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雷老太太的步履愈加蹒跚起来，不过她不能停止蹒跚的步子，她得里里外外前前后后地走动。昨晚的一场雨把当院子里的裸土和成了稀泥，她那双黑布鞋在院子里踹来踹去的，鞋面上蹭的泥巴结了痂，鞋底儿也厚厚地挂上了一层泥巴掌了。
　　 有些沉，她总觉得她的脚有些沉，不似年轻时候的腿脚那么利落。她的腿膝盖处已开始弯曲了，走起路来左摆左摆。前后园子东西屋子一通穿梭后，她筋疲力竭地移动着自己的身子，没肉的屁股靠近炕沿边。她将自己整个委在炕上，一条腿盘到另一条腿上，就开始哼哼唧唧了，并用比鸡爪肥不了多少的手去捋已经突出一大块骨头的脚踝。“哎呀！”只听得她那么揪心的一叹。
　　 这院落着实就这么安静着，原来还有阿黄与她伴着，几只芦花鸡也会不时吟喔一通。阿黄吃了一只死耗子，耗子是被鼠药打死的，阿黄也没活过来。这院落总不是它的原味似的，这院子该热闹，这院子实实在在该热闹的，这院落已热闹了五十年了，直至老爷子下世了，这院子才显出了它的寂寥。老爷子在世时常说这院子的风水好，你看也是，高高的宅基自上而下地俯视着整个大院，就连大门以外晃动的人影车影，坐在东屋的火炕上都看得真真亮亮的。你再站到院子的中央，隐隐的远山便映进来了，春夏秋冬，远山的那个颜色也都抹进了你的视线。
　　 “这敞敞亮亮的大院子，叫我上哪儿都不去！”雷老太太不时地说着这话。雷二姐与雷四姐混在镇子里也成了响当当的人物了，雷二姐做了镇一中校长，雷四姐则在计生办管事儿。这两位雷家姑奶奶争先恐后地想把雷老太太接到镇里去，老太太鼻子一哼：“我有儿子呢，哪用得着你们这些丫头！”
　　 这会儿她就这么盘腿大坐地歇起脚来，她弯下身把老爷子留下的旱烟笸箩够到跟前，用手尖捏一小搓旱烟叶，放到她干干瘪瘪的掌心里摩挲几下。纸卷包起烟叶，一头打了花褶，纸烟卷的边缘凑到嘴边，用舌尖的唾液星粘合上。烟叶子笸箩里，雷老太太的已突出了骨节儿的手伸进去划拉一下，摸出打火机，打出一股子火苗，于是那纸烟卷上的火星在她的一嘬一吐中明明灭灭着，她脸上的褶皱也一会亮一会暗淡，她那身影儿投到背后的墙上，似流年的光景里曾上映的那部露天电影。
　　 月亮澄澄地露出脸儿来，正好这月光不失时机地挤进屋子，也把她圈在了炕上，她只觉着这样柔和的月下当家的雷青山正是这么卷起旱烟吧嗒吧嗒地抽着，并不时咳咳几声，空荡荡的屋里回响着他的嗓音，她也就这么心安起来。她倒下便睡了，连衣服都没解，头枕着一只笤苕疙瘩。
　　 【二】
　　 她恍恍惚惚地睡着，有人叫她，“二小姐该上学了，东家让我送你。”门帘外站着说话的是雷青山。她懒懒地翻过了身，鼻子哼出点气息来。雷青山叫到她三遍时，她才揉揉惺忪的眼，她不得不起来，那是她不得不去的地方，那个学堂是日本人开的，她要学说叽里咕噜的日语，还要推挂着的大算盘珠子，她学西式算术，当然也学国文，毕竟，满洲国还是要说中国话的。
　　 “这年月真不太平，闹土匪，日本人也横竖着膀子走路，还有，俄国老毛子也开过来了，我都看到蓝眼珠黄卷毛人了，咱们家翠萍可得小心点。”李先河对着雷青山说：“你跟着二小姐，我还放心点。”
　　 李先河，镇上数得着的富户，镇上有头有面的人家也都和他沾亲带故，比方说糕点铺子赵，那是翠萍的娘舅，先瑞绸缎庄，那是翠萍堂叔开的，镇子里唯一的典当行，那老板是翠萍的表姑父，不过她还小，记得吃不记得其他时，她格外待见舅妈，因为只要她一站到糕点铺子里，舅妈就会包一包蘸糖的糕点，她很欢喜，还会自己拿汤匙再剜一勺子糖，洒在糕点果子上。
　　 雷青山舔着干裂的嘴唇盯着翠萍手里的糕点，他长这么大没吃过个。他是东家的使唤伙计，他不记得自己爹妈长成啥样，他是饿昏在李先河大门口被救起来的，他就成了李先河家的伙计，他与他们家院里的骡子马似的，只要有力气就成了。
　　 翠萍看着雷青山的贪吃样，心中很不悦，她从未寻思过他也可以有想吃的念头，他就是她的使唤，他就如一条狗一样忠诚于她，他与她，根本上就没有可以说起的地方。然而谁知道这是命运呢还是造物的捉弄，雷青山就是与她一起生活了一辈子的人，那个大字不识的男人，会在一个特定的历史里成为她的当家的。
　　 这一段姻缘，也绝非扶不起的烂泥。这个雷青山日后成了一个响当当的人物。只是人活得卑微时，他不能露出点他的想头，他发觉翠萍的鄙夷，马上收敛了目光，自己错开几步，落在翠萍的身后。
　　 【三】
　　 大哥穿着绸缎骑着高头大马娶亲了。他不是和翠萍一个妈，是翠萍的大妈生的。仪表堂堂的大哥加上那一身的行头，成了镇上人津津乐道的谈资。翠萍与大哥差过十岁，而她与娘家唯一的亲人，也是这个同父异母的大哥。那时的雷青山还不足以提起，可是翠萍偶尔会抬头看一下青山，她猛然发觉他是那么的英俊，如果大哥的那一身行头换给青山，他会比大哥更受看。翠萍这么想时，她不觉笑起来。她还是个小姑娘，她甩着一根黄毛辫梢时，远没有比自已大上五六岁的兰珍好看，兰珍的辫梢乌亮乌亮的，长长地甩在她的身后，翠萍跟在兰珍的身后走时，她都觉着分外地鲜亮。
　　 爹爹总是一袭长衫，腋下也总是夹着一个大算盘珠，他口袋里也腋着一枚大红印子。秋收时爹爹忙着收帐，到人家的炕头桌边一坐，那枚大印子就掏出来。他哈上一口气到那戳子上，然后啪地拍到一张白纸上面。大哥不会跟着爹爹，跟班的，是青山。青山看不懂那些密密匝匝的字，但他的记忆力超强，他的口述帐，与爹爹的记帐不差一厘。爹爹格外器重起了青山。
　　 妈妈倒是一番闲情样，整日伺弄她的事，她会把茶炉烧得烤人，铜壶瓷碗地与一些人饮茶聊天。与妈妈似乎没什么母女之情，倒是爹爹格外珍爱这个丫头，就连大哥，比起妈妈来还要亲切些。年长的大哥宠爱她，喜欢甜食的妹妹要吃拔丝地瓜，他就叫厨子给做了，端上来，翠萍迫不及待夹了一块，那炙热的糖稀把她烫得跳起来。哥哥笑着，“这个馋丫头，慢点，慢点，没人跟你抢！”
　　 哥哥这时候就娶亲了，不过娶了亲的哥哥走得远了，翠萍嚷嚷着看大哥。爹爹就套上高头大马，马脖子上的铃铛铃铃作响，那音儿在林间路上脆生生的，于这一处的林海间呼啸成了不绝的回音。她喜欢那样的空荡，喜欢空荡下的自由。有一天一个人就是以这种方式把她接走的，她也是穿过了这样的林海，她以这一路的荡气回肠来设定她的未来的，领着她的那个人，就是她家的伙计，雷青山。
　　 镇上的小学关闭了，膏药旗被踩到脚下。听说小日本拼命后撤，来不及撤走的有的自已就把肠子豁开了。后来的几年家中的田地被没收，被贫穷困疯了的人们抢了他们家的物件，雷青山把她接走时，她实际上变成了穷人。
　　 【四】
　　 鸡叫头遍时天刚蒙蒙亮。雷老太太醒了，她的脖子因枕着笤苕疙瘩变得紧皱。她这一夜似梦非梦地周游，醒了时她直立起身子，坐在炕上好一阵子发呆。
　　 没时间瞎寻思，她要起来蹒跚着到菜园子，黄瓜架上除去留几个老黄瓜种，别的该摘就摘，否则就没法吃了。后园子挂果的李子树差不多熟烂了，她竟想不起去摘来吃。四女婿还要来，晌午饭她还得准备，她老迈的身体实在撑不住了时，她就盘坐上一会，想想这院子的敞亮，与当家的雷青山在时没什么不同啊，只是有点长荒草了。不要紧，等缓过一口气再拔一拔。
　　 她不能让这院子败了，她的大儿是部队里的团长，那是她的骄傲。这会儿大儿子要回来了，他坐着轿子风风光光地回乡，她从接到儿子要回来的讯息，她的心就不肃静起来。
　　 那时候她会变得格外地兴奋，她会老早一遍遍探着耳听外面的动静。时不时的一辆车的呜呜声在她门前划过，她都要心惊一下。儿子的车终于驰过来了，她老早地蹒跚着把两扇大铁栅栏门开开，大儿子高大魁实的身躯从车门里伸出来，他伸长了腰板，两手抬到背后，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哎哟妈啊，还是咱家好啊！”
　　 “那是，咱家的院子，够你们几个翻天窜！”雷老太太的脸上笑开了花，她仰着自己矮小瘦弱的身子，那种仰视，她想倾其所有。
　　 场院里支起了几张桌子，来了好多村镇上的头头脑脑的人物，雷家大院又恢复当家的雷青山在时的那个风光。那时她忙前忙后侍奉着自己的天，她都忘了她的身份曾经是当家的二小姐了。这时档她又侍奉起她的儿，她的儿现在是她的整个天。
　　 儿子这是来请母亲走的，父亲去世了，老娘独自支撑不起这个院子，他是长子，他不能让别人戳自己的脊梁骨。
　　 酒罢，儿子的脸红红的，母子二人坐在炕沿边。母亲仔细端详着儿子，那是当家的脸上扒下来的模样。也是重重的眉宇，挺拔的鼻梁，一股子属于男人的俊气让人端详起来都赏心悦目。儿子是个美男子那一点都不为过，儿媳黎黎就是看上了儿子的俊相才追着他的，儿子有了黎黎，也靠上了当军官的丈人，顺理成章地从一个兵也做到了官。
　　 此时儿子的脸红红的，那是他有点喝大了，喝大了的他不免在母亲面前想撒撒娇，四十开外的汉子，他躺到了母亲的腿上时，忽然他觉着的不是她身体的柔软，却是那根骨头深深硌着他了。他伸出手，摸一摸她的脚祼骨，他震惊了，他的母亲的脚都变形了！他猛地坐起身，拉开母亲的另一只裤脚，那脚裸骨也是那样硌楞着。
　　 他沉默。男人的眼泪顺着面颊流着。
　　 “妈！儿子不孝！让您受苦了！您就跟我走吧，我不能再把您丢在这，让您一个人受孤单！”
　　 “傻孩子，净说傻话，我怎么会孤单，你爹他不是陪着我呢吗？我要是走了，你爹才会孤单了呢！”
　　 【五】
　　 这是黎黎嫁入雷家二十年第三次下乡，第一次来时她新奇地从拖拉机上跳下来时，她没看清那是个道边沟，沟上的厚厚的雪是个陷阱，她一屁股掉进那个雪沟。
　　 那个雪沟又厚又深，边缘打着滑，任凭她怎么扑腾，也没爬上沟沿。是岳林的粗壮的手一把将她抄上来，小姑子雁羽捂着嘴巴吃吃地笑她，帮着她拍打身上的雪。黎黎的面颊菲红，她虽也当过女兵，但那只是通讯话务，也没受过历练。这样的窘状长这么大还没让人观摩过。这是冬季，若是夏季，她得提拎着裙角，她的鞋子外面干脆整个套起来了袋子，刚刚下过的一场雨让天如洗了般，而那地面却变成了大酱缸。黎黎有点惊叹这路怎么说没就没了，才还是一段桥，转了个身，那地方就浸入泥泞中了。嫁了一个家在乡村的丈夫，她见识了很多。她见识了“世上本无路”是啥个状况，乡路的艰难，让她想一想都奇怪丈夫是怎么走出大山的。
　　 她至多是进山看看，她不会融入这里面，尽管她是喜欢这里的粗犷的。但她还是容忍不了许多，她容忍不了丈夫光着脚在地砖上踩踩踏踏，容忍不了他切的西瓜瓢瓜没瓜样，容忍不了饭桌上那些个精致的瓷碗边突然放着那个特大号的盛凉菜的盆子。她与他的差异让她一度生出放任他自流的念头。
　　 黎黎是个胸无城府的女人，岳林他也深知黎黎并不小气，而婆婆来住的三个月内，早起的婆婆就让她睡不了觉了，甚至这一天的日常生活要在早四点开始。黎黎每天都是哈欠连天地上班的，极度的困乏终于让她病倒。岳林很为难，这不是左右逢源的事，他无计可施，他甚至想弄一间“一碗汤房”（即是送一碗汤都不凉的距离房子）将老娘接到跟前。同一屋檐下，岳林心里钟爱的两个女人却不能同生共息，这让他分外纠心。他人也有些委靡不振起来。
　　 黎黎有些欠心于丈夫，于是她休了整个年假，她想陪婆婆过上一阵子。丈夫的神情中，似乎在埋怨自己太冷漠了，有些不近人情。她想尽其所能地为丈夫尽尽孝，这也是为丈夫壮壮脸。
　　 婆婆没显出对儿子的那些激动，儿媳对婆婆，那种感情中道义与理性多于情感，用在澳门定居的雁子的话说，她每日在小区里推着生病的公公，那是信仰在起作用，她相信有因果报应，所以她从善，她在心里告诫着自己。
　　 黎黎还没悟到那一层因果，她只是不想让丈夫为难，不孝子孙是对人的最深刻的诅咒，她不能让丈夫背上这恶名，她丢不起这个人。然而无论如何她都感到了一种差异的，那种差异是你说不出来的。
　　 或许人与人隔阂得太久了，她与婆婆是吧。
　　 婆婆怎么会能忍受了这些？稻草烟灰呛得人要流泪，而她却在泪眼中点了锅灶下的火。炊烟袅袅总会带着理想化的景象，那是你没见着她迎着炊烟的泪眼吧。
　　 那是冬季了，冬季的北国和寒冷毫不含糊，黎黎第二次于这季来到乡村。婆婆就这么一趟趟抱着稻草。黎黎抢着去抱时，婆婆使劲地往后躲：这哪是你的活！
　　 这哪又是她的活？！黎黎硬生生从婆婆的手里抢过那一抱稻草，她蹲在炉灶旁，用长钎子去扒那炉膛里的稻草灰。她的眼也迎着烟灰流着泪，她戏虐地称，那红眼病，她要生在这里，早该得上了。
　　 火炕被烧得暖暖的，婆和媳忙完了活计，就都委上炕来。黎黎把后背贴贴服服靠到了火炕上，那股子硬硬的热渗入皮肤，“哎呀，真舒服啊！”她惬意起这时的舒服，一转眼也便忘记了刚刚迎风的泪眼，有些困苦的日子就是这样被惬意化解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