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震过去十个多月了，大家对地震又好像冷漠了。偶尔有点余震，传到离震中几百里外的这山村，感觉已经不强烈，不能带来恐慌了。中午，一个大房子的人把饭端到院坝里，一边吃一边聊；午饭后的茶馆里，大家聊的也比玩的多；聊的都是地震中的乐子，聊的都是晚上怎么酣睡。唯有远离村庄的仁子还是担心，还是睡不着觉。
　　 地震过去这么久了，仁子还没有回过家。家里没有人，父亲在妹妹家，哥在幺爸家。家里的老屋究竟怎么样了，还能住吗？父亲和哥是迟早要回来的。这天是周六，天气好，仁子决定回家去看看，就当是远途散步吧。
　　 一走进老屋，仁子就吃了一惊。
　　 这还是房子吗？仁子家的厨房成了一个天井。老天爷那白亮亮的胸脯代替了那黑乌乌的瓦房，阳光一点不吝啬地照着厨房的每一个角落。如今是阳春三月，这屋子倒是亮堂，倒是暖和。可要是六月七月呢？那些瓦全被地震摔在了地上，都碎了。那些黑乎乎的瓦檩子和椽子，有的从中间折断在屋里，有的斜倚在那倾斜的墙上，好像随时准备袭击人似的。那没有掉下的，就像那长短不齐却锋利的老虎牙齿，让人发怵。椽子上那些瓦耀武扬威地等在空中，专等人进去，好在他脑袋上开个“窍”。这哪里是厨房，分明就是一个险恶的陷阱。
　　 与厨房隔壁的，是一位和仁子父亲同龄的老人。他挨着仁子厨房的屋，也开了一个天窗，天窗边的那些黑瓦，就像一个个黑乎乎的手雷，正等着屋里的目标出现就爆炸。那共壁墙，是泥砖的，据父亲说有上百年的历史了。唉！如果不是地震，这墙啊倒不失为文物了。你看那砖缝闭合得多严！每一块砖都变成了黝黑，就像老人那黝黑的脸。经地震脚打拳踢之后，它伤得很惨，它弯腰驼背了。那跑出来要掉未掉的砖，就像一个个炸弹，悬在头上。这哪里是房子？房子是住人的，这住人的房子被地震变成了一个陷阱。
　　 很快就要进入六月，雨季要到了。仁子站在屋外，边看边想，他不敢迈步进屋。这墙被雨一淋，谁知道它啥时垮塌？如果在晚上，它可是招呼都不打就压下来，是会把人活活砸死的。而邻居老人就睡在这共墙的屋子里。仁子不看还好，不想更好，这一看一想，仁子浑身发毛。
　　 仁子找来邻居老人，把老人拉到仁子家的厨房外面。一边指指点点，一边说：“大爷，你这房子不能住了。你看，这墙随时都可能倒。现在是雨季，这墙被雨一淋，不知道什么时候就垮了。”这大爷是独身，解放的时候，因为划分成分，他家是富农，一直未安家，一晃就到了六十多岁了。大爷听了仁子的话，面无表情，他随口说道：“仁子，你放心。我晓得。我搬到那头那间去睡就是了。”这话有点冷，好像嫌仁子多事似的。仁子可不管这些，他边看边想着，大爷的房子是长三间，挨着仁子家厨房的不能住了，如果另外的能住，那也好。仁子的心稍微放松了些，可一转身的功夫，他又不放心了。那两间屋子能住人吗？
　　 仁子拉着大爷，让大爷带他去看看。一看，仁子不敢进屋。那房檐上的瓦东一匹西一匹，吊在房檐上，就像那门口露出尖牙的狗嘴，时刻准备着咬人；更像张着的鳄鱼嘴，看得人恐慌。
　　 “大爷，你这也不能住呀！你得找个人帮你把这房檐弄一弄啊。万一瓦砸在头上……”仁子后面的话不吉利，就咽了回去。大爷已经听懂了，他笑着说：“找了，他们都说不敢弄。”“万一伤着你怎么办呀？”仁子是想，伤着了你，你又没后人，又没钱的，住院连个端水的人都没有，那不是更痛苦。让社里的人凑钱，谁愿意呀！即使把钱凑起来了，不知道你已受了多少活罪了，平平安安多好！想是想，没敢说出来。大爷的脸又沉了下来，停了许久，他才说：“没事！都快七十的人了，死了也够本了。”
　　 仁子找来一根竹竿，把那些长在房檐上的“牙”给拔掉。拔一匹，掉一串。“小心，仁子！看砸着你！”拔掉了牙齿，仁子小心翼翼地迈进门去。不需开电灯了，那房顶上东一个西一个的洞就是明亮的电灯。那些泥墙，也都痛苦地倾斜着身子，好像在使着全力艰难地为这位老人撑着一个睡觉的空间。“大爷！你搬家吧，这房子哪里能住啊！要下雨了，一下雨你这屋子咋办？”“往哪里搬呀？仁子，你说得好轻松啊！”仁子哪里轻松啊，他想哭呢。仁子着急地说：“你去找村上找乡上啊！他们修也好，租也好，反正政府总得管呀！”大爷点点头。
　　 大爷走了。仁子又把社长找来，两人围着房子走了一圈。仁子说：“二爸，我家这房子烂就烂了，反正没人住。我爸回来，我就把他接到街上去住。我也不准备修了。但是，大爷还住在这里，雨季到了。万一把他砸死在这屋里，传出去不好听啊。你得帮帮他。”社长说：“让他先去找一下村上和乡上。”
　　 接近上午十点，大爷回来了。他对仁子摇摇头说：“弄不好。他们说，一是社里没有上报。又说我是吃遗属补贴的，要找民政部门。”仁子一听，觉得有理；可再一想，不对劲。这地震的灾难补助，在基层就是乡村社管呀，哪里还分什么部门？不是去年12月时，就要求统一清理，统一造册上报的吗？这房子坏成这样，还没有上报？怪！
　　 “走！大爷，我和你一起去！”仁子和邻居大爷来到了村办公室。这办公室是七十年代修的，本村的瓦匠烧制的砖瓦，仁子他们读书时，经常半天半天的时间搬运这些砖瓦。当时，这办公室很荣耀，全乡的都是泥土墙，只有这村是砖瓦的。现在，也陈旧了，就像这大爷，老得没有生气了，连和人争执的力气和胆量都没有了。其他村，有钱的，那办公室都成了小洋楼了。只有仁子这村子，在一个山沟沟里，外人来的少，又没有经济项目，路又烂，这村办公楼陈旧也就理所当然了。
　　 “仁子，今天回来了？”仁子是村里比较早考出去的“秀才”，年龄大一点的都知道，都认识仁子，村主任当然也认识了。仁子拿出烟，递了一根过去。同时说道：“地震这么久了，回来看看老房子。不能住呢就拆了，免得伤了人。”村主任坐着，燃着烟说：“坐吧。不好意思，这里连开水都没有。要赶个报表，所以……”主任吐着烟，那烟雾在主任脸前一圈一圈，马上连成一片，像面纱罩着主任的脸，让人看不真切。
　　 仁子听出村长的话有逐客的味道。仁子马上说：“主任忙就不闲扯了，几句话，不多耽搁的。”主任没说话，吸着，让烟雾维持着面纱的状态，在烟雾里听着仁子的话。
　　 “我那房子不能住了，可能你们在排查时已经看到了。现在虽不敢拆，我也不准备维修了。我这大爷总得有地方住，他那房子不能住了，你们排查危房时也看到了。眼下还没到雨季，所以还能蹲几天。雨季马上就要到了，那个时候过几天就是一场雨，那墙禁得住淋吗？一下雨，那屋子就成水塘。墙啥时倒？谁也不知道。我来呢就是给你们反映一下情况，他一个孤寡老人，政府应该抓紧时间给想点办法，修也行，租房也行。”只几句话，却这么多，话一打开，仁子可不管了。
　　 “这不属于村上管吧？”村主任一听又是难事，话就没有了刚才的平和愉快。
　　 “地震危房都是社里报上来的。你们社有十多家，但没有你家，也没这大爷的。还有，上面的救灾款是按人数比例拨的。没有拨，肯定就安排不到这大爷家了。”村主任还是吐着烟圈，虽不快，但仍是慢慢悠悠地说着，真有处乱不惊的风度。
　　 仁子也是街上跑的人，救灾的事情也听说了一些。整个县，整个乡拨了多少钱，也听说过。“有几家的房子有我们的那么惨？”大爷一听主任的话，直杠杠地来了这么一句。
　　 仁子觉得这句问得好，社里报了十多家，他家和大爷家竟然没上名单，报了哪些人家？钱给了哪些人呢？他家没有也无所谓，反正那屋子也不想住了。可大爷行吗？既然是救灾，拨款不按实际还按比例？荒唐！不会有猫腻吧？仁子的脑袋快速地转着。还是先礼后兵吧。
　　 策略一定，仁子不生气了，他笑着说：“主任，我只是向你反映反映情况，有情况不反映是我们的责任，这情况反映了……万一哪一天，我邻居大爷被掉下的瓦和砖砸着了，或者被倒塌的墙给压着了，肯定是要传出这山沟的，对村对乡的影响……好了，主任！不耽搁了，你忙！大爷，我们走吧。”说着起身，又递上一根烟。仁子不抽烟，可这包烟已被主任给“雾”了一半了。
　　 仁子和邻居大爷边走边聊。大爷说：“仁子，算了吧。里面有些事情大家都知道。没灾的报灾，小灾的报大灾。真正房屋受大灾的，除了这种老屋，没几家，反正是弄国家的钱。弄下来后，能用来修房的有多少？鬼知道。”大爷说的，仁子有点不相信。“大爷，这是救灾款，专款专用。发现挪用贪污是要处分人的。”仁子看着大爷，站住了。
　　 大爷笑笑，那脸上的皱纹在笑里挤成了浑浊的波浪。“仁子，你还是那么天真呢。这乡村里，上面还要一家一户来验收呀？”仁子听懂了意思，至于他们要怎么样，仁子管不了，也没时间去管。可这一辈子的邻居大爷，不得不管。仁子想了想说：“这样吧。大爷，你找个时间到乡上去反映一下。我有时间，也到乡上去反映。这几天，就到我幺爸家和我哥挤一挤吧，反正他也是一个人。你那房子真不能住了。”
　　 仁子和邻居大爷一起来到了店子上。
　　 “仁子，回来了！成稀客了！来！倒一碗！”一个人招呼茶，每张桌子上都伸出几只手来给茶钱，这些手臂就像竹林里冒出的光光的竹笋。“谢谢了，谢谢了。”仁子刚一坐下，社长也来了。“来，老板！给我这社长二爸倒一碗！”喊着，仁子掏出钱来举在手里，等老板过来收。给茶钱虽然没有刚才热闹，也有几个举着手的。这既让仁子感动，也觉得尴尬，幸好刚才社长没看到争着给仁子给茶钱的场面。
　　 “仁子，回来做啥呀？”有人问道。“回来看一下老房子。也顺便和我这大爷去找了一下村上，村上说这救灾花名册里没有我这大爷的。”仁子的话里带着“我”字，好像真是他亲大爷似的。仁子说着瞟了社长一眼，喝了一口茶。
　　 “那房子都烂成那样了会没有？哄鬼哟。”说话的是强子，强子是这一带出了名的二癞子，社里村上都奈何他不得，平时说话直来直去。另一个人也接话了，“照理说，你家也该有。虽然你不住，但你家残废哥要住呀。还有你爸嘛！”仁子听着，又喝了一口茶，说：“有什么呀？村上说什么都没有。不过，我家倒没关系。我哥住我幺爸家，他们一时半会不回来。等我幺爸的孩子回来修房子，我给钱，搭便车给我哥修两间就够了。只是这大爷，那房子……哪天被砸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社长！你龟儿在搞什么鬼哟。”强子问道。社长有点尴尬地说：“哪里有什么鬼嘛！我们只是做活的，按上头说的做就是了。”
　　 “排查不是你带着人去的吗？”
　　 “是呀。他们家是看了的，是最重的。”
　　 “看了怎么没有？”
　　 “我也不知道。”
　　 “你哄鬼哟！你搞的你会不知道？你几爷子肯定有见不得人的。”
　　 社长马上阻止道：“别乱说。哪有那些事？”
　　 “日你妈的！乱说？这社里报了多少家？有多少钱？你娃儿不弄清楚，你收不了工。”仁子听着强子的话，觉得有点过了，他感到有点尴尬，他可不想因为他的事情让乡亲们起矛盾。不过，这山沟沟里就这样，争个输赢，闹得脸红脖子粗是常事。你骂我的娘，我当你的爹，似乎也是口头禅，没人会计较的。
　　 这社长还真没生气发火，他喝口茶，也大声地说：“肯定哟。我还要烫你几爷子的钱啥！这当官又当不了一辈子！何况，还是你几爷子让我当的。”
　　 “我说社长，你做点好事。大爷也是你家大爷，每年帮我们找水，费心费力，人家一个老人……你就找几个人，在公路边给他修两间不就得了，几个钱的事嘛！把我的钱都用上！”强子说。这话文明多了，还像人话，仁子心里想。
　　 “你娃知道你有呀？你和社长串通好的了呀？”
　　 “你说啥呢？你问社长，我们社一共就十多家，好歹我那猪圈也给震垮了，没有的没两家。能没有我家的吗？”强子看着社长。
　　 “这……”社长犹豫着，“上面还没有批下来，批下来再看嘛！”强子一听，猛拍了一下桌子，站起来说道：“‘这’你个屁！这你都装不知道？老子不管。把这些钱用来把大爷的修了，用了找每家每户签字，你也好交差！哪个娃儿不签，我找他！”强子说着，脸通红通红的，他很激动。这家伙很多时候就喜欢说大话，吹牛还可以，干正事还真不行，仁子知道这点。不过，仁子也很感动。这些话就比那官话痛快，这乡里乡亲的，就比那官亲切。
　　 “你说啥呢？那么大笔款子，谁吞得下嘛。这修了房子要验收，要算账的。房子没修，能交差吗？”
　　 “管你的。我们看得见！”
　　 大家看着笑着，就喜欢这样，有嘴仗，热闹。国家政策就是好，有些当官的就想利用国家政策为地方弄点办公费奖金什么的，经常做点手脚分享一点国家给“百姓”的幸福也是常有的。只是，这手脚不能太大呀！太大了要翻船的。
　　 一个星期后，仁子在街上遇到邻居大爷。大爷先对仁子挥挥手，接着就是两个哈哈，然后说：“仁子，放心吧！我那两间房子修好了！”仁子也笑着说：“修了就好了，安全了嘛！”同路的村人说：“你大爷倒高兴了！现在国家拨款太频繁了。又是救灾款，又是爱心住房款。这一笔还没闹清楚，那一笔又来了。谁知道你享受到的是哪笔款子？其他款子又是怎么回事？”
　　 “是吗？那太好了！”仁子笑了笑，打个招呼上班去了。款子多是好事，只要该得到的百姓得到了，至于其他的事情，是上级部门管的，与他仁子没有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