女婿能靠他养老吗？”侄子岳父的脸色平和了些，那烟又快烧着指头了。
　　 老伍松了口气，喝了口开水。望着侄子说：“侄儿啊，把烟给你爸点上。以后那么远，你啥时候能给你爸点一次烟啊！”老伍侄子从老伍手中拿过烟盒，抽出一支双手递给岳父，岳父把烟捏在手里，侄子打燃火机点着了烟，岳父放在嘴里吸了一口，轻轻吐出一圈烟。“好在我家侄儿是个难得的小伙子。你看到了，他爸妈这样，他没嫌弃，也没当二杆子，打工五六年就把这房子修上了。还有哪个娃儿能这么顾家？能这么吃苦受累？我敢保证，你女娃嫁到这里不会受气。还有，我家侄儿敢接你到家，说明他也有心理准备，不想瞒你，是希望你能接受他，接受他的家。他家境这样，又还年轻，肯定还不能像你一样挣上大钱。如果事情成了，有你这岳父指教他，加上他的聪明，还怕你女儿享不上福？”“我也只是混口饭吃，也算不上挣大钱。”侄子岳父终于开口了。老伍接着说：“你担心女儿受苦受累，我们理解。我大哥大嫂这样，是先天的，不是药罐子。还有，他们都享受着低保，所以两人的生活是用不几个钱的，大哥大嫂不会成为两个孩子多大的负担。我大嫂有大哥照料，不要你女儿护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