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小说】苦涩
1973年春节,我回家探亲,不长的假期很快到了尾声。只是心中还有个愿望,一个心愿已经压了很多年,也是前些日子,通过几个战友才知道,我一直在牵挂的战友小兰就在呼市,无论怎样我也要去看看她。
正月的呼市,便是不下雪的大晴天,也冷得叫人怕出门去。要是再遇上个下雪天,那就是整个寒冷彻骨了。我骑着自行车顶着凛冽的西北风,天上还飘着疏疏落落的雪花,在通往郊外的公路上艰难骑行了半个多小时才找到地方。
我下了车,把自行车支好,打量起眼前这所古怪的大院。四处空旷旷的,周围种植的钻天杨早已落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主干,还有那些贴着树干朝天生长的枝条,像一把把刺向灰蒙蒙天空的利剑。这些钻天杨围着一个大大的院子,院墙很高灰白色的墙体上还装着电网。大院子门口挂着一块牌子“内蒙古精神病医院”,大铁门关闭得紧紧的,从外面望去这个地方就透着一股子古怪与神秘的气氛。我无法想象一个天真活泼的女孩子,在这个大怪物里面如何挨过以后的日子?
我上去重重地拍着铁门,“砰砰”,大铁门上开的小门打开了一条缝。
一个满头白发的老头探出半个身子问:“你有什么事儿?”
“我来看个病人。”
小门打开了。我走进去,看见大门旁边有个接待室。再看大院里面,一条水泥路朝里通向一座灰白色的大楼。水泥路的两侧是一排矮冬青,上面缀满了雪花。远远望去,大楼外面还有一圈很高的铁丝网围着。贴着铁丝网站着一些穿着蓝白条子服的人。
“在这儿登个记。”老头招呼我。
我在登记本上写上了小兰的名字“崔秀兰”。
老头儿指着那座楼,说:“你顺着这条路,那座大楼的右面有个门,从那里进去就是住院部。正面大门是门诊。住院部有人会安排带你进去找人。”
我谢过门口的老头儿,顺着路走向那座大楼。
第一次走进这样的医院——精神病医院。光是这名字就会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了。我的脑子里完全无法想象,一个神智正常的人会怎样在这种环境里生存?不知道怎么的,我会在这个时候想起了鲁迅的那篇《狂人日记》?我想,那些站在铁丝网里面朝外面看的人,应该就是鲁迅笔下那种狂人吧?在他们的眼里,外面才是一群神志不清的人。
走进右边的门,才知道其实就是一条通道。一面是墙,另外一面是窗,一排朝着这条通道开的窗。窗里面也有一条走廊,只是开这边的窗口多了一张办公桌。通过那排窗户,我看见了那座大楼里的情况。不时看见三三两两穿着白大褂的医生和护士,拿着夹子,或者端着个白色的托盘,从走廊通向不同的房间,又从房间里走出来。夹子上的应该是那些病人的病历,盘子里面当然就是病人用的各种药剂了。也会看见几个身强力壮的男护士,强行架着一个穿蓝白条子服的病人走进某间屋子去,或者是推着一个昏睡的病人出来。
窗口有人招呼,打断了我的观察。
“嗨,那位姑娘,你是来探视吧?来,过来登记。”
我走到窗口,看见里面一个穿着白大褂的中年医生,从里面伸出头在招呼我。
“大夫,我来看崔秀兰。”
“你等着,我给你查查。”
她开始翻看手里的一大本名册,翻了好一阵,才找到了。
“这儿,有了。崔秀兰、女、22岁、青春型臆想症,入院时间1970年5月。姑娘,你看的是她吧?”
“谢谢您,就是她。”
“姑娘,你顺着走廊一直朝前走,走到头有个门儿,你在那里等着。会有人来开门领你过去,还有,这儿是精神病院,和其他医院不一样,你千万别到处乱走,会有危险。这可不是大娘吓唬你。”
“谢谢大娘。”
我一边朝着走廊那头走,一边想:你说的有点邪乎了吧?不就是几个神经不正常的病人吗?本姑娘在建设兵团也干了不少年,是出名的铁姑娘班班长,肩挑百斤,手提八十。我真不信精神病人能把我怎么样?
走到底,有扇玻璃门,玻璃门里面还有一道铁栅栏门。一个穿着白大褂的男人走过来,腰里别着一大串钥匙,走起来“稀里哗啦”带响,他手里还拿着一支电警棍,一支大白口罩,遮住了脸,就露出两只眼。他走过来打开铁栅栏门,又打开了玻璃门,朝我招招手,我走进去后,他又依次把两道门重新锁好,然后示意我跟他走。
我边走边打量四周,发现自己还是走在一条长廊里面。只是这条长廊的两面都是玻璃,可以看到外面的情况,在玻璃外面相隔大约一米处是铁丝网。铁丝网外面是大院子。因为是冬天,只有那些为出道路的矮冬青是绿色的,和外面看见的那些冬青一样顶着积雪。从里面望出去,雪似乎没有要停的意思,越发大起来。鹅卵石铺出的小路上已经积起一层厚厚的白雪。几棵高大的雪松上也堆满了积雪,下面有几张靠椅,差不多已经铺满了雪。却就在那里有几个穿着蓝白条病号服的人。一个站在那里对着棵光秃秃的梧桐树,拼命击打,嘴里还在念念有词不知道说什么?一个女的站在长椅子上,仰着头张着嘴,双臂张开,在接那些纷纷扬扬的雪花。另外一个对着一片空地,似乎在歇斯底里叫喊。小路上三三两两走着同样穿戴的人,各个都是手舞足蹈的样子。我不由打另一个冷战,有种不寒而栗的感觉,从心底冒出来。
这条弯曲的玻璃廊通向后面另外一座大楼,那里应该是住院部。一路上,这个穿白大褂的男人一言不发。走廊里静静的,只有合着他脚步的那串钥匙,在发出“哗啦、哗啦”的响声。我突然在脑子里闪过电影里,去牢房提审人犯的看守……
漫长的玻璃走廊终于走到尽头,尽头处有同样的玻璃门和铁栅栏门。只是这次的铁栅栏,被安装在那座楼里面。那个人掏出钥匙开门、关门,然后我跟在后面走进去。还是走廊,两侧是一排房间的门,上半部分安装着玻璃,这道门的里面还是铁栅栏。我的脑海里又一次出现的是监狱的景象。就在这时候,一群穿着蓝白条病员服的人,在一群穿着白大褂的医护人员,半押半送下从外面走进来,被依次送进病房。接着,又打开了另外几间病房,把另外一批病人带到外面去活动。这种情况又一次在印证,精神病院和监狱没有什么区别。
穿着白大褂的男人,停在一间病房前,朝我示意。我走过去,从门上面的玻璃窗看进去,看见里面有四张床,每一张床上,都坐着一个目光呆滞的女人。靠门口的两张床上的女人看上去有三四十岁了,靠窗口的两个显然年轻很多。我认出了坐在右边床上的就是崔秀兰。尽管她看上去面容憔悴,双目呆滞,我还是可以依稀看得出,当年那个容貌姣好、天真纯真的北京小姑娘。
我很肯定地点点头,那个男人上前准备打开房门的时候,走廊里来了一个小护士,她望了我一眼,然后问那个男人:“老牧,谁的家属?”
那个男人原来姓牧。他一边开锁,一边说:“156号崔秀兰。”
小护士又看了我一眼,嘴里嘟囔着:“真不容易。终于有人来看崔秀兰了。”然后问我:“你们家真行,三年都没有人来看过她。你是她什么人?”
我忍不住反问:“她家里一次也没有人来看过吗?”
“你不是崔秀兰家里人?那是谁?”小护士错愕地反问。
“我是崔秀兰的兵团战友。”
小护士恍然大悟。她先走进去对另外三个女人说:“你们可以到外面去活动了。崔秀兰你留下,有人来看你了。”
我迈进病房去,一直走到了崔秀兰面前,伸手想去抱抱她,却被小护士阻止了。
“你别去抱她。”
我转过头用质疑的目光望着小护士。她明明白白地当着崔秀兰的面,就大声告诉我:“她不能接受任何有感情色彩的言行刺激。”
“那会怎么样?”我不禁问。
“你别看她现在很安静,一旦受了感情刺激,像老牧这样的三四个大男人也按不住她。”
小护士告诉我的话,让我更加惊讶了。我忍不住看了体格强壮的老牧,像他这样的三四个老爷们,按不住崔秀兰?崔秀兰可是个看上去,像个林妹妹弱不禁风的小姑娘。
我小心翼翼走进崔秀兰面前,问她:“小兰,你还认识我吗?我是孟芍女。是你的兵团战友。”
崔秀兰还是一副茫然、麻木的样子,望着我的目光里没有丝毫的波动,仿佛完全没有听到我说的话。看着崔秀兰现在这副神态和样子,我的心在滴血。我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小兰时的情景……
记得是1969年,我们团根据来了大批北京和天津知青的实际情况,对原来的连队建制重新划分、改编。我们九连分来了一批原来属于副业连的北京知青。因为崔秀兰在副业连食堂里工作过,到了九连之后,就还是安排她到了食堂。
那天我们几个女生到食堂去打饭,进了食堂就看见一群男生,围着打菜的窗口,嘻嘻哈哈在说笑、起哄。
“妹子盘真靓。”
“有点像林妹妹。”
“小崔,多给点菜。”
“小崔,别搭理他们这些臭流氓。”
我们连队的老大姐张芳,走过去把这些男生赶走了。然后隔着窗口朝里面,说:“小兰,你也别放在心上。其实他们也没有恶意,就是这地方呆久了闲的。再说,你也真是漂亮,也怪不得这些男孩子了。”
我们几个女生也忍不住一起趴到窗口,果然看见一个身材苗条、长得很漂亮的姑娘。一张白皙的瓜子脸,一对似乎会说话,水汪汪灵动的大眼睛,一个高挺秀美的鼻子,还有一张娇小的嘴。简直是我见犹怜,连女人都会被打动的那种女孩子,一种极古典的美。
那是我们青春躁动的年代,大家都很年轻。我记得崔秀兰是53年出生的,那一年不过16岁,还是个少女。崔秀兰天真活泼,还特别喜欢唱歌,嗓子也好,一开口就像一只百灵鸟。自从崔秀兰来了以后,我们连队食堂就不需要每个班派人去帮厨了。那倒不是崔秀兰就特别能干,而是常常会有男生为了和小兰搭讪,听她唱歌,主动跑到食堂去帮厨。
其实,这也是很正常的一种男女青年之间的相互吸引,如果顺其自然,或者什么也不会发生?也或者崔秀兰真的会爱上其中哪个男生?假如事情真的这样发展下去,故事的情节必定截然不同了。然而,在那个时代不会有这样的假如发生,却是一定会有“可是”的。
可是,当时的兵团对知青狠抓思想教育,其中关于男女青年之间的谈恋爱问题,有着从上至下非常严格的规定:到兵团后五年之内不得谈恋爱。当九连的连队领导发现了这种情况之后,立刻要求各班排严加管理,禁止随意跑到食堂去帮厨。
这样一来,食堂帮厨的没有了,也安静了很多。食堂只得重新向连队申请,要求每天派人来帮厨。连队领导为了避免再发生什么事儿,每天派给食堂帮厨的都是女生。我就是这样和崔秀兰熟悉起来了。
给食堂帮厨最常做的活就是择菜和洗菜。百十口子人吃的菜,可不是一两个人择得干净的。食堂的厨师最怕收拾青菜、韭菜、芹菜一类的蔬菜,收拾起来太费事。像茄子、萝卜、土豆就比较受欢迎。
第一次去帮厨,偏偏赶上司务长叫人从连队的菜地里,拉来一大车青菜。班上派我还有两个姑娘去帮厨,小兰带着我们择菜。我们三个坐在一大堆青菜面前,一人手里拿着颗菜,慢慢择着,半天才择好一颗。
小兰可不是我们这个择法,她把一堆菜划拉到自己跟前,两只手飞快地从上面去掉黄叶、烂叶,然后朝那边一堆择好的一拨,菜在半空划过一道美丽的弧线,落在那边了。她就像在表演杂技,那动作洒脱极了。实在叫我们叹为观止。
她一边干活一边取笑我们:“我的姐姐们,你们这样择菜,晚饭也吃不上。”
我怀疑她这样能不能择干净?便说:“小兰,你这样能择干净吗?”
崔秀兰笑着说:“孟姐,你去检查啊。”
我真的仔细查看了一遍,果然非常干净。我们都很好奇,崔秀兰这一手怎么练出来的?
崔秀兰笑着说:“我在副业连练出来的,我教你们。”
在崔秀兰的指导下,我们速度果然快了起来,虽然不能像她那样,也马马虎虎过得去了。
崔秀兰带着我们一边择菜一边唱歌。那个年代也没有什么好歌,唱来唱去就是些“老三战”插曲,连《洪湖赤卫队》的插曲,还有《上甘岭》的插曲都不准唱了。不让唱《洪湖赤卫队》,据说是不能给贺龙歌功颂德;不让唱《上甘岭》,因为里面的词,有点靡靡之音的小资产阶级情调。
崔秀兰胆子很大,她就敢唱。她最喜欢唱两首歌,一首是《上甘岭》主题曲《我的祖国》。郭兰英唱的:
一条大河波浪宽,
风吹稻花香两岸。
我家就在岸上住,
听惯了艄公的号子,
看惯了船上的白帆。
这是美丽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辽阔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明媚的风光。
姑娘好像花儿一样,
小伙儿心胸多宽广。
为了开辟新天地,
唤醒了沉睡的高山,
让那河流改变了模样。
这是英雄的祖国,
是我生长的地方。
在这片古老的土地上,
到处都有青春的力量。
好山好水好地方,
条条大路都宽敞。
<<甘草子>>荷露,翡翠凝珠,璨耀瑶池暮。淼渺水云间,轻坠兰舟处。回首此生来时苦。海天雨,平湖朝雾。坎坷沉浮红尘度。夜寂寒蛙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