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文学网-原创小说-优秀文学
当前位置:江山文学网首页 >> 逝水流年 >> 短篇 >> 江山散文 >> 【流年】院子,院子(散文)

精品 【流年】院子,院子(散文)


作者:端木赐 童生,905.9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409发表时间:2014-08-25 22:17:41

清晨的一抹寒凉浸润在空气中,却挡不住整座城市烟尘的弥散。烟尘穿行在路上,我也是。班车转过一个大弯后,戛然而止。一睁开眼,我就能看到院子。院子坐落在郊区的村镇里,从院门口步行,不多远就是六环路,寂静中不断有车辆呼啸而过。院子从黑暗中走来,就是冬日变成了夏日。院墙外面的杂草更高更绿了。
   房子是一座孤岛。院子里的路分开两边,河流一样环绕。我站在原点,右手边是青灰的水泥路,刚刚凝固,坚硬而平整。可院子里的路只修了一半,剩下一半的荒芜或许要留给秋天。我站在初夏的繁盛中,却不知为何想到了秋天的衰颓。时间都去哪了?衡量时间的方式不同,似乎时间消亡的方式也不同。有时候,我会用地铁卡上消失的数额计算时间。有时候,我会用饭票变薄的触觉计算时间。而现在,我喜欢用一个完整的季节来计算时间。一个季节里有太多隐秘的变化,关于草木的、温度的甚至人心叵测的。如同所有琐碎的枝杈,又能够完整地呈现出一季植物的繁盛,我在细枝末节的问题上,总是显得有些迟钝,任由邪念横生。阳光下,院子的左半边脸,在空虚中燃烧。在无限的虚弱感袭来的时候,是每一脚落下去都要小心翼翼。地面上缓缓升起了细腻的粉末,那么轻盈,那么松软,那么妩媚。没有时常擦洗的黑皮鞋,只是变得更加肮脏罢了。在这样的旅程中,或许有多少尘埃的沾染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置身其中,还有多久按捺的时光。
   当暖的天光流转,催促着整座城市开始嘈杂,院子也开始说话。敲打筋骨的声响,来自门诊后面的工地。远远望去,一幢三层小楼赫然成型,有小工正悬挂在半空中刷漆,和一根绳子相依为命。涂料是鲜艳的柠檬黄,有些迷离和古怪,听说是院长选的颜色,没有人喜爱。这幢新楼覆盖的位置,听说本是平房的职工宿舍,宿舍拆掉以后,只好腾挪了门诊楼深处的几间房作为休息室,正好挨着中医科的煎药室。我曾经拖着行李箱跨进房门,男职工宿舍里是满满的雄性味道,终日不见阳光的室内,似乎很少有人刻意去整理床铺,床单上的皱纹如波浪一样垂下来。烟头和杂物的尸体,被浪头推到了晦暗的角落,写满了颓废和自私的情感。有人试图要把他的铺位替换给我,可在他迟疑的那一瞬间,我拒绝了。
   女职工宿舍的窗子向南,外面原本是一片密不透风的竹林,也正是现在的我所掠过的方位。前些天,有人钻进竹林,一边猛推,一边猛砍。竹子被大肆砍倒以后,后院突然空旷了许多。竹林原本是遮天蔽日的秘境,我能看见每一根竹子都像扎进眼睛里。它们威武雄壮,守护着许多秘密。女人说,这回宿舍里需要悬挂窗帘了。我曾爱着竹林上层裸着的雪,还有竹叶下藏着的鸟和窃窃私语。可竹子倒了,就一无所有了,变得了无生趣。竹林中央有一块刻字的大石头,这只耸立的坚硬的物体,这回终于重见天日。为了一块石头,他们还是砍了整片竹林,并修葺出一个规整的园子,四四方方的。但他们都说,竹子没有死,只是欠了一场雨而已。雨来了,竹子会规规矩矩地从荒原长到花园里。
   掠过花园,来到简陋的小食堂。我在小黑板上寻找我的名字,并在后面划勾,以便饭堂大师傅计算今日午餐的成本,选择食材。其实食物和编制一样需要预算。大师傅是两名村妇,每日清晨都会煮了米粥或者蛋花汤,准备少许干粮。职工大多都拿了烧饼转身就走,烧饼是固定的一甜一咸。门诊一层,药房门前,一条队伍安静地守候着一个狭小的窗口。我爬向三楼,来到行政办公区,一间拥挤的档案室(办公室)。医科五年毕业,我被借到这里打杂。而我已经习惯了,打开办公室的第一件事,是把前一天同事没吃的早点丢进垃圾桶。
   不知道为什么,在医院的半年里,我变得愈发孱弱了。我的身体似乎总是被各种隐患偷袭,我告诉自己要喝大量的热水,以战胜黑暗,可还是常常功亏一篑。接连不断反复发生的感冒、咳嗽甚至是微小的口腔溃疡,全都找不到明确的病因,我在不断的自我猜忌中,变得敏感又虚弱。院子里有太多病人,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罢了。母亲劝我在单位一边工作一边输液,两全其美,可是我并不愿意。我排斥院子和当中的自己。我时常盲目地购买药品,在院子外面的大药房。那些花花绿绿的盒子,令人捉摸不透又着迷。诸多中成药,颗粒的,丸状的,汁液的,无一例外都是苦涩的,并隐隐幻化着一些植物特殊的芳香之气,而我总是希望其中有一种可以穿越荆棘,神迹般治愈我。
   曾几何时,我对身体管理总是异常谨慎,现在的我却沉迷于药物的能力。我喜欢“治愈”这个词,它能够贯穿始终,醍醐灌顶,立地成佛。它有时候是杀死,有时候是弥补,在潜移默化之中,就填补了我们生命中的某些未可知的缺憾。院子里充满太多美好的假象,人们愿意相信病房是治愈的初始,只是我有些模棱两可的直觉。在医院的走廊里,我收起所有的同情心行走,避免目光停留在那些饱受折磨的面庞上,我对突然而至的怒火感到恐惧。在我的感知里,所有异常强烈的情感都是可怕的,都是人类需要摒弃戒除的。而往往最可怕的,又是那些长久沉默的,比如一个校服蓬松的女孩子,在一场桃花初开又难以启齿的性事后,此时正安静地坐在妇产科门前。她的目光低垂,整个早晨,整条廊道,万籁俱寂。
   上午十点,有一位老人气喘吁吁地攀爬上三楼,找院长投诉。她说自己长年吃一副配方不变的中药,一开始医院药房里只差两三味,现在竟然差到六味。我相信她的血液中长年流转着一些植物和昆虫的成分,发挥着宏大而不可控制的治愈能力。当然,同样还有一些微弱的不可知的毒性在慢慢侵蚀她。她看起来是那么暴躁,仿佛缺失的不仅仅是几味药,而是她一部分生命。我看着她用尽全身的力气行走,可是我不会去搀扶她。我就这样站在青灰颀长的背影中,踟蹰难行。我常常想,我应该以怎么样的姿态在院子里行走,我始终试图寻求一个位置,是无法替代的,自得其乐的。可渐渐的,我发现是院子在消磨我。母亲嫌我不太安分,她却希望院子里的生活能够治愈我。
   我的邻居是财务科的女人们。来办公室第一天,办公室老大就语重心长地和我讲,要当心一位姓胡的会计,凡事要多忍让。如果说医院是江湖,胡会计就是医院中的李莫愁。她道行颇深,且性情古怪。有人说她是疯狗,逮到谁咬谁。有人说她是坑,要远走绕行。总而言之,她是个不怕事且不怕死的女人。我常听到胡会计在办公室喊院长的名字,院长顺着声音就寻来了。很多男人都朝思暮想要推倒她,然后狠狠甩她两个耳光。从她口中而出的,那些尖锐的脏话,常常像刀子在楼道里穿梭,又有多少幸灾乐祸的耳朵竖立着,然后暗自偷笑。我却笑不出来。
   胡会计有个抽屉,木头的,变形的,还挂着小锁头,里面藏着各式公章,暗含所有权利的象征。而钥匙就散落在桌面无数的钥匙串之间,院子里几乎所有的钥匙都归她管理。胡会计还有个旧印台,一副黄脸婆的外壳,吐不出湿润的舌。我盖的章,总是因此模糊不堪。那一天胡会计突然怒斥我,早就看你不顺眼,站起身来,用上全身的力气给我压。果然,这招管用。这一次,我承认我对她有些刮目相看。我差点忘记,胡会计还有一个崭新的印台,始终不肯给外人用。她对我说,旧印台是你们用坏的,抽屉是你用坏的。只有张会计一个人的时候会说,抽屉本来就是坏的,这次我把新印台给你用。
   三层楼只有六间房。院长室、档案室、财务科、库房、机房、厕所。档案室和财务科以一间厕所相隔,相互之间带有浓重的鄙视之情。这间厕所,由三层行政区的六个职工共用。在医院,这间厕所算是整洁宽敞的,里面有一台不知好坏的电热水器,一个墩布池,一个蹲便器,以及零散的清洁工具。有一次我刚脱下裤子蹲下来,还没来得及酝酿情绪,就听到胡会计的砸门声,这真是令人尴尬的打断。如果要怪,是罗马人创造了下水道。胡会计说,厕所下水的通道和她房间的水池相通。她不允许这些男人们在厕所大便,因为排泄物的气味会顺着管道摸进她的屋子,挥发弥散。从此,我对这间厕所的使用也变得小心谨慎起来。我以为,一个人的欲望不需要理由,排泄是人类最原始的欲望,和性欲一样美好而至关重要。然而一个人最污秽的气味,就能够如此简单粗暴地轻薄她,激怒她。可院子里到处都在施工,那些浑身沾着凌乱污迹的男人,像麦子一样在日光中作业。在后院,在墙壁上,在屋顶上。他们会时不时与我们擦肩而过,又在我们的领地迅速消隐,留下痕迹。
   一段时间以来,胡会计坚持以厕所为阵地,开展了一系列坚决的自卫战。她与世隔绝的骄傲,绝不容许失败。她害怕脏,她相信这个世界绝大多数事物是肮脏的。这些男人粗壮的身体上,有最下层的市侩的气味,有最卑劣的腐败品质。有时候,她发狂一样到处喷空气清新剂,一种混合的工业的香型。她终于成功地用一种浓重的甚至有毒的气味,覆盖了其他所有人的存在。记得每次下班后,胡会计都会一丝不苟地锁好每一间房门,包括这间厕所。她总是不断重复着开门和锁门的动作,其中有些锁要旋两圈,有些锁只能旋一圈。这些都是不容侵犯的规则。她试图用这些琐碎的规则改变这个世界,但同样改变着我们的习性。当有一天我突然发觉,自己竟然为了避免争端,开始遵守这些规则的时候,我心生庞大的恐惧。
   有时候我去二楼打水,医生饮水机里的水似乎永远也烧不开。饮水机上面随处可见雀巢咖啡的袋子,总是不断扰乱我的心神。那些被封印的可溶性粉末,无疑通过视觉就可以呈现出一种状态来。忙碌的,亢奋的,上瘾的。爬回三楼,烟和茶才是属于这里的闲余享受。我看到走廊花盆里的烟头更多了。唾液、烟灰,混杂的情愫,却从未阻碍这些植物的生长。一棵柔软的植物从窗台流淌到地上来,不小心被旁人踩痛。即使被轻贱,它还是不断地伸出新的叶脉,旁顾无人地恣意低垂,用它的长发盘绕日光。
   档案室杂乱的物品中间,藏着不少茶叶罐子。红茶,绿茶,半发酵的乌龙茶,有时候久到让人分不清楚属性和年份。我从南方迁徙回北方以后,遗憾再也没有朋友礼待我饮茶。那些烹茶的繁琐工具和程序,看来本身就不是深埋在我骨子里的事物,轻易就可以摒弃。虽也能提神,茶叶却似乎天生就带有某种懒散闲适的气质,是依水而生不断绵长的慵懒日光。其实在这半年来,我无数次在耳畔听到“懒”这个字眼,这绝不是什么好事,哪怕只是针对旁人。在这座院子里,“懒”绝对是窃窃私语里可以传染的人身攻击。
   在过去整整一周的时间里,屋子的角落摆放着一只空鱼缸。鱼缸的玻璃壁和小石子上,沾满了墨绿色的鱼粪,腥臭味十足。这味道不断扩散,渐渐麻痹了我们的神经。连苍蝇都来了,我们却对此无动于衷。屋里三个人或许在暗自较量,等待第一个人的认输。鱼缸的主人曾是这里的院长,已经调离,但是他的鱼缸还是被带回故地刷洗。下属曾为他精心挑选的锦鲤,每一个晕染的斑点都充满赞美,这次也厄运连连全部殉难。听说鱼缸干净了,鱼就可以存活。无意中的应承,使办公室老大硬着头皮把鱼缸搬运回来。他迟迟不愿意清洗鱼缸,我却不愿意为了奉承一个陌生人干这脏活。
   前两天,据说是开班车的刘师傅重新洗过鱼缸,一边骂脏话一边用清水淘洗了石子,放入花色最美的锦鲤,然后物归原主。可是我不知道这些美丽的鱼,到底能够活多久。等它们全都死了,鱼缸还会回来吧。我猜想,刘师傅一定觉得办公室里三个人,就像那些外表光鲜的鱼类,迟早会自掘坟墓,消亡在医院里。虽然在我的耳朵里,刘师傅和我说懒这个字眼的时候,只关联了其他两个人。但是我并不确信,在其他人的耳朵里,会不会也出现我的名字。
   有趣的是,人们总是在怀念上一任院长。而现任是个土生土长的北京人,身体里藏着一个倒不完的话匣子。某次闲谈,院长和我说,等后院的楼房盖好了,有了我的床铺,就安排我值夜班,一晚十五块钱。那时候我保持了沉默。暗想没有风花雪月,甚至还有人身危险,却如此廉价。那天,院长竟然从一只茶盘说到古木,从古木说到收藏。他甚至还从柜子里拿出一只金丝袋,从中掏出一只紫砂壶。他说这只壶现在还不值钱,但是它有证书,等制作它这名匠人成了大师,这只紫砂壶的身价也将水涨船高。这只紫砂壶小巧玲珑,没有任何花纹修饰,一只手可以把玩。若盛了水,对嘴啄饮,两口见底。话题从茶壶再到茶叶,可对于喜欢牛嚼牡丹的我,难免有些沉闷。告退时,他竟然说要送我一盒未拆封的茶叶。我想要拒绝,可这一次却不容推辞,竟有些本末倒置的可笑。
   可没过几天,院长就再次找我约谈。原因是一个同事迟迟没有考下执业医师证,引咎辞职,所以要由我接替他的岗位,守护院子夜晚的安宁。我是一个悲催的替代者,逐渐实现着多重身份的交叠。医生,办公室职员,保安。院长问我愿意吗?我点头沉默。从此,我多了守卫院子的工作,固定五天一次。寂寞的时候就喝茶吧,院长送我的那罐茶叶,名字叫做“单冲”,来自我熟悉的广东省,传说品质好的单冲,冲泡后会有幽幽的兰花香。我准备在这臆想的花香里,等待一些命运相通的人到来。

共 7440 字 2 页 首页12
转到
【编者按】世界上的万事万物都是有生命的,都有它存在的价值与理由。人与自然也是相互依存的,就如院子与生活在它里面的人一样。院子虽然看似静止的,却一样是生命的个体。它有颜色,四季的轮回更迭为它更换着不同色彩的衣着。它是有思想的,容纳着阳光的或明或暗,枝叶的或荣或枯,厌倦着灰尘,把它染于鞋面上。它是有灵魂的,它的灵魂,在悄然地吟唱着时间都去哪儿了,提醒着人们失去的苍凉。这样的一处院子,是救死扶伤的地方。它有各种疾病的病人,总期许多增添药量治愈折磨人的病痛。它的空气是沉闷的,沉闷得让人总认为身体也感染着病伤。它里面生活的人性格各异,尤其是胡会计,总爱在生活的细枝末梢斤斤计较,性格燥戾得让人避而远之。就是一个院子,包容着各层楼宇的脏乱,连植物都稀疏得少了成活的可能。期盼一场雨,一场心灵的雨,自然的雨,洗去压抑于人心中的人与事,在一个雨后的清新里,与远方归来的自由者一起,品味道极好的单枞,这种茶,要与知音同饮。从日出到日落,从燥热到严寒,院子承载着生命的生长,葱郁着植物的重生。整篇文章叙述冷静,一事一物,一人一言皆在沉思中,对生命与价值的体悟,与景色有机结合,给读者以思考的空间。推荐阅读,问候安好!【编辑:一朵回忆】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9080013】

大家来说说

用户名:  密码:  
1 楼        文友:一朵回忆        2014-08-25 22:25:57
  有思想深度的文章。祝创作愉快!
时光是一朵清澈的回忆
共 1 条 1 页 首页1
转到
分享按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