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散文】握住父亲的手
父亲半夜被乡邻从医院抬回家,人只剩下一口气儿鼓嗒着。
老人们说,恋家的人都要等回到自家炕头的那一刻,才肯咽下最后一口气。父亲无疑是恋家的。恋他的妻子儿女。不放心他年轻的妻和幼小的儿女的。恋,却不得不离开。命运捉弄,盛年之期的父亲必须远行了。
亲人们围在炕前,没人知道,多愁善感的父亲的心,此刻该是怎样的悲恸、悲苦……
可是,父亲的前脚已踏进那个世界的门槛,已无力传达自己的感情了。父亲只是长长地、悠长地叹出最后一口气儿,走了。我看见,父亲头顶上的长明灯受了惊吓似地“突突”乱跳,好一阵,才弱弱地站定了,没有熄灭。
父亲走了,永远地走了……
屋里“爆”出惊天动地的哭声,人们手忙脚乱地开始准备后事。
我一片茫然。没见识过死亡、十七岁的我眼前一片茫然。我一边知道父亲死了,死就是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但我又不能确定“父亲死了”的真正意义。因为我不相信父亲死了,不相信“死”这么可怕的事情会突然降临到父亲头上。我一直以为我的父母是不会死的,即使死也一定要等到很老很老的时候,等到成了白头发白胡子的老爷爷老奶奶、膝下有一大堆跑来跑去的孙子孙女的时候,等到我褪去少女的稚气和羞涩、能自然而然地握着父亲的手,向父亲吐露小女儿情衷的时候,等到春华秋实夏雨冬雪的人生四季都圆满经过了一遍的时候。怎么着,也得八十岁或一百岁的时候,父母亲才会死啊。
可是现在,父亲才刚刚人到中年啊!母亲还是满头青丝啊!我们姐弟五个才是参差不齐的孩芽芽啊……父亲,你怎么会死?你怎么能死?你怎么可以死?你怎么忍心扔下我们弱弱小小的一群独自离去?父亲,你怎么可以啊?……
我蹲在炕对面的墙根儿下,看着穿来穿去的人们的腿和脚。
我清醒地看着呼天抢地的母亲,听着母亲沙哑着嗓子数落哭骂着父亲。
母亲已没有眼泪了,她的泪在跟着病重的父亲辗转于市县乡医院的两个月中全熬干了。母亲也和我一样,不相信父亲会死,不相信父亲会半路丢开她和他们的孩子离去。母亲满怀希望、满腔斗志地跟着父亲在大中小的医院间辗转,花尽了家里的所有钱,把自已熬得只剩下一把骨架了还精神十足。她坚信,父亲会好起来,会跟她回家,会和她和孩子们一起把日子过下去,过很久很久,过到老。
可是,父亲却不管不顾地死了,把母亲的希望、努力和未来都带走了。被猛丁撤空、颓然倒地的母亲怎能不恨、不骂、不呼天抢地……
父亲啊,你怎么可以这么狠心,这么绝情!
看母亲只顾哀哭,六奶奶心疼又着急,说不能只顾哭哇孩子,要快点,晚了就穿不上衣服了,你不能让苦命的孩子穿着旧衣服“走”哇……
六奶奶话没说完,自己却大放悲声,儿啊儿啊地嚎啕起来。
听到六奶奶哭,我才觉得我应该哭,可是我哭不出来。茫然和懵懂主宰了我。父亲呀,我还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会、什么准备也没有啊,我甚至还不会在你面前哭呀,父亲!你怎么可以去“死”!
我瞪着眼睛,我在向父亲较劲,我想追着父亲问个明白。
就在这时,我看见了炕沿儿垂下的那只手,那是父亲的手。我是从人们的腿缝里看见父亲的那只手的,它在黑暗里是那么白皙那么醒目,那么想让人握住。
我的心急跳起来,因为我想去握住那只手,父亲的手!
我想去握住父亲的那只手,我却不知该不该去握,如何去握。从小到大我从来没有握过父亲的手,连最小的时候也没有。在比土地还沉默讷言的乡间,亲人之间是不用肢体和语言表达感情的,人们更习惯是把爱包严实了放在心里,放在一饭一衣里,放在生命的最深层最细微处。我渺茫记得,父亲用他粗砺如锉的手掌很不舒服地给我擦过眼泪,用不灵巧的手笨拙地为我削过铅笔,还曾下狠地打过我一次屁股。那一次挨打是我活该。我与小伙伴去父亲分管的果园偷苹果,苹果只有酸楂大,酸涩无比,无法下咽,我们只是到了讨人嫌的年龄才去糟蹋那些苹果的。结果,一群人被果园的狼狗追撵。我丢下只有六岁的三妹,顾自狂逃。小妹被狼狗扑倒,屁股撕去一块肉,受了惊吓的小女孩,奄奄一息,小命差点丢了。情急之下的父亲,抡棍子打完了那只狗,又轮胳膊揍我。那是一向宽厚隐忍的父亲第一次动手打我,也是,最后一次打我。
那次挨揍,只记得被暴怒的父亲搂身翻倒,“卟卟”地对着我的屁股抡巴掌,却没有疼痛的记忆。想想,总是隔了厚厚的衣服的缘故——倒希望是那种凌利结实的巴掌,那种落在屁股上是一只只通红的手印的那种,父亲的手印。却没有。即使暴怒的惩戒中,父亲也还存着一份不舍的清醒,不舍得把女儿的衣服扒去,让女儿尝试皮肉之苦。
可是父亲啊,你怎么舍得弃下女儿,任她像尘粒一样在世上飘零?任她薄凉的手空寂着,孤零着,冷彻着,软弱着,而没有一只可以放进去的大手有力地握着,暖着,安稳着,幸福着……
你总须把女儿的手交付到另一只有力温暖的手才可以撒开啊,父亲!
……无论如何,我要握一次父亲的手。此刻,我只想握一次父亲的手,此刻不握,就再也不会有一双父亲的手可以握了。为了这个念头,我的心紧张地发疼,身体在发抖,我不知道如何去握父亲的手,我从来没有握过啊!
我,向前蹭了蹭,伏下身子,伸出手去——我终于握住了父亲的手。父亲的手微温,柔软,出乎我意料地柔软。柔软得不像一个种田人的手,而更像是一个教师的手、一个医生的手、一个读书做学问的人的手。六奶奶说,只有恶人的尸体是僵硬狰狞的。心地善良的人死后,身体是软的,是不僵的。我不知这个说法是否可信,但对于温良宽厚、与人为善一辈子的父亲,却是极切合极正确的。
平生第一次,我握住了父亲的手。
我握着父亲柔软的手,握了很久很久。……
或许,只是很短的一小会儿,因为有好多腿来回走动,干扰着我……可是于我,却是好久好久,好长好长……从襁褓中第一眼认出父亲,从呀呀学语到蹒跚学步;从小学到中学;从每天的早晨到每天的夜晚;从十七年来的每个春夏秋冬、寒来暑往,以至到现在,此时此刻……
我觉得,父亲的手其实是一直握着我、牵着我的。父亲内心那只粗砺温热的大手从来没有放开过女儿的细弱薄凉、需要能量的小手,从来没有……
我满足了。我觉得父亲也满足了。我似乎听见父亲缓慢而郑重地对我说:嫚儿,以后,这个家就指望你了。父亲说完,忧郁的面容舒展开来,像交付了什么似地,放开我的手,飘然西去……
多少年来,我一直很庆幸,一想起就感到很庆幸,庆幸我没有错过父亲的手,庆幸我握了一直都想握却没有握过在死别的时候终于握了的父亲的手,庆幸我拥有过这样一个和父亲手手相握的幸运时刻,拥有一种我与父亲的手安然相握的幸福记忆。
有些事,是不能错过的,错过了,就没有了。一生都没有了。绝不会再有了。
所以,我一直很庆幸,一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