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一条马路，两排梧桐。绛紫色的云和残缺的橙，平原大地上一片绿的希望和泥土的古朴醇香。雪燕靠着丁字路口的一棵粗梧桐上向西张望，目光跟着马路延伸，到极限时却看不到终点。又是春末了，庄稼该收了，男人是不是也要回了？雪燕再一抬头，两只飞累的燕子，停在两根电线杆中间，踩着同一根电线，呢喃着，互相咬着嘴儿。
　　 她将站在地上的女儿抱起，望着打县城回来的汽车越来越大。它顺着马路从西庄朝东庄行驶。马路不平，车子缓缓地爬行着。近了，车子的身子已经到她的面前了，它在丁字路口停了下来，里面下来了两个人，但她不认识。人下来后，车子又继续向东爬行。
　　 她再望那只被云朵吞噬的残橙，眉头锁了起来，脸上布满忧郁。悻悻地，她抱着女儿回家去了。庄里的炊烟都升了起来，她还没有做饭。到了家里胡乱煮了些稀粥，从菜坛子里捞了点咸菜便凑合了这顿晚饭。天黑时，将院门和房门都闩上。给女儿冲了一瓶袋装奶粉。女儿啪啪地吮着奶嘴。她唱《小燕子》哄女儿睡觉。
　　 油灯下，她捧起一本日记用一支铅笔记了起来。这是她从初中就保持下来的习惯。她喜欢记日记，记录每天的心情和事情。可只记了半页，觉得记不下去了，便坐在床头发呆。望着屋顶的高粱杆，静默地……
　　
　　 再是一个黄昏，她依然抱着女儿站在庄北口的丁字路口，朝西张望。眼看地里的油菜就要熟了，小麦也黄了穗，这该死的男人怎么还不回来呢？雪燕在心里骂了男人一句，说他该死。可是骂过又后悔了，男人没有得罪她啊！男人一心都想着打工赚钱，一心想让她过上好日子，让女儿玩上玩具的，这样的男人怎么值得骂呢？她的脸上微微地笑了一点，心里说，我不该骂你！你早点回来就是了！
　　 那辆白色的身上长着锈斑的汽车又爬过来了。这车子像个瘸腿走路的老人一样，真慢！
　　 她盼着盼着，车子又经过身旁了。这该死的汽车居然没停，只给她留下一阵没有燃烧完的柴油烟气和地上卷起的一片尘土。她在这混合烟尘里捂着女儿的嘴，自己不留心地咳嗽了一声。打庄里走来的一个男人说：“嫂子，你又来等长峰哥啊？”雪燕没有回答他，只是朝那男人笑了笑。
　　 晚上，又是一个孤独的夜。雪燕哄睡了女儿还坐在床上发呆，脑子回忆起她跟长峰恋爱的事来，还想他那结实的身体趴在自己的身体上……她的脸羞了，红了，像早晨的太阳，像下蛋的母鸡脸，像涂上了一大团胭脂。
　　 有人敲她的门！
　　 她倏地从幻想中醒来，盯着那扇椿木做的老式双开门。门还在轻轻地被外面的人晃动着，她靸着拖鞋下床来了。蹑着脚走到门后，轻轻地问一句：“谁？”那人没有说话！她从南墙边找来一样农具，是铁钗。她紧紧地攥着铁钗，随时准备实施攻击。门外的人又轻轻地敲了敲门，她又问：“你是谁啊？”门外的人没有说话就走了。听到人走的声音，雪燕从门缝朝外瞅，明亮的月光下有一个男人的背影，那男人走到院墙跟前，爬上临墙的那棵老桃树，踩着树杈，翻过土坯墙跳出矮院子。那男人溜了，可雪燕怎么也不明白，白天找他说话的男人，怎么会打自己的注意？他可是一个不爱说话的老实后生，还没找对象呢。
　　
　　 又是一个黄昏，雪燕不改往日的规律，依然带着自己的小女儿，站在庄北口的丁字路口。她依然静静地朝西张望，心里除了期盼，就是思念和激动。她的心总会在白色的铁做的爬行动物近了跟前时，热浪突起，像秋天的洪水，猛烈且疯狂！她摒住呼吸，等待车子停下。
　　 车子停下了，门也打开了。里面又走出一个男人，仍不是长峰！
　　 黄昏不仅仅是她的，还是女儿的。女儿张口说话了，但吐字不清，只听到有类似“怕怕，怕怕！”的音。雪燕朝女儿说不是“怕怕”，是“爸爸”！女儿的小眼立即盯着雪燕，好像有点委屈，嘟囔着嘴说：“细怕怕，痒怕怕！”雪燕蹲下身子来，抱着女儿哭了，她说：“娘也想你爸爸啊！”
　　 雪燕家的这个小院落又沐浴在明亮如银的月光下。
　　 桃树，石磨，水缸，石台……都静静地在月光下洗着冰水澡儿。雪燕多想搬条板凳坐在院当门，望着天上的月亮。初中时她学过苏轼的词，她也想品尝一下“千里共婵娟”的滋味，可她不敢。她惋惜地回到屋里，将门上了闩子。不仅上了闩子，还将案桌也搬到门后抵着门，又在案桌上放了几半蛇皮袋粮食。
　　 她怕昨晚的那个男人再来！
　　 可是她刚将这一切准备好时，听见院外有敲门声了。雪燕心想这小伙真是无法无天了，敢打正门进了。雪燕听着紧敲的门声，没有理会。她来到窗前，朝那一动一动的院门望去。那门的动作越来越大，她的心也越跳越狠！
　　 院外一声：“雪燕开门，是我！”
　　 雪燕的泪水出来了，她飞也似地跑向门后，又胡乱将案桌上的东西拽下来，肆意地丢在地上。案桌被拽开，门闩被拉开，院门被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