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谨以此文献给我风风雨雨逝去的十年。
　　 转眼立秋了，适逢公公的五七忌日，回乡下上坟，出城时，大雨滂沱，视线模糊。揣想此去一路定然泥泞无比，岂料渐行渐远，雨已被远远抛到身后，下车发现，老家的雨，只刚刚湿了地皮。一进门，扑面却是荒草萋萋，才几天工夫，院子便荒芜了，草就着雨疯长，填满了每个角落和缝隙，如密不透风的思念。姐拔着草，叹了口气，说，人没了，草就疯了。
　　 墙根那棵老无花果树，兀自杂错地立在荒草里，刚立秋，本应满树葳蕤，却枝叶稀疏，果子更如几颗残缺的牙齿，可怜巴巴地缀在枝干上，如一个步入暮年的偃蹇老人。老家的院子泥土松软，但不知为何它却一直长不起来，长年瘦骨伶仃地站在那里，将近二十年了，竟依然那么矮小，相较旁边越来越粗实的枣树，着实逊色了许多。执拗倔强的时光似乎在它身上凝固了，变得乖顺起来，不留痕迹。只在那根部，留着难以遮掩的断茬，犬牙差互，露着一丝狰狞。
　　 思维的触角永远让人摸不着头脑，就像琴弦一样，轻轻一拨就铮铮然颤悠悠地响了，记忆就那么无声无息地包抄上来，叩响了我的门扉，打湿了尘封的书页，那一页上，赫赫然长着一棵枝叶茂密、亭亭如盖的无花果树，正是从老家移栽的那棵。
　　 每次回老家，偶尔不走高速时，会经过曾经生活工作了十三年的那个小镇。近乡情更怯，我却总也忍不住让夫放慢车速，尽力向车窗外张望，找寻那个居住了整整十年的小院。楼还是那个楼，只不过灰暗了许多，时光的年轮是绝不肯放过世间一切的。最东头那个小院便是了，只是，墙遮挡了视线，犹疑叹惋的刹那，车子早已无情地碾过，想看的倏忽闪过，再也不见。“故园东望路漫漫，双袖龙钟泪不干。”那诗句，忽如一阵雨来，顷刻迷蒙了双眼。
　　 曾经的那个小小院落，抛下了太多欢乐与惆怅，抛在了无数次的午夜梦回中。
　　 东墙根靠窗的地方，曾有一棵白色的蔷薇，花并不起眼，但是芳香馥郁，每年春夏之交，便缀满了一穗穗洁白的花朵，蜂飞蝶舞，倒也热闹。有一天，竟然引得一条绿色的蛇从墙头上探头探脑地爬下，把我唬了一跳，我又唬了它一跳，然后它悄无声息地顺着开满白色蔷薇花的墙头走了，如消失的记忆不复再现。
　　 种过几株野百合，翠色互生的叶子，明黄的花朵，点缀着褐色的斑点，花瓣一例向下舒展弯曲，像极了会柔术的小姑娘。据说叫崂山百合，也有叫山丹丹的。记得是从西邻老吴家移来的，黑珍珠般的种子一落地，来年便又生一棵新的。小院里还种过葱、茄子、辣椒等，几棵粉豆花也平添了不少乐趣。那棵纤弱的枸杞好不容易架着爬到了平房上，儿子却能轻松地爬上爬下，飞檐走壁。压井边上，我曾经给三岁的儿子洗头，他手里玩着泡沫，头上顶着泡沫，我给他慢慢挠着，他格格地笑着，浑似一个小释迦牟尼佛。
　　 西墙根下，立着一棵无花果，树苗是从老家拿去的。树下曾是一堆建筑垃圾，砖头瓦砾，好不容易清理了一下，埋上一些烂鱼头当肥料，栽上树苗，看它蔫了许久，眼看渐渐熄灭了生命的火焰，也便不再搭理。忽有一天，惊讶地发现，那树竟然醒过来，并无声无息地长大，叶子像张开的手掌，也像一把把蒲扇，承接着清风雨露，直至硕果累累。无花果并非无花，掰开来可见，那花蕊是包在果实里面的，像极了一种低调的人生。
　　 树下临窗处堆煤，每年冬天，夫都会去火车站附近买一车煤回来取暖，起初买便宜的煤面，后来是干净的煤块。于是，一个冬天，屋子里便充满了阳光的味道。可是，就在那个寻常又并不寻常的春天，我们被远方的某种神秘气息诱惑了，奋然丢下乡村的记忆，丢下贮存了十几年的故事，丢下盛满了欢声笑语的小院，冥冥之中奔向未知的远方，一路迤逦前行，踏上了一条艰难的迁徙之路。
　　 整整十年了，那小院，别来无恙？那树，别来无恙？
　　 我是决然不敢下车去看的，夫说，他曾无意间在网上看到一段视频，正是那里的，画面上满目荒芜，曾经书声琅琅，而今人去楼空，教室的门窗破烂不堪，人们总是顺理成章地让破烂更加不堪；荒草肆无忌惮地占领了无人的地盘。曾经天天笑语喧哗的操场上，早已种满了庄稼。夫唏嘘着，我却没敢看，心早被地下那一堆尖锐的碎玻璃扎得生疼。《扬州慢》里的荒凉冷寂，岂止白石道人难堪？
　　 曾经的小院，早已成为别人的住房；曾经的家乡，已成了他乡；曾经想逃离的地方，如今却是记忆中的故乡。曾经种满了美好的地方，如今却荠麦青青，荒草丛生，只留怅惘。除了记忆，一切，早已变了模样，早已沧桑。
　　 “再回首，云遮断归途，再回首，荆棘密布，今夜不会再有难舍的旧梦，曾经与你有的梦，今后要向谁诉说，再回首，背影已远走；再回首，泪眼朦胧……”大学时代，总喜欢听姜育恒的《再回首》，听着听着便会有一种辛酸泛上心头，泪眼婆娑。人到中年，才知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人生，总共没几个十年；一转眼，我却已虚掷四个了。
　　 十年前，我也搞不清究竟为什么向往这个城市，也许是红瓦绿树、碧海蓝天的吸引，也许是因为兄妹的召唤；也许是同事舍了一把花生米奔向光明未来的诱惑；也许，还有一丝年少轻狂想证明自己的欲望吧；更也许，源于臆想中虚无缥缈的海市蜃景，因为，幸福总在山的那一边。于是，冥冥之中，我如一只勇敢的飞蛾，张开翅膀，义无反顾地扑向那光明，开始了痛苦中夹杂着些许快乐的追梦之旅。
　　 十年后，经过千辛万苦的跋涉，我终于完成了从农村到城市的迁徙，有了一点城里人的归属感。今夕，楼下小广场上正在进行热热闹闹的纳凉晚会，喧嚣盖过了蛩音，我把那喧嚣屏蔽在外，心里却如不远处的大海一样，波涛翻涌，蓦然回首，一个十年已然决绝地打马远去了。
　　 梦是十年前的那个春天开始的，那梦犹如柳枝初绽的鹅黄，嫩生生的，充满了诱惑。我和夫携着冲锋陷阵的勇气和一丝惴惴，风尘仆仆来到这个城市，到几个有需要的单位递上简历，然后参加笔试、面试，一路过关斩将，终于尘埃落定。然后，不顾工作关系还没有办妥，便义无反顾地开启了一段新的征程。
　　 至今清晰地记得那年的7月26号，一个炎热的夏天，蝉叫得声嘶力竭，太阳热辣辣的不敢与之对视，路上车来车往，像沸腾着的火锅。我在路边店里吃完一碗加了辣子的兰州牛肉拉面，带着一种对未来的憧憬和茫然，在门外打量着那个高大生硬的教学楼，踌躇着抬脚，一步便迈进了陌生的沼泽，艰难地开始了跋涉。
　　 连食堂都不知道在哪里，我就当起了班主任，开始了烈日下的军训。学生完全不是想象的那么听话：个性张扬，棱角分明，管理难度特别大。各种棘手的事情纷至沓来，应接不暇，层层的捆束憋得我近乎窒息，却无人能解救，我犹如一个黑暗中的茧蛹，只能一点点咬破自己织就的层层障壁。
　　 初来乍到，整个人如同悬在半空，脚底下没着没落，心里面莫名恐慌，我真的是一个乡下来的土包子了：坐在公交车上，茫然地看向窗外，两旁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无半间能够蜗居；路上川流不息的车子，没一辆可载自己。周遭的人们气定神闲，我却如踩钢丝，哪怕一阵风来，都可能坠落万丈深渊。我站在钢筋水泥的丛林里喊：家，你在哪里？呼应的只有怯弱的回声。面对危乎高哉的房价，前途渺茫的未来，我们不敢贸然押上多年的积蓄，让自己成为一只蜗牛，背上重重的壳行走。只得在单位附近租了一处卫生间仅能旋踵的蜗居，与几只蟑螂相安无事地同住。我变成了无根的飘萍，随波逐流，淹没在城市的洪流当中。或者，更像对着阳光，眯起眼时方能看见的一粒尘埃吧。我，确乎如脚手架上晒得黢黑的民工，当起彻头彻尾的青漂了。
　　 儿子远在百里之外的寄宿小学，大人尚未站稳脚跟，哪敢让他跟过来漂泊。每个周末，我都要去接，他上午有课，每次坐快客将近两个小时颠簸着去了，中午在车上胡乱吃点东西，回来把他送回家，我再返校上课。记得孩子因为缺水，自理能力差，常见他嘴唇舔得干裂渗血，禁不住心里发抖，不由得怀疑当初的选择。在最需要家庭温暖时，我们却抛下他，任由一个不到十岁的小孩，风筝一样飘来飘去，独自承受一些不该承受的东西。那个周一的早晨，我又钟摆一样匆匆将他送到学校，转身要走，不由自主地回望，却突然看到了触目惊心的一幕：调皮的儿子因在升旗的队伍里推推搡搡，那个中年女班主任用一根手指头恶狠狠地点着他的头，霹雳冰雹一样的批评倾泻而下。我的眼泪一下子涌出，怒火中烧，但是只能强忍住，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孩子，可知你曾在那里受了多少磨难啊。还记得那个秋天吗？我拉着你的小手走出校门，一阵风来，路旁的银杏树叶飘飘洒洒地在空中旋舞，如一柄柄轻罗小扇，又宛若金黄色的蝶。你惊喜地叫：妈，树蝴蝶！随即挣脱我，跑过去捡。看着你瘦小的背影，恰如一只柔弱的蝴蝶，我鼻子一酸，泪眼朦胧：孩子，妈妈正在做一个破茧成蝶的梦，你可知蝴蝶能不能飞过沧海？
　　 蝴蝶飞过沧海，着实是一个飘渺的梦啊。我这棵移栽的树，满以为很快可以扎下根，安安稳稳地抽芽，长大，开花，结果，岂料这纤云似的梦越飘越远，随着时间的推移，渺茫如海面上的孤帆，任你睁大了眼睛，它兀自绝尘而去。本来极容易的事，却因人为阻挠，调动受阻，本就压力重重的我们，更变得愁眉紧锁。那一年，我们走后，连锁反应，原来所在的县市一下子走了五十多人，迁移成为一种风气。据说当地群众传得沸沸扬扬：好老师都走了。相关领导一下子变得紧张起来，于是架起铁丝网，拉上封锁线，人留不住但档案可以扣留，上头压着档案迟迟不放，有些用人单位灵活，干脆弃旧建新，那些幸运儿便轻松地振翅飞走了。最倒霉的，就是我们十一个来青的，几番交涉，人家大权在握，死命不放。几个天涯同命人经常聚在我家的小北间，商量怎么能调过来。然而，千方百计之后，希望依然如冬天的大雁，连个翅影也看不见，每个人都走到了绝望的悬崖边上。
　　 夫不知道跑了多少趟教育局。而我，从来不愿求人的我，竟然被逼无奈，在走廊上徘徊了许久之后，终于闯了局长办公室。坐在那个人高马大的官僚面前，看着那个有点秃头、眼睛贼亮的人，面对着他的盛气凌人，我忽然放下了所有的惧怕和紧张，据理力争起来。虽然铩羽而归，但毕竟努力过。
　　 半年过去了，我战战兢兢地在沼泽里跋涉，脚下的泥泞让我身心俱疲。上头为了显示权力的威严，仍在不断地施压，忽一日发来最后通牒：再不返岗就视为擅自脱岗，将做开除处理。那年中秋节，我走出单位大门，站在快速路大桥底下，茫然四顾，眼前车水马龙、人来人往，一阵秋风吹来，卷挟着漫天黄叶萧萧而下，那叶子从枝头冷不防坠落，毫无自主地打着旋，翻着跟斗，上升，下降，跌跌撞撞地飘下，躺在地上，瞬间又被车子轰然碾过，飞起，落下。我忽然泪如雨下：家，你在哪里？
　　 巨大的压力面前，有的人无奈而返。就在左右为难、咬牙坚持的时候，炸雷又响，上头硬的不成，又施软计：安排我俩借调进城。换做以前，进城绝对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可是，自古以来好马不吃回头草，何况这边的工作中途撂下也有愧啊。我陷入了两难，于是向父亲求助。那个静静的夜晚，老父在电话那头苦口婆心地劝：快回来吧，二次创业不那么容易，让下一代再去奋斗吧。想想也是，仅需一个转身，我们便可结束煎熬了，也不必当房奴了，孩子也不用转学了，况且，县城里那么多亲戚，一切将变得顺风顺水，风轻云淡。辗转反侧之后，主意终于拿定。
　　 那天恰逢元旦，大雪纷飞，冷风砭骨，钻透厚厚的羽绒服，眼前白茫茫一片。我嘎吱嘎吱一路踩着雪，忐忑着去县城一中报到。这是我的母校，有我的老师，还有很多老同事和学生。接待我的主任是高中时邻班赫赫有名的历史老师，当年，一曲《西沙，我可爱的家乡》唱得荡气回肠，引无数女生竟折腰。而今，他的英气已退得如头发般稀少，倒是皱纹和腰围一样见长了。唉，谁能逃得过流年的刻刀呢？许是因小有名气，他满心欢喜地接待了我，学校正缺老师，让我教两个实验班。这倒有一点吸引力，全县的精英呢。我趴在教室门口向里望了望，只见乌乌泱泱的人，桌子上砌满了书的长城。走进办公室，果然有好多熟面孔笑着迎上来，寒暄的余温还在，桌上凌乱的作业和资料却让我陡生厌恶。再一听还有万恶的晚自习，每周日晚上开例会，我忽然打起了退堂鼓：难道，刚逃出虎口，又要回到狼窝吗？于是，毅然把办公室的钥匙还了，迎着风雪，扬长而去。
　　 不料，这个转身，换来的却是三年漫长的等待。一千多个煎熬的日日夜夜，就那么悬在半空，拿着临时工资，干着不尴不尬的活，当着实实在在的青漂。终于，熬到教育局长都换了，不知是有感于我们的坚持，还是天下大赦，终于一松手，把几条涸辙之鲋放了生。
　　 十年里，我当了五年的教研组长，八年的班主任，接过放牛班、奖学金班，也成了这座城市里学科组有点名气的人，终于有了自己的位子，也有了房子、车子。那日，我幽幽然问夫：这十年，你最刻骨铭心的是什么？他低着头，表情复杂：“不想说，不愿意再去想。”原来，在他心里，那段日子已经不堪回首了。
　　 对我来说，十年间，《围城》里的那句话早已在心里翻来滚去不知咀嚼了多少遍：“城里的人想逃出来，城外的人想冲进去。婚姻也罢，职业也罢，人生的愿望大抵如此。”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树挪死，人挪活。话是这么说，但有得必有失，有失必有得。得失之间，每个人都好似在跷跷板上小心翼翼地行走，一不留神，便失却了平衡，一旦失衡，幸福便决绝地转身，渐行渐远了。
　　 十年，我从一个青年，艰难地跨过门槛，穿越沼泽，却一转眼就被流光抛下，来到了中年。
　　 回头想想，我多像窗下的那棵无花果树，看上去枝繁叶茂，一阵风来，枝叶欢喜得婆娑起舞；又有谁知道，那根当初如何忍着水土不服的剧痛，扎得有多么艰难：拼命地钻过断砖残瓦的缝隙，饥渴地吮吸着一点可怜的养分。终于开花结果，却又要承受成熟后鸟雀剥啄、风欺雨淋的苦痛。当然，惟其生存环境恶劣艰苦，才被最大限度地激发出潜能，才削尖脑袋也要寻求立锥之地。有人调侃，人生就像心电图，如果是直的，就挂了。虽是黑色幽默，却并不虚妄。
　　 十年前，我痛苦迷茫；十年后，我恍然大悟：一棵移栽的树，只有扎下了根，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哪怕是一处蜗居，心里才会踏实，才会亭亭如盖。曾经无数次悔从中来，幻想着一些假如的命题。先生说，后悔什么，过去的事想破脑袋又有什么用？活在当下，往前看就好。是啊，人生没有彩排，永远是现场直播。选择了一条道路，就只能义无反顾地往前走，哪怕风雨兼程，因为人生本来就没有回头路。正如歌中唱的：“不管明天要面对多少伤痛和迷惑，曾经在幽幽暗暗反反复复中追问，才知道平平淡淡从从容容才是真，再回首恍然如梦，再回首我心依旧，只有那无尽的长路伴着我。”
　　 “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我无法像东坡一样旷达，可是再回首，昨天诚如一场纷飞的雪，即使曾经纷纷扬扬，曾经银装素裹，如今早已消融得无影无踪，恍然如梦。唯有小院里那棵无花果树，那个亭亭的影子，始终作为一个律动的生命，摇曳在记忆的深处。
　　 2014、8、26定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