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乐喜欢开校报名，那天学生娃多，他可以找到很多乐子。只是，这些都是四五年前的事了。
　　 老乐其实不老，四五年前，他只有三十来岁，因为他整天乐呵呵的，大家就叫他老乐了，很少有人叫他的真姓真名。甚至一些学生听老师叫他老乐，也就顺口叫他“乐老师”，他也不去纠正，觉得这挺好的。只是老乐一直觉得奇怪，从没人叫他“小乐”。老乐是喜欢开玩笑的，特别是和那些学生娃子。每一次，坐在窗前的办公桌前，看着一个一个可爱而又调皮的学生娃子，他就兴奋，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许多。看那些娃子，拥挤，插队，吼叫，甚至乱骂，他都觉得亲切。
　　 你看，一个小子挤过来了，他早不喊迟不喊，挤到窗口了他大声叫起来：“哎哟！把老子的腰杆都挤断了！”然后得意地往两边看看，喊道：“有要老子帮忙的吗？”“腰杆都断了，有这么夸张吗？”老乐故作生气地说道，“喊什么呀！小声点！你这小子简直不懂规矩，当着老师的面还‘老子’连天的！”不过，老乐就喜欢这种小子，真实，不虚假，怎么想的就怎么说，他明白，这些话更多的是农村家庭中带来的口头禅，是没有什么恶意的。想着，他就对窗口这小子喊道：“把钱拿来！”那小子把钱递进来，老乐接过钱，边开票边笑着说：“名字？好了小子，我记住了。有一天你们家长来了，我会对你们家长说，祝贺你哟，你的儿子那么小就当老子了，看你老子知道了怎么收拾你。”两边的学生娃嘿嘿地笑着，那小子的脸红了一下，说道：“不怕哟。你不认识我爸的。”“狗日的聪明。”随即有学生叫道：“老师，你说脏话了，不文明哟。”老乐抬头看看，笑眯眯地说：“脏话？你老娘老爸不是这样骂你们的？我年龄比你老爸都大，骂骂没关系嘛。”那小子说：“老师，你错了还狡辩，怎么教学生哟。”老乐不生气，嘿嘿地笑着。
　　 这家伙真可爱，老乐真想逗逗他，便拿起红红的百元大钞，煞有其事地翻看着，边看边说：“好小子，你敢拿假钱来烫我。这钱没收了。下一个！”又一个学生挤了过来，那小子愣了一下，说：“不可能，老师！我那是用验钞机验过的。你再看看！”“验钞机就可信了？走吧。”老乐头也不抬，开着下一个学生娃的票。那小子看老师没给票，也不知真假了，他着急地说：““老师，那你把那张假钱给我呀！”“假钱是要没收的。自己回家给你老子说去。”“他们不会相信的。他们会说我把钱拿去用了。要打我的。你给我吧老师！”话里有了哭腔，适可而止吧。“好吧，给你可以。你不准帮其他同学插队。”“好的。”老乐随手把发票拿给那小子，那小子还不明白，喊道：“钱呢？”老乐说：“快让开！那张就是钱。”有学生笑着说道：“你龟儿傻哟，老师给你开玩笑的。”老乐仍旧嘿嘿地笑。
　　 谁知那小子边往外挤，边喊起来：“老师，你的票开错了！我交的两百，你开成三百了！”“什么？”老乐站起身子，“拿给我看看！”“不给咯，走咯。”那小子扬扬手中的票，挤出人群跑了。老乐马上翻看发票底子，哪里有错嘛！顿时明白了，自言自语道：“这小子还会报复哟。”说真的，老乐从内心爱这些农村娃，他羡慕他们的胆量和无拘无束，这真让他感到年轻呢。他小时候，被父亲管得紧，虽然言语文明一点，但办事很胆小，很不自信，所以，他在有些场合也故意地说点脏话，让自己“野”一点，和大家的距离近一点。
　　 你看，怪不得老乐喜欢报名呢。不过，报名也并非都是乐事。
　　 老乐终于忙完了。
　　 窗口空洞洞的，老乐开始清点发票，归类清点钱钞。“老师，还可以报名吗？”一个怯生生的声音传来，老乐抬头一看，一个小女孩，瘦瘦的，头发少而黄。“可以。”“我的钱没带够能报吗？”老乐愣了一下，随即说：“可以。”老乐这种做法有点违背领导意思的，领导的意思是钱没够的不报名，有些学生家长就是赖，明明有钱偏不交齐。不过老乐不这样，他知道有些农村娃家里确实紧，不能因为一点钱就不让娃子读书呀。他小时候从没准时交齐过钱，如果那时也逼他交齐钱才读书，他老乐绝对当不了老师的。
　　 老乐正在思索，那小女孩把钱递了进来，老乐接过钱一看，愣了，全是五元一张的，两张夹叠成十元一组。老乐数钱，先一叠一叠的数，十叠，一百元。钱压得很平整，纸面有点滑，还有一点霉味，沾在一起，翻不开。老乐皱了一下眉，一张一张地把钱牵开，边牵边问：“这钱哪里来的？”语气严肃，小姑娘不知道老师为什么问，咬着嘴唇，盯着老师，过了一会儿，才胆怯地说：“我奶奶给的。”老乐翻过钱一看，都是六零年版的。这种钱，银行早就回收了，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了。
　　 老乐清好了钱，抬头仔细打量这孩子，颧骨高耸，哪像那些娃子，整个脸圆溜溜的，根本不见骨头，这孩子，除了骨头，就是一张皮。皮肤黝黑，黄黄的头发，捆成一把，一根红色的毛线栓着；几绺头发吊在脸上，和汗水粘在一起，眼珠成褐色。这是一个不幸的孩子。“你奶奶是干什么的？”“帮人家挽柴，帮人家抹玉米……”很胆怯，声音很小。“你爸妈呢？”“爸死了，妈走了。”“哪里去了？”“不知道。”老乐意识到了，妈是丢下孩子跑了，这在穷的农村不稀罕。“你奶奶多大年龄？”“七十五了。”老乐鼻子里有一股味，他不忍心再问。不用问已经知道，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了。
　　 他老乐五岁就死了娘，父亲一个人把老乐三兄妹拉扯大，真不容易。吃的就很糟糕，所以，他老乐的手臂，连十多岁的娃都不如，头发很黄，大房子里的人都叫他“黄毛毛”。老乐很羡慕那些头发黑而滑亮的小伙伴的头发。有一天，他悄悄地把清油抹在头发上，很滑的，他很高兴。结果同房子的大人小孩知道了，笑了他很久；父亲把他臭骂一顿，说他败家子。现在老乐知道，是穷，营养不良。这女孩不就是小时候的自己吗？这些五元的钞票，不知道她奶奶攒了多少年才攒够的。老乐把票开给了小姑娘，小姑娘抓着票，看也没看就走了。
　　 小姑娘走后，老乐的心情怎么也轻松不起来，他把这些钞票给同事看，同事说：“有些娃儿确实穷呀！”
　　 第二天，老乐刚坐在办公桌前，拿出发票，等待继续来报名的同学。
　　 “老师！”好熟悉的声音。老乐抬头一看，是那小姑娘，还是怯生生的。她是来补钱的？老乐温和地看着小姑娘，“什么事？”还是那件陈旧的有点发白的红衣服，还是那张颧骨高耸的脸，黝黑的皮肤，黑褐色的眼珠。她双手把票递进来。老乐一惊，“你要退钱？”“我想，可奶奶不同意。她说钱不够，慢慢凑齐了给老师补来。”细细的声音。“那你来干什么呢？”老乐耐心地等着小姑娘回话。“你把票开错了。”老乐又吃一惊，不可能呀？这么多年了，他老乐还从未出过这种错。
　　 “不会吧？”老乐怀疑地说道。“是错了。我只交了一百元，你票上写的是两百元。”“哦。我想起来了。”老乐明白了。昨天那票是先填好了金额，学生报名只需写上姓名就行了。当她听到小姑娘说钱不够时，想拿新发票开。可看了小姑娘的钱，他改变了主意，就用开好的发票填上了小姑娘的名字。“你当时交的就是两百元呀。你看，还在这抽屉里呢。”老乐拉开抽屉，那叠钞票整整齐齐的躺在那里。“不对，那是一百的，不是两百。”小姑娘说道。老乐想，她看不见多少的，就说：“就是两百，是你数错了吧。”“不是。我奶奶也说是一百的；我数过，也是一百的。”小姑娘看着老乐，很认真。“小姑娘，没有错。你回去吧。”老乐把票递出去。“老师，你给换换吧，奶奶要骂的。”小姑娘恳切地说道。
　　 老乐想了想，骗不过这可爱的小姑娘，就让她们按自己的标准做人吧。于是说：“小姑娘，这样吧。你这钱，很少见到了。老师喜欢收藏……收藏，就像有人喜欢收藏邮票那样，你懂吗？”小姑娘点点头。“你这钱，过几年拿到收藏市场上卖，要赚钱的。就算老师给你买了，行吗？将来我卖出去赚的钱，就用来抵这一百元行吗？”小姑娘似懂非懂，摇摇头，“奶奶不同意，要骂我的。奶奶说，能供我读书，不要去要人家的钱。”老乐心里一颤，奶奶是在教她的孙女做人呢。他老乐怎么能因自己的一点可怜心去侮辱这老人，去毁掉这老人的心血呢。
　　 老乐拿出纸和笔，写了一张借据。“姑娘，你看这样行吗？”小姑娘小声念了一遍借据，老乐接着说，“姑娘，你不知道。学校规定，钱不够就不报名。你奶奶希望你读书，老师也希望你读书。这钱就算老师借给你的，你觉得行，就在借款人那里写上你的名字，你看行吗？”
　　 小姑娘写上了自己的名字。
　　 十年后，小姑娘来了，她找到老乐：“老师，你还认识我吗？你猜猜我是谁？”老乐愣了很久，没法想出来。这姑娘，高挑的个子，一头烫发，不是农村的。有点胖，很丰满，简直一个美女。老乐不好意思再看，摇摇头：“想不起。”小姑娘说出了名字和事情，老乐才想起来，呵呵笑道：“是你这个家伙，现在肯定出息了。看你这样子就知道。”姑娘还老乐的钱，老乐回到家里，把那叠钱和一叠借据拿了出来。“姑娘，这钱真有收藏价值。我想，你收藏一半，我收藏一半吧？还有这借据，还是你收藏一半我收藏一半吧？”姑娘一愣，好像明白了什么，高兴地说：“好的，太好了。谢谢老师想得这么周全。我要收藏，我要把它们传给娃儿的。”老乐笑着说：“我收藏的是你奶奶那做人的尊严呀！她鼓励我，也鼓励我的后人呢。”
　　 当年的小姑娘走了。老乐再也不报名了，因为农村娃的学费和课本费已经全免了。老乐要求上点课，他想和学生娃在一起，和学生在一起他才能“老”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