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到九月菊花黄
(一)初识良师
四十年前的九月,一个菊花泛黄的季节,初中毕业的我接到了县重点中学的录取通知书。我的小学、初中一直都是在家门口上的,从来没有出过远门,作为兄弟姊妹中的老小,至今还被一家人宠爱着,由于我入学早,刚满十四岁的我,这次要到离家六十里的县城深造,心中既有对未来的美好憧憬,又有对新生活的惶恐与不安。
前去报到的那一天,父母带领哥哥姐姐们把我一直送到了汽车站,一个个对我在学习、生活诸方面进行着千叮咛、万嘱咐,那场面大有战争年代送别亲人上战场的气氛。他们本来是要选个代表送我前往的,只是今天恰逢本家一位大哥的结婚日,每个人都有脱不开身的忙要帮。
我一直在忙乱地点着头,强忍着旋在眼窝里的眼泪才不至于纷纷掉落。
看到一辆班车驶来,没等它完全停稳,在亲人们的絮絮叨叨中,我故作坚强地一头扎进刚刚打开的车门,那一刻满眼的泪珠就像囚禁已久的小生命,撒着欢地蜂拥而出。
找一个僻静的位置坐下,车子缓缓地开动了,我这才敢慢慢地回转头去看一眼他们,车子越行越远,直到他们逐渐地消失在路旁菊花的金黄中,心中的那份惆怅也慢慢地被一种壮志不酬不思归的豪情所代替。
融入莘莘学子的人流,我踏入了陌生的校园,一张张同样陌生的面孔再次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孤独和无助,努力地压抑着不良情绪的袭击,在门口一个大大的宣传栏前,我挤进嘈杂的人群搜寻着入学新生分班表上自己的名字。
一张又一张的大红纸,一行又一行密密麻麻的字,我费了好大的劲,终于在十一班的那一张找到了我。
按照宣传栏上的学校分布平面图的提示,我提着行李奔向最前排最东面的教室,大老远就看见教室门口前的花池里种植着和家乡一模一样的菊花,金黄金黄的,给了我一阵又一阵的温暖,门口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老师在忙活着。从第一眼起,他竟给我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难不成就是宣传栏上说的我未来的班主任丁福祥老师。越走越近时,他一脸的慈祥竟让我有了如同见到父亲的亲切感,只见他一边接过新来学生的录取书高兴地看一看,一边嘴里热情地说着什么,并让身边的一位女老师领着这位学生进屋认座位,又一边让另一位老师带领认完座位的学生去寝室认床铺,那真是细致入微,工作到家了。
随着那些同学离开时一声声的“班主任再见!”我更加确认了自己的猜测。
轮到我时,他接过我手上的那张红纸看了看,又用亲切的眼光瞅着我的脸,嘴上说着:“奥,邱波同学。我记得你是咱们班最小的一个,人小,成绩不错,挺好挺好。”
那张红纸上只有名字,没写年龄,可能是他在查看入学新生的档案资料时留意过的。
立刻,一股更大的暖流涌上心头。我忙说:“老师您好!老师您好!”
“嗯,好,好。还有点奶声奶气呵!”
丁老师的这个有意无意的玩笑,立马把我笼罩在心头的离家愁云驱赶得烟消云散。
一整天,学校没安排我们上课,好让我们相互认识一下,并熟悉熟悉学校的环境,而包括丁老师在内的许多老师却一直没能闲下来,他们还在接待着陆续赶来的新生。
吃过晚饭,宿舍里刚刚认识的同学们在热烈地交谈着,那真是人声鼎沸,倒是我这边显得有些冷清,一丝不易观察到的孤独竟又不争气地漫上我的心头。
熄灯号吹响之前,丁老师拖着疲惫的身子查房来了,一位外出小解的同学发现后,赶紧跑进屋做个“嘘”的手势,神神秘秘地说:“班主任来了!”
余兴未了的人们听到这句话,忙手忙脚地爬进自己的床铺,假装睡着了。
丁老师走了进来,朗朗地笑了笑,说:“行动好快啊,装得还挺像!不过刚才的热闹我大老远地就听到了呵!”见没人吱声,他逐一查看每个人的蚊帐是否关严,嘴上说着:“秋天的蚊子咬人挺厉害的。”这个相信每个人都领教过。
到我床前时,他特意伸进一只手,在我的背上拍了拍:“小不点,别想家,做个好梦!”
他的话立刻引得佯睡的同学们一阵哄堂大笑,稍等安静,他又说:“对邱波,咱当大哥哥的今后要多加关心爱护,记住没?”
“记住了!”几个觉悟高的大哥哥喊出声来,也有几个酸不啦叽的声音随和着,那里面明显地掺进了嫉妒的成分,这个我感觉得出来。
不管咋样,我又要收获家里一样的宠爱,这是真的。
随后,丁老师一再地嘱咐熄灯后别再大声喧哗、保持寝室安静、让每个人好好休息,来保持充沛的精力迎接明天的学习。
走时,他给我们关上了门。
你还别说,这一晚我还真的做了个甜甜的梦。
(二)亲如一家人
第二天的语文课上,我见到了班主任丁老师,他的课声情并茂,让我有了耳目一新的感受。接下来的政治课,又来了昨天安排我们认座位的女老师,她的《辩证唯物主义学》讲得通俗易懂。后来听同学说她叫张敏,是丁老师的爱人。
我庆幸遇到了知识渊博而又富有爱心的老师,之后的学习很用功,成绩提升得非常快,不久在班干部的选举班会上,由丁老师推荐,经同学们认可,我被确认为语文课的课代表,这给我接近丁老师、张老师及他们的家人创造了更多的机会。
丁老师和张老师是同龄人,今年四十二岁,都来自名牌大学,由于忙于事业,很晚才恋爱结婚,一直到三十六岁那年,才生育了一个男孩,取名康康。这个刚刚四岁的孩子,具有极佳的禀赋,又有良好的家庭熏陶,已经会背诵许许多多的古诗词,说起话来也是头头是道,彬彬有礼,每当我应班主任之邀,去他们在学校职工家属院的家里拿一些班里上课用的教学工具时,康康都会跑过来喊我“哥哥”。早晚的时间,他也常常跑到我的宿舍,缠着我带他到校园里游逛,我和他一起玩得不亦乐乎。
有一次,我又去丁老师家抱晚自习要发的作业本,正赶上他们一家吃晚饭,康康拉着我的手不让走了,非要我坐下来一起吃。
张老师也说:“我和你丁老师早就打算留你一起吃顿饭,今天巧了,只是没有好好准备。一家人,随便一些也好,以后常来,康康好像离不开你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经常在他们家蹭饭吃,在我看来,不单单是为了那些好吃的,而更多地是想分享那浓浓的家庭温暖。
当然,这样的待遇几乎我们班上的所有同学都享受到过,只是我得到的要比别人多得多。这让远离家乡的我一直有着心有所依的感觉,一边感恩于老师一家的友好,一边萌生着在学业上积极上进的激情,学习成绩一直都是班里的第一名,让学兄、学姐们十分羡慕。
有时,他们中的人会开我的玩笑:“哎,我说小不点,是不是丁老师和张老师私下里经常给你开小灶啊?要不,你咋学得那么好?”
我也知道他们的用意并不坏,于是笑笑说:“咋会呢?你们不都看得清清楚楚的,老师对我们每一个人不都是一样的好?”
“倒也是,可是俺咋就这么笨呢?!”那人讪讪地说。
“你也学得不错啊!”我如此安慰他。
确实,在丁老师等几位老师的精心培育和严格要求下,我们班的总体成绩连续多次获得县教育局教学质量调研的第一名,即使是班里最差的学生,成绩也要高出有些学校的优等生好大一截。
只是说句真心话,丁老师对我的学习情况特别关心,这倒一点也不假。
就这样,沉浸于如同在家的温暖之中,两年的高中生活很快就要结束了,参加高考的日子已经不远。
按照当时的高考惯例,每个学校先要在毕业学生中进行三分之一的预选,没通过预选的就毕业回家了,通过预选的优秀生再进行体质检测,合格的才可以留下来复习一段时间参加高考。
(三)体检惊魂
全县参加高考学子的体检工作在县教育局高深的大院中进行。
轮到我们学校的这一天,是个大热天,正值仲夏的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让人烦躁得不得了,连日来没黑没白地为生命的转折做最后的冲刺,那白晃晃的日光让我们这些刚刚走出教室的学生,一个个精神恍惚,呆傻了一般。
为我们带队的是丁老师,由于张老师还要为学校里其他班级的学生上课,康康无人照看,丁老师决定带在身边,由我负责看护。
到达目的地,他安排我第一个进行了体检,顺利通过后,就把康康交给了我,继续去忙其他事务了。
我一边牵着康康的手把他带到了院子里玩耍,一边想着离那神圣的目标又近了一步,心中不禁踌躇满志起来,以至于那只小手啥时挣脱了自己的束缚竟是浑然不知,待到缓过神来,满院子张望,却怎么也不见那个小小的身影,这才慌了神。
我一边寻找着,一边歇斯底里地呼唤着康康的名字,引得其他的同学也都过来帮忙。
突然,从院子一角的一个养鱼池那里传来一位女同学的尖叫声,我们怀着不祥的预感跑了过去,顺着她颤抖的手,看到的竟是在这堂堂的县教育局的大院里没有任何防护设施的养鱼池的水面上漂浮着康康小小的身体。
我一下子昏厥过去,似乎感觉到一双颤抖的大手紧紧地拥抱了我,还似乎听到了丁老师绝望的哭喊:“孩子,无论怎样,我不会怨你的,不怨你,不怨你------”
事后,听同学说当时在场的医生一边抢救我,一边抢救打捞上来的康康,可是天堂王国没有收留我,却把康康永远地留在了那一边。
不知是什么时候,渐渐苏醒的我听到了张老师一声高过一声的痛彻心扉的哭喊:“康康,我的儿啊!我的儿啊------”
我努力地挣脱学兄紧紧相拥的怀抱,爬向了那个泪人儿,在她的面前跪下来,泣不成声地连连说:“张老师,都怨我,我该死,我该死啊------”
同样是宽大的胸怀,同样是感人的话语:“邱波,你不要自责,不怨你,老师不会怨你的------”
第二天,在丁老师三百里外的老家,举行了康康遗体的安葬仪式,几位学兄扶持着我坐车赶了过去,看到一夜之间苍老了许多的丁老师夫妇,再看看缓缓落入墓穴的康康的遗体,我的内心从此打上了一个大大的死结。
(四)载不动的殷殷恩师情
安置完儿子的丧事,两位恩师放心不下即将参加高考的我们,第二天就拖着虚脱的身子来到学校,想给我们上课,他们几次昏倒在上课的途中和课堂上。
恩师的这份忘死的情谊让我们每一个人感动得泪雨纷纷,可是怎忍心让他们游丝般的生命断送在我们这个毕业班上。在同学和学校领导们竭尽全力的劝阻下,两位爱生如子的恩师这才由一位副校长护送着回到老家休养去了。
接下来,学校领导三番五次地到我们班进行情绪的安定工作,并安排了富有毕业班经验的其他老师接管了我们班的复习任务,但是我们这个本来被看好的班级,受到那次突发事件的影响,在二十多天后的高考中成绩并不理想。
而我这个被老师和同学寄希望于考取重点大学的人,由于整日没黑没白地噩梦重重,没能上得考场而回家休学了。
三个月后,又是一个菊花泛黄的季节,在家人的安排下,刚刚好转的我,不舍那份对理想的追求,来到相距原校不远的另一所学校复读。
与此同时,与死神擦肩而过的丁老师夫妇也被教育局调到县志办公室工作,离开了那个伤心地。
其实,我复读的这所学校离县志办公室挺近的,几次想到那里见一见恩师,又怕起不到安慰他们的作用,反而戳痛他们还未完全愈合的心灵创伤,而且自己的伤也还在痛着,三个这样的人见面未必是好事。这样想时便一一放弃了。
可是,有一天下午放了学,我去伙房打饭回来的途中,在一簇高高的菊花丛后面,分明看到一个熟悉的脸庞,只是那张曾经健康的脸在菊花的金黄中是那样的蜡黄蜡黄,待我强忍袭上心头的一股悲凉想要仔细辨认时,那张脸似乎带着一丝淡淡的微笑很快地一晃就消失了。
“老师,丁老师!”我扔掉手中的饭菜追了过去,可是任由寻遍那里的角角落落,再也没有了恩师的身影。
失落中,似乎有一种意念在告诉我:是一直挂念我的恩师听说了我来这里复读的消息,遍身伤痕的他如我一样处于见与不见的两难之中,但最终一种对学生不是父爱,胜似父爱的驱动,让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匆匆见我一面而离去了!
这一夜,我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这恩重如山的师生情再度刺激了本就过于敏感的神经,本来这情谊应该成为激励自己在人生路上蹒跚前行的强大动力,放在我这却成了狭小空间里挥之不去的层层雨雾,使得一颗心是如此的负重不堪。
一连这样的几个夜晚,我患上了严重的神经衰弱症,而再次选择了退学。
(五)路漫漫,两地相依
回到家的我,正赶上乡镇招收民办教师,带着一份隐忍着的痛,我走上了教师的岗位,在与孩子打交道的日子里,他们的天真烂漫慢慢消磨着我心中的那个死结,让我重新焕发了青春的气息,以饱满的激情投入到了生活和工作之中。
几年后,我一边工作,一边自学,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了师范院校,毕业后重新回到了孩子们身边,教学工作更上一个台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