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是一栋有着五间屋子的黑瓦土胚房 ，屋后不远处有一块自留地，自留地与老屋空隙处生长着一株葡萄。这株葡萄原是父亲从外面做生意时带回来的，当年只是一截干巴巴的滕枝枝，历经三番五折才栽种在菜园边，也没搭建一个像样的葡萄架，只是缠绕着临边的两棵水杉树而顺其自然地生长着。水杉与葡萄，两种不同秉性与木质的两种植被竟也能生长的甚是和谐。起初，我和小妹还一曾担心娇小的葡萄幼株无法生存，所有的养料会被高大的水杉吸取，结果却是多余的担心。葡萄幼苗不但存活了下来，还长势喜人，与水杉缠绕二十载，风里雨里几度衰落几度繁茂！
　　 一
　　 十岁那年的一个傍晚，劳累一天的父亲拖着疲惫的身躯走进家门，肩头还背着那供养全家人吃饭的工具包。工具包里装着各种修理铁灶铝锅等五金家用品的用具，各式各样的铁器锤子与铝制原材料足足有五六十斤。父亲就是每天扛着这个沉重的袋子走家串巷，为家人挣取薄弱的生活开支。看父亲一脸疲惫，母亲忙上前迎接，顺势帮忙卸下压在父亲肩头的工具包。我和妹妹则随即从灶台上端来热腾腾的饭菜，看着眼前一双懂事的儿女，父亲立马精神了许多。
　　 他说看看我给你们带了什么回来？听说有东西，我和妹妹显得非常高兴，揣度父亲又带了什么好吃的给我们。只见父亲从帆布包里取出一株细小且有很多根须的小苗苗，看看这截弯弯扭扭的干瘪小苗子，我和小妹不免有些失望，这有啥好看的？一根黑不溜秋的小柴火。你们可别小看了这株小苗苗，它可是一株葡萄秧哦，等一两年后，你们就有葡萄吃了！ 听说将来会有吃不完的葡萄，俩小家伙一改先前沮丧之态，兴奋地手舞足蹈，一个劲撒娇催促老爸快快吃饭，吃完饭菜好栽葡萄苗，彷佛栽上苗子就立马有葡萄吃似的 。
　　 吃罢晚饭， 父亲便扛起锄头叫上我和小妹动身栽葡萄，我负责提水桶，小妹则负责拿幼苗。葡萄好栽，地儿难找，父亲背着锄头这溜溜那瞧瞧，好半天也未定下该栽哪儿好。哎呀！爸，这么宽阔的菜园子，无论栽哪儿都成啊！这也值得纠结！父亲听后哈哈大笑，傻孩子，你以为葡萄是那么容易吃到的，这要是栽的离家远了，哪儿还有你们这两只馋猫吃的，岂不早被人摘光，说不准连藤都没你的份呢？没办法，“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谁叫咱这地界穷的叮当响呢！有解馋解饿的东西，谁不想吃，这可是千百年来某一部分人自我保护自我求生存的法则，说不上罪过，只要不是大问题，谁也无奈何！听了父亲的话一知半解，只知道葡萄栽远了会有野猫偷，最后选择种在距离老屋很近的菜园边缘。
　　 即使在菜园边栽植，也不是完成的很顺当。首先提出异议的是母亲，她说：哪儿不好栽？非栽这里，家里就这么一块自留地，全家吃菜问题全凭它解决。先前也不知道你脑子发什么热，将四周种上十来棵梧桐，水杉，椿树等苗子，现在树木一天天长大繁茂，楚汉河界倒是划分的很清楚，可阳光与地气养分全被树木给吸收了，蔬菜长势可消弱了很多，如今再种上葡萄，以后搭了葡萄架，蔬菜不是更没法生长了么？
　　 听闻了母亲的话，我倒不怎么担心会不会影响蔬菜生长，只是一门心思盘算，葡萄种在这会不会受到树木影响，想来想去可也别无他处，最后父亲一语定音就栽此处。父亲一边挖坑一边做着母亲思想工作，栽远了等于白栽，栽这里孩子们天天看着也是个盼头，反正已经栽了那么多树，也不在乎再多这么一株葡萄苗了，大不了以后不搭架，尽量减少对蔬菜的影响就是。在父亲，我和妹妹的一再执拗下，母亲最终同意将葡萄种下，只是一再叮嘱不许搭棚。
　　 二
　　 葡萄苗子算是栽下了，我和小妹将所有的希望都寄托于幼苗上，侍弄起来也就更加的不遗余力。每天天不亮起床，先提上水桶给幼苗浇水，再培土，做完一切仍舍不得走，蹲旁边这看看那看看，每一次都是母亲叫唤该上学了，才背起书包极不情愿的走向学校。放学后，还未等卸下书包又迫不及待的赶往屋后，彷佛幼苗不是需要时间养料慢慢长大，而是需要我们的目光看大。
　　 一个月后，葡萄秧不负众望，终于活了下来，以前光秃秃的小枝枝上还冒出了两片鹅黄色的小嫩芽，见幼苗发芽了，我和小妹异常兴奋，随即又是施肥又是浇水又是培土，小叶子越长越大，也越来越多，由最初的两片长到三片，四片五片……我们每天除了早晚各两次拜访以外，中午乘着吃饭的空隙也会前来查看观望，生怕幼苗被人偷走，又担心小虫子啃咬嫩叶，总之，一颗小心思全拴在了葡萄苗身上。据母亲后来说，当时我还闹了一个大笑话。一天夜里，熟睡中的我突然从床上一跃坐起，闭着眼睛大声疾呼，葡萄是我的！谁也不许抢！母亲听闻声响，以为是我和小妹在打架，立马赶到隔壁屋里，见我闭着眼睛说梦话，忍不禁好笑。次日将此事说了出来，小妹还因此笑话了我很多年。
　　 在我们精心的侍弄下，葡萄秧疯野似地生长，扭扭曲曲的新藤顺地攀爬。到了第二年，藤蔓越长越长，越长越粗，在地面已经攀爬了一小块儿。我和小妹则盘算着怎样给它搭个架，好说歹说母亲说啥也不同意搭架，还要挟说如果我们执意搭架，她就拔了藤，万般无奈之下，搭架一事只好搁浅 。说来也怪，许是葡萄树天生就是一个擅于攀附溜须的主，她的风情娇柔更是任谁也难以抗拒，不到一月功夫，便于临近水杉树纠缠的火热。内在刚硬无比表皮却粗糙松软的水杉成为了葡萄蔓最佳的依附支柱。藤蔓沿着水杉根部攀爬，一直向上缠绕，直到水杉分叉，又从分叉的枝桠上延伸到另一棵水杉上。于是，两棵水杉，一株葡萄便形成了一座天然支撑的葡萄架。
　　 第三年春天，已完全长足的葡萄藤宛如一位丰姿卓韵的成熟美少妇， 多情而柔软的缠缚于水杉树上。最美人间四月天，葡萄藤像是也察觉到了四月的温软浪漫，恣意蓬勃的生长，叶子密密麻麻，完全掩盖了水杉树的粗枝细叶。一天，我和妹妹前来观看，随着徐徐清风，只见几片手掌般大小叶子下面若影若现的露出两串豆子大的青葡萄。惊喜之下，翻开叶子，果真看见很多串青葡萄，终于结果了。我和小妹一咕噜跑回家，迫不及待将这一喜讯告知于母亲。
　　 自从葡萄结果后，我和小妹盯得更勤了，像忠厚朴实的看门狗一样，一日早三次晚三次轮流看守，生怕哪个馋猫偷食了我们这盼望已久的果实。有些事情如同有些人一样，你越是在意越是走的快，就算守护得再仔细，也未必不会有意外发生。一切像是冥冥之中早已注定。一个早晨，我和小妹前去查看葡萄，只见地面上有一串干瘪的青葡萄，葡萄已摘去大半，残枝上仅留了几颗极小的葡萄，小妹看着被人摘去的葡萄残枝哇哇大哭，父亲和母亲走了过来，一旁哄着小妹一旁说，哪个牛犊子干的好事？不知道这第一年结的果子要用剪子剪，不能用手摘，偷了果子不打紧，毁了苗可就事大了。父亲的话有没有科学根据我们不知道，他说的第一年手摘果会影响到藤蔓生长倒被我们听得很真切。几天后，我和小妹商量，为了保险起见，不等葡萄完全成熟便用剪子剪了所有的葡萄。下午，等父亲回家看见竹篮里的青葡萄时已为时晚矣，皱着眉头拍拍我和小妹的额头说，你们能吃就吃吧，但一次不能吃太多，别酸坏了牙。
　　 第四年，也不知是应证那第一次手摘果子的农家预言还是咋的？这一年葡萄结的远不比第一次丰盛，只有藤条顶端结了那么稀稀疏疏几串，并且还没等长大就蔫了，这一年我们连一颗酸葡萄也未曾吃上。越想越难过，以为葡萄藤就这样慢慢死去。侥幸的是，次年葡萄不但没有死，还再一次开了花结了果，并且这次比前两次结的都丰实旺盛。这次，我们一改小气量，没有如往昔那般白天黑夜看守葡萄，而是邀来邻居伙伴们一起观赏葡萄，一起玩耍。每天放学后，六七个孩子围着葡萄树做游戏，转圈圈，摇水杉，嘴里还念念有词，葡萄葡萄快长大，等你长大变美味！葡萄也就真的一天天长大，从最初的豆子大小逐渐变得圆润通透。随着葡萄渐渐长大，每天围绕仰望的眼睛也越来越多，当然大多数都是我们这群流着哈喇子的小屁孩。等到葡萄完全成熟的那天，父亲拿着剪子搬来凳子，我们这群孩子，有的帮忙扶凳子，有的帮忙顶篮子，有的则目不转睛的瞅着父亲的剪子，只闻得咔嚓咔嚓声，不一会儿小竹篮便盛满了一串串清亮的葡萄。这年的葡萄除了被鸟儿啄食了几颗外，未丢失一串，也是我们吃的最开心的一年。
　　 三
　　 每年冬月，小杉树与葡萄树上的叶子相继追随风的脚步脱落飘零，仅剩圆溜溜的枝蔓与光秃秃的枝桠在寒风中相依相偎。父亲说，经历多次开花结果的葡萄需要修枝剪藤了，等白雪覆盖的时候，葡萄藤才不至于因养分供给不足而干枯死亡。虽然舍不得剪，但想到能使葡萄生长的更好也就默认了。父亲找来修枝的大剪子，咔嚓一声将葡萄藤拦腰剪断，抽走干枯的前半截做柴火，留下还有水分的后半截根部，再用一块小塑料纸将切口捆扎结实以防冻伤。这种修剪方式于葡萄树来说，相当于一次重创，一次重新的生长。而这种生植方式，三五年便经历一次，每一次修剪都是一次痛苦，一次磨砺，一次重生，一次成长。葡萄藤也在这样裁剪的方式中生长的越来越柔韧，越来越繁盛，越来越优良。
　　 今天，葡萄已在老屋后存活了二十个春秋，陪伴我度过了快乐的童年与青春。母亲说：现在儿女们都长大了，各自成了家，日子虽说不上很富足，但也过得去，各种时令的水果更是不愁吃。老屋后的葡萄由于你父亲生病无法动弹，而多年未曾修剪嫁接，长出来的葡萄酸的渗牙，没人再稀罕了，一连几年的果子不是被鸟儿啄食就是掉落腐烂，干脆挖了藤送人。
　　 看看眼前的枯枝残叶，怎么舍得再去触碰翻挖！于内心深处，这坚韧顽强的生命早已通过视觉，透过大脑，渗透进我身体、灵魂的每一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