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栏·春风之仪】娘提竹篮跨海岸 ——竹篮装满恩和义
(一)
这是一只川竹织成的篮筐,它已经静静的走过一百岁华诞,历经岁月的沧桑和一个世纪的起伏跌宕,今天,它仍神采奕然。竹篮筐,很平常。里面盛过时鲜蔬菜、瓜果、包点、月饼、芝麻花生糖。竹篮虽轻,却盛过重如泰山的家事,国事,天下事。竹篮虽小,却盛过娘的情亲,爱情,和友情。竹篮无言,可在我的心里,它却像总在循循善诱,让我把一代一代延续下来的——舐犊之情。铭记于五内。
提着这只上过油漆的古旧竹篮,行走在阳光下,与娘一同去买菜。牵着娘的手,去感受这和谐阳光的温情,心中顿觉怡然自得。太阳,在不同时间会给人以温暖、炎热、酷暑。月亮,在不同时间给人以柔美、幽丽、凄清。它们都由天而降。世人常把父亲比作天,把母亲比作地。可是,我心中的那块天却早已经塌陷了。父亲走了,他走多年了。只有这块厚实的土地——我的娘还健康硬朗地活在人世。今天的娘,她是我们身边唯一的老人了。她既是我心中的皇天,也是我生命中的厚土。
今天的太阳,披着盛世的霓裳羽衣,投下一袭金色的光,温暖了我娘那有些苍老的身躯。今天的阳光,还把我娘的书房照暖。今夜的月光明亮,它透进我娘那卧室的窗,洒下一片银色的辉,把我娘那孤单的身影照斜。太阳月亮的光辉,在娘的身上描摹出了一层厚重历史轮廓的痕。时光岁月的磨难,在娘的脸上刻下几道深深的皱褶,那里记载着她八十个春秋的喜乐、痛苦、忧伤、惶惑。那里,刻录下俗世红尘给她的冷暖、炎凉、悲欢、离合。
那是一个明月夜,一弯瘦月高挂在天际,恬静美丽,它存留在我的记忆里,已经近半个世纪了。那天的月光,把那时还很年轻的娘她那俊俏清秀的脸庞照亮,把她那贤惠文静的身影印在了老屋前的藤蔓下。月光,还把年轻的娘她那慈祥、善良、端庄的形象永久地镌刻在了我的心间,那是四十六年前的一弯美轮美奂的月亮啊。
我娘,她是能唱歌的。那天满园清馨,她在庭院前唱着那首:“月亮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穿行,晚风吹来一阵阵快乐的歌声。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歌毕,我娘把她的童年趣事悠悠道来,慢慢地讲诉起了她的母亲我的外婆。
外婆童年的记忆里,有一条深深的古巷。从那里飘出一阵阵清瘦的季风,那馨香在静巷中氤氲,那幽幽的气息,似出自古宅的泥土中,庭院里曾有花匠将世纪栽种。那是在哪一代?大院里曾经繁花似锦,大宅门里曾人丁兴旺,使奴唤婢地将那状元及第蔟拥。祖宗的荫庇,让那里的子孙们辈辈勤耕,他们奋发苦读。在那里,他们红红火火地把希冀的烛点燃。他们辛勤地把生活的航船架起,一轮一轮的太阳,总把那里的人儿眷顾照暖。
寒星点点,忽明忽灭,昏昏欲睡似地眨动着它的眼,散发着幽暗的光芒,冷漠的看着那个浑浊不清的世界,几片黑云在无尽的夜色里漫无边际地飘荡游离。娘就出生在那样一个夜无明月的乱世中。那是一个军阀混战,民不聊生的年代。在她很小的时候,就已经不见了她的父亲,我的外公。外婆那时对娘说:他去寻找光明去了。外婆说:他会回来的。可是,外公他却永远也没有回来。外婆带着大舅,左手扯着姨娘,右手牵着娘,去投靠外婆的妹妹,从西南的闹市来到湘江岸边的“铁葫芦堂”,而娘的手中却始终提着那个她爱不释手的,里面装着外婆一本《诗经》的竹篮筐。
月光下的薄云,飘逸如水。和着轻柔的月色,娘的记忆回到从前:彼时,灰暗的天空游走着浓重的低云,晚鸦阵阵在枯枝上对着干涸的大地悲鸣。大舅,竟然在由西南向湘南的行进途中走失了。路遥遥千万里,颠沛流离,饥寒难当。逃荒的道上,何处去寻那迷失了方向的儿郎?撕心裂肺的呼嚎声被川山阻隔,寡母携幼女泪洒嘉陵江。山河破碎,满目疮痍,湘水怎能洗尽对亲人的思念?战乱倍添惆怅。就一个大家闺秀,怎奈何时运不济,黄天昏庸无眼,几多戚凉凄惨?何处去伸张悲愁与苦难?
(二)
寒冬里的湘岸边,冷风飕飕。外婆痛失爱子,她那思亲的哭泣声,由悲鸣至沙哑,渐渐声嘶力竭。炎夏与油灯相伴,娘在书本里流泪,哽咽那黑夜长长。秉烛苦读,春去秋又来,娘终于考取了一所洋学堂。可是,国运不济,民不聊生,世道沧桑,华人如狗,几多悲凉?泱泱炎黄儿女,怎么能去吞噬自己吐出来的唾沫?娘睥睨那有辱人格的“圣洁”,她目光斜视着那道貌岸然的洋教员,昂着她高贵的头颅,毅然决然地走出那座所谓仁慈的美国学堂。投身于一座钟灵毓秀的,兴我中华民族的,育我子孙后代的师范学堂。那里有睿智开明的先生,为她日后的为人师表终生从教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解放区的天,是明亮的天……”山,终于明了;水,终于秀了。娘与新时代同声欢唱着,迎来了一片崭新的天地。和云悠悠,在太平的天空中舞跃。迎来送往,在娘的门下,一批批莘莘学子们走进了新中国的大学校门。眼望着长江后浪推前浪,青出于蓝胜于蓝。娘的眼眸里已露出由衷的欣慰,上下班的路上,总会留下她一串串清爽嘹亮的女中音喉嗓:“……解放区的人民好喜欢……”
可是,这种和风细雨的歌声,却被一声惊雷炸懵了,举国上下一片喑哑。让人敬畏的红色红透天,红遍了地,红遍了大江南北的条条江河,红透了洞庭波涌。红袖章,红遍了全中国。琅琅书声清脆悦耳,却骤然停止了。那是一种让人惶恐,让人懵懂,让人瑟缩的红色,那是一种让人惊愕,让人眼花缭乱的红色……
我提着娘的那个老竹篮,走进新生的集中营,去为娘送饭。在那个“工人阶级必须领导一切”的时期,一个大字不识的工人“干部”,把一张《人民日报》倒举着,在那里高声地诵读学习:“……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可他却把“马克思”猜读成了“俄克斯”。
小声地询问后,他返头不耐烦地说:“这里没有你的娘,这里只有‘封、资、修、帝、富、反、坏、右’。她叫什么名字?”……我一阵尴尬嗫嚅,无奈地将娘的姓名告诉了他。他接着“啊!”地一声大叫起来,“你舅舅在台湾,你他妈的肯定是一个国民党!你她妈的还敢叫娘?你就到铁门铁窗口去喊,那里有一屋子的臭老娘……”
对着铁窗,我喊了无数声娘。可是,真的没有人应答。我暗自思忖,怎么能直呼娘的姓名呢?可是,不喊她的姓名这饭又怎么能送得进去呢?我鼓足勇气高声地叫喊娘的姓名,可还是看不见娘的身影。但娘那怯怯的眼神却从铁门的小窗射出一道慈爱的光芒,她殷殷地把我望着,她伸出一只手从竹篮筐里端走了那一碗饭,她什么话也没有说,眼神中却在示意着让我快快地离去。我提着那只空竹篮筐,沿着那条古旧的青石板路,一路小跑,颤悠悠地把家还。
我的大舅没有死?他什么时候又去了台湾啊?从此,我知道了我有一个在台湾的大舅。一个那时还活在人世,我却从未见过的亲人。大舅还活着,我心中不禁一阵暗喜。可是,正因为那个于“民国”六十七年(公元一九七八年)死在了阿里山的大舅,娘和外婆及姨娘却惨遭磨难,我们一家人也几乎颠沛流离,居无定所。“国民党”是什么?台湾在哪里?无知的我,被无知的时代愚弄着。当年的我,什么也都不知道。可我的姨娘却真的因为娘的“问题”,而受到严重影响。更为那个走失了几十年,杳无音信,却陡然出现的一个犹如死而复生的大舅,而深受其害,哭瞎了她年轻的双眼。那是一场什么样的浩劫?那个大字不识,把双腿架在办公桌上,倒拿着“人民日报”,把“马克思”猜读成了“俄克斯”的人,让我想起都一阵阵发怵。欲加之罪,何患无词。他圆睁着怒目吼出的:“你他妈的,也是一个国民党。”真让当年那个少不知事的我战战兢兢,全身发抖。当年,我是怎样的无知无能啊?一次次地提着竹篮去为娘送饭,一次次地如临深渊,如履薄冰。那样的时代,毫无人性,荒诞霸蛮,无聊之极。那样的时代,天昏地暗,闭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
父亲,很早就离开了我们,离开了娘。在那样一个的的年代,没有理由就是理由。他被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被撵去支援农业生产第一线。他的历史和现实都没有问题,但是这一去,也就成了他一生也讲不清楚的问题。从此,他一生都陷入到拔不出来的苦海之中。他再也没有过问过,也没有能力过问和承担起我们一家的生活。他把一家人的一切一切都全扔给了我的娘。但是,却从未见娘怨声载道过,她始终都是以一种坦然的心态去面对眼前的人和事。娘与父亲聚少离多,可他们情深似海,恩爱如山。多少次,娘提着那只旧竹篮无声地送走了父亲?多少次,娘提着那只旧竹篮,买回那些难以裹腹的,却是惟以求生的粮。
(三)
娘与竹篮,几度遭遇祸殃。光天化日,“支左”的队伍却无法无天,明查暗抢。搜走细软,夺走外婆的象牙筷子,抢走她的水烟筒罐,他们要把那些东西装进娘的竹篮带走。那一刻,我的勇气不知从何而来,我愤懑地大声喊起来:那是我的竹篮筐,我要为我娘去送饭!我提起竹篮以最快的速度跑了出来,娘的竹篮因此幸免遇难。可是,外婆却还在那里被他们折磨着,房间里传出他们惨无人道地用竹杠压住外婆的双腿,逼她交出更多的“罪证”,外婆因疼痛发出的呼嚎声,从那间老屋远飘到我的跟前,是那样的清晰可辩,刺痛我心脾,刺痛我肺腑,年幼的我却只能远望着那间老屋,默默流泪,暗自悲伤。一些无辜的老革命被折磨残废了,一些无辜的知识份子被折磨死了。“欲悲闻鬼叫,我哭豺狼笑,洒泪祭英杰,扬眉剑出鞘!”那是一个什么样的国度,哪里有我们的家?娘还是被清洗出阶级队伍,娘提着竹篮,穿着破衣烂裳,滚出了城市,滚进了山村的学堂。
一幕幕往事,杳渺如烟,凄凉忧伤,若即若离,若隐若现。就像是挂在娘的小厨房里的那只总在摇晃着的竹篮筐,那可真是一只装满时光岁月的老竹篮啊。竹篮里面装着母亲对外婆的孝道和反哺,竹篮里装满了我娘对父亲的忠贞。竹篮里,装满了我娘对亲人旧友永无尽头的思念。竹篮里,装满了娘对我们深深的母爱。悠悠时光,若明若暗。竹篮里装着几代人的苦难沧桑,这只多情的老竹篮啊,它还装有娘对四邻五乡的大义深情,竹篮里曾装有娘为灾区送去的钱和物,那里装着娘为远方素不相识的人们送去的一颗滚烫的爱心!竹篮里面,还装着娘对祖国的一片赤诚忠心啊!
我娘心胸宽广,她清心寡欲,从不慌乱,不管走到哪里,她都能随遇而安。娘与竹篮,情深义重。娘提着竹篮筐行走在她漫长的人生道路上,历经过多少凶险艰难?她走过多少荆棘丛生的盘山夜路?可是娘却不畏惧艰难,她宁愿饥肠辘辘地饿着自己,也要大义救他人。她把那个孤儿当成自己的儿,她把她的口粮均出一半,用来供养无人照管的孤童。她把那个学生孤儿养大成人,她对那个孤儿的爱,让我们兄弟姊妹们都心生妒意。
我们问娘:你这样做值得吗?娘却用反问的口气说: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怎么不值得呢?我们说:你不管,会有人管的,政府会管啊。娘沉默良久后,倏然站立起来说:政府当然会管,但政府是一个什么概念呢?他的温饱冷暖,他的衣食住行,他的成长过程中是不能缺少母爱和亲情的呀。政府能细化到他生活中的点点滴滴吗?你们都长大了,但你们要懂得行善积德是一个人本份当中的一份,这也是正人君子的一份不可推卸的职责啊。娘的声音虽平和舒缓,可她的话里透出怎样的一种慈悲情怀呀?却又是那样的刚柔相济,大义铿锵,掷地有声,振聋发聩。其实,那时娘的沉默也是世间最大最美的声音,那是无声之音,那不就是一种“大音希声”吗?
娘提着竹篮去为那个孩子送饭的仁义形象,印在了乡村小道上;娘牵着那孤儿的手行走在山坡上,去为他量身定做衣裳的慈悲情怀,刻在了农人们的脑海里。娘那大义救他人的事迹感动了那里的人;娘的大恩大德感动了那里的山山水水。她手提竹篮筐行走在乡村山坳上的仁义光辉的身影,感动了那里的一片天地。
风雨过后,山明水秀。和煦灿烂的阳光,终于把曾经的一抹苦难阴霾折射成七彩的虹。风雨过后,云水悠悠,彩虹架长天,辽阔高远的天空缀满点点繁星。万物,一派生机,和睦怡然。小溪杨柳依依,葱茏翠绿。百草葳蕤生新芽,花萼吐芬芳。看盛世,一片春意盎然。望明月,夜照九州。华夏,国泰民安。此时的娘,虽不至桃李满天下,但在她的眼前似也有了那百媚千姿的一园芳菲。她终于以淡泊宁静的心情,望见那天上的云卷又云舒。娘终于享受到了她晚年人生应有的那一份安然,一份惬意,一份欣慰,一份幸福。
(四)
我娘是中庸的,她恬淡闲适。我娘是乐观豁达的,她健康爽朗。她的厚道大度,总在感动着我。她的朴素平和,让我心广体胖。她不愿与我同住,我只好常去看望我那慈爱的娘。那几天,我人虽在广州,心却总牵挂着她。我天天都把那根亲情的线连接通,仿佛总有说不完的话语要通过那道电流去传递。可是我的心,却总还是有些忐忑不安。娘的冷暖,时时都会揪着我的心肠。当面看到她,握住她那因饲养“和平鸽”从不停歇而显得有些粗糙的老手,我心中虽有酸楚,却也倍感亲切。抚摸到她的白发,心中却十分内疚伤感。攥住她的旧衣裳,真让我好心寒。望着她有些佝偻了的背影,看见她身上穿着的那一套浆洗得发白了的旧衣裳。我敬畏的心真的战栗了,我暗自责怪娘对自己过分地吝啬了,娘也是一个每月拿着国家几千元工资的退休教师呀。娘啊,你关心这个,体贴那个,可你为什么就不会去多关心体贴一下你自己呢?
浮华向你们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