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柳作家专栏】淀南、淀北(后续第四-第七章)
四
就在甄亮嫁到淀南的第二个秋天,生下一个重八斤二两的男孩。那个绵绵秋雨的晚上,甄亮腹部一阵剧痛,手里攥着枕巾,痛苦的惨叫着,看样子孩子要出生了,海云赶紧打电话通知丈人家。按理说,要等甄家来人一块去医院的。可事情紧急,又是雨天的半夜。婆家把甄亮安全的送到医院,推进产房不久孩子就出生了。海家都高兴的合不拢嘴,夸甄亮为海家立了头功。甄亮没有言语,眼含着泪花,头歪向一边心里说不出酸凉。
在生孩子的鬼门关口,甄亮多希望自己的家人守在门外,给自己壮胆、打气,可他们竟然不在场。她哪里知道,接到海云的电话时,正赶上密集的雨丝绵延,村里还停电了。两位老人摸黑都穿错了衣裳,被吵了美梦的大眼贼,没好气的吠叫着。甄万忠冒着雨砸开甄红家的门,人都召集齐了,一家人在泥泞里向码头赶。到了淀南下了船,在泼墨的风雨里又找不见车。史航打着手电走在最前面蹚道,依次跟在他身后,抻着彼此的衣角,蹒跚的走了几里地才搭上去医院的车。当他们湿漉漉的跑进产房时,孩子已经出生好几个小时,海云正给妻子和儿子海溪办出院手续。
时间过的真快,谁也想不到,那个烫了头发,跳到父亲跟前炫耀一番的女孩做了母亲。这一切就连甄亮自己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结婚了?还有了儿子?她感觉是做梦、梦游了。为了证实她会狠狠的掐自己一把,疼的叫出声。服侍月子,正熬下奶鱼汤的母亲,“干嘛呢?小点声,别吓着孩子!”甄万忠见人就报喜,说他家甄亮生了个男孩,有八斤二两重。老伴打来电话,说甄亮奶水不足。他叮嘱老伴,不要管家里,一定要伺候到甄亮出了月子再回来。撂了电话,甄万忠就到淀里下卡,把捕来的鳞片都不缺的鲜鲤鱼给女儿捎过去。
都说隔辈的孙男嫡女是眼前花,可老人对他们的爱超过了子女,这事在甄万忠身上应验了。用他的话说,现在自己就是为两个外孙子——迪迪和小溪活着,一会不见就心里痒痒、想的慌。家里做了好点的吃食,老甄头会打电话通知孩子们。迪迪离的近,一溜烟的就跑过来了。而为了小海溪,他会把吃食用搌布包好,棹船给小外甥送过去。
这年的荷花又染绿了、染粉了池淤淀。甄亮把精力全部放在孩子身上,荧黑的长发盘在脑后利索、素净,人也丰腴温润很多。一颦一笑里稳当持重,曾经的精灵古怪留在记忆的长河里。海云去燕京考察水产品市场,临行前嘱咐妻子看好孩子。可就在他走了不久,躺在炕上的海溪小手指着窗外,奶声奶气的自语,“白胡子老爷爷、老爷爷。”洗沙发罩的甄亮并没在意,“儿子,你瞎说什么呢?哪有什么老爷爷。”......
小海溪开始发烧、昏迷。在县卫生院住了两天院烧一直没退,迷迷糊糊的呓语。医生查不出孩子具体的病症,通知他们转到省医院。去省医院,淀北是必经之路。海溪的爷爷出去叫车了。甄亮本以为孩子就是感冒,不想海云奔波,安心的考察在那边创业,可没想到事情这样危急。甄亮把孩子给婆婆,拨通海云的电话,当听筒了传来孩子爸爸的声音,甄亮哭了。就在一家人准备上车时,老甄头端着碗炸水蝎子赶到医院。原来他来淀南给外孙子送吃的,听说孩子住院了。
甄亮见到父亲红了眼圈,“爸,前天海溪从咱家回来还活蹦乱跳的,现在医院都不留了,如果他有个三长两短的,我也不活了。”
“别瞎说!小海溪,我是姥爷。”老甄头慈爱地摸着外孙的额头。
“姥爷,白胡子老头、白胡子老头。”小海溪依然迷糊。
老甄头仔细的端详着小海溪,“老哥、老嫂子你们放心,小海溪没事,就是吓着了,到淀北圈圈魂就好了。”
“爸,你那是迷信!”甄亮不相信父亲说的。
“我怎么没想到。甄亮,圈魂这事光好没不好。”海溪的奶奶支持亲家说的。
“咱们先给小海溪圈魂,不行再去医院。”老甄头招呼大家上车。
圈魂的老太满头银发,额头戴着一支褐色的发卡。只见她在白瓷碗里装满小米,用另一只碗扣上。伴着听不懂的腹语,开始在海溪头顶摇晃,半分钟后打开碗。意想不到的,本来碗里完好的小米竟凹下去一个坑。惊得甄亮咬着手指头,瞪圆眼珠,差点喊出声。三位老人,紧张的向她示意不要出声。
“孩子没事,就是吓着了。”老太太面露温和的笑,让大家吃了定心丸。她把碗里小米重新填满,继续为小海溪圈魂,直到碗中的小米完好如初。老太太为人圈魂从来都是分文不收,还为小海溪用红布朱砂做了一道符,戴在裤袋上。
窗外的老榆树枝条轻轻摇曳,麻雀在窗棂上喳喳的叫着。小海溪躺在姥爷的炕头上,很香的睡了半日,醒来后烧退了,跳下床嚷着要吃东西。姥姥激动的落了泪,在热汤面里煨了两个鸡蛋。海云从燕京一路祈祷赶回来,看到儿子没事悬着的心才落下。
“姥姥的面条是怎么做的?真好吃。你教给我,我在告诉我妈,她做饭巨难吃!爸你尝尝。”小海溪挑着面条让爸爸吃。
“快吃,别闹话了。”海云眼睛就没离开过儿子的视线。
“那就呆在姥姥家,别走了。”甄亮弹儿子一脑崩。
“停、停、停,哪有打孩子脑袋的?真是的!”老甄头叼着都宝烟卷制止。
“哦,不弹了。”甄亮冲父亲笑着说。
“小溪就是姥姥家的一条狗,喜欢够了往外赶。”姥姥切西瓜逗笑。
“汪、汪、汪”小精灵学着狗叫,惹来长辈们的怜爱。
养儿方知父母恩,做了母亲的甄亮深有体会,为了海溪自己是心思费尽。有时会想,假如儿子长大了不孝顺,动不动就给气受,自己就不活着了。想到这,甄亮脑子里会浮现,跟父亲撒脾气、甩脸子,心里直突突特别惭愧,很后悔当时自己的那样对父亲。
五
日月交替、四季轮转,世界的每个角落,每天都发生着各种意想不到的变幻。而闭塞的池淤淀同样动静不小,原来毛三正造两艘巨大的平板船。当两只庞然大物浮在池淤淀那天起,淀南、淀北实现了人、车上船摆渡通航。两岸的村民积极响应,过摆渡串亲访友的场面,堪比离散的南、北朝鲜亲属见面。可就在平板船试航的第一天,贾巧云撒了泼、骂了街,差点抓毛三一个满脸花。
吃过早饭,巧云就拖家带口得来叫甄亮一起回淀北。嫁到外村的水乡姑娘有作伴回娘家的情结。当海溪听说要去姥爷家丢下碗筷,高兴的亲了又亲巧云姨怀里的小表妹。人像开了闸的水,瞬间涌满了平板船。船沿几乎与淀水齐平摇摇欲坠,可这阻止不了大家回家的好心情。直等到渡船往返的第三趟,甄家姊妹才上了船。巨型大船把池淤淀划成两半,船头汩汩浪花向淀北驶进。没想到船钱毛三是按人头收取,巧云可不认这个理,怎么都不给怀里孩子打票。毛三让船夫把船停在淀中央,两人的嘴像机关枪似的,开始你来我往的争吵。
“毛三你个缺德的,我可找你好几年了。”甄亮认出毛三。
“嗨!这女的怎么说话呢?”毛三打量着她。
甄亮故意把当年的事说给船上乘客听,没想到巧云姐接受不了,“好你个毛三,你敢欺负我妹子?你就是属黄瓜的,欠拍。”
“你属核桃的,欠砸。”毛三不甘示弱。
“你属螺丝钉的,欠拧。”巧云把孩子交给甄亮,叉着腰做着打持久战的准备。
“你属狗的,乱咬人。”毛三的话把她彻底激怒了。
“你敢骂人,你纯属是车蹬子,就是欠踹。”巧云一脚揣在毛三的屁股上,要不是人挡着就掉河里了。把孩子吓得啼哭起来。
船上乘客哪受的了双方过招七十二回,开始怨声载道的抱怨起来。甄亮把孩子又交给巧云姐,“毛三,你把我们送回淀南,船我们不坐了。”“嗯,我们雇快艇。”巧云哄着怀里的孩子。这下毛三为了难,可又挡不住在乘客们对甄家姊妹的声援。最后只得妥协,免了咿呀学语孩子的船费。可双方确结上了梁子,没过多久就被毛三找回来。前天巧云和老公去县城卖大蒜,车开到渡船上才发现丢了钱包,毛三硬是扣下了三十把大蒜做船费抵押。
船到了淀北已是太阳悬空。巧云和甄亮的家人站在日头底下,已经等了很长时间。见孩子们安全的到家,老甄头高兴地背起小海溪往家的方向走,一路上都在重复,嫌甄亮东西买的太多,花钱浪费。这换了几年前的甄亮,会误会父亲不解风情,可现在她明白了,父亲舍不得。
淀南、淀北本就近在咫尺的距离,可曾经因为一弯浅浅的淀,隔断了两岸亲人的心,放凉了彼此的心。如今,两岸实现了水路二十四小时通航。彼此的联络开始熟络密切起来。海溪放暑假了,爷爷奶奶出门打工不在家。最近,赶上苇席涨价,为不耽误干活,甄亮每天都把他送到船上,通知父亲到码头接孩子。这一切显得顺理成章,甄亮又找到了结婚前,同父母在一起的久违时光。
会游泳、识水性,是水乡孩子必须要具备的生存技能。人上了岁月,莫名的孤单总会涌上心头。因为有外孙子们陪伴,老甄头每天都过得很充实、有意义。春蚕到死丝方尽、蜡炬成灰泪始干,来形容老人的情感世界那么贴合。年轻时为子女奉献着一切,老了又责无旁贷的帮衬照拂第二代。迪迪学会游泳就是姥爷教会的,现在海溪到了自己身边,又开始手把手地教海溪游泳。
每年夏天,塌湖淀成了世界上最大的天然浴池。人们头顶蓝天白云、彩霞满天等不同的天幕,在垂柳、芦苇荡、荷花丛倒映的水里天浴。迪迪和海溪小哥俩跳到姥爷的船上,老甄头叼着烟斗带孩子们到淀里游泳。船还没停稳,迪迪脱得溜光,翻着跟头跳进水里。随着水花落下,水面又恢复成明亮的镜子。过了有一会,孩子还不从水里出来,“迪迪、迪迪。”老甄头焦急的跳进水里找大外孙子。没想到嘎小子突然从水里狡诈地钻出来,嘴里吐出一团水柱,因成功的骗到姥爷,得意的拍水花、扎猛子、凫水等等,快乐的像条小鱼儿。小海溪看的心里直痒痒。
老甄头耐心安抚,可海溪总是赖在船上不敢下水,撅着小嘴喃喃地说水里有蛇。在姥爷和小哥哥反复的教唆下,海溪闭着眼睛让姥爷抱进水里。老甄头恰到好处地拖着外孙子的肚皮,一遍又一遍地讲着游泳的要领。小海溪悟性不错,老甄头会在他手脚并用凫水时,悄悄的把手收回去,直到海溪沉下去,呛了水才把他捞起。因为塌湖淀的孩子不灌几次水,学不会游泳这是定数。
海溪渐渐的适应、喜欢在水里玩。老甄头把粗麻绳系在他的腰上,经过一番讲解后,然后投掷铁饼似的把小海溪扔进水里。老人攥着麻绳不停的嚷叫,“海溪,手脚都动起来,划水、划水,对。笨蛋,划水啊?”眼见着孩子沉底了,赶紧拉绳子把孩子抻回水面。天气热的喘不过气来,甄亮放天假不织席了,回娘家小住。在船上竟然看到父亲教海溪游泳的一幕,儿子在水里沉沉浮浮,呛水咳嗽,心疼的眼圈红了。甄亮想上前阻止,可又怕父亲多心。
回了家的甄亮坐立不安,终于把海溪盼回来。迪迪和海溪进门就嚷叫饿,母亲和大姐去赶集了,甄亮赶紧把炖好的鱼,端到葡萄架荫凉的八仙桌上。给父亲酒盅里倒二两酒,招呼他们吃饭。
老甄头咂的酒香:“迪迪,陪姥爷喝点。”
迪迪捂着嘴:“酒太辣,我才不喝。”
老甄头瞪了他一眼:“这孩子有不了出息。”
小海溪凑过来:“姥爷,我陪着你。”
老甄头乐开了花:“好小子!”
小海溪从姥爷手里接过酒杯,咕咚就是一口。“宝儿,你是做大官的料。”老甄头笑着把酒杯抢过来。海溪呛得直咳嗽、流眼泪。老甄头剜了一块鱼肉送到孩子嘴里:“没事,吃口菜就好了。”没想到海溪被鱼刺卡到了。甄亮还没把绿豆放到锅里,就听到儿子凄厉的哭声。甄万忠懊恼万分,急的一身汗。老伴和甄红赶集回来,扔了手里的菜跑来看孩子。甄红妈说话都带了哭腔,“你个老混蛋,跟你没有松心的一天。孩子出个一差半错的,咱怎么跟老海家交代啊?”甄亮脸色铁青没有说话,大家心里清楚她怪父亲没看好孩子。甄红拉着妹妹的手:“海溪没事,迪迪吃鱼也老卡着。咱们先送医院,时间长了海溪的嗓子该充血了。”
在农村都说外孙子、外孙女是外人,住姥爷家不能发生一点意外。海溪的爷爷、奶奶赶到医院,一脸不悦,可碍于情面不能说什么。幸亏小海溪没事,甄万忠悬着的心才尘埃落定。“姥爷,咱们下午还游泳吗?”小海溪精灵特招人喜欢。“嗯,只要你喜欢,姥爷随时都跟你去。”老甄头摩挲着外孙的头。“爸,我们先回家,明天再说吧!”甄亮把孩子抱上车.......老甄头点点头,挥手示意他们回家。躲到老伴身后装点烟,偷着把泪花擦干。
老甄头每天都到淀边等着接小海溪,可孩子一直没过来。打电话又不知道说什么,心里总是有事挂着不安定。直到立秋那天,甄亮打来电话,原来她和海溪要去海云那待一段时间,托巧云姐给父亲捎来一箱子二锅头。甄万忠和老伴像两个孩子似的,拿着听筒听闺女在电话里一百个不放心的唠叨。两位老人总是插不上嘴,有点空隙就叮嘱甄亮去北京别落下东西、照看好小海溪等等。
在教育孩子的问题上,年轻人和老人是有代沟的。甄亮就无法接受父亲教海溪近似野蛮的游泳方式,尽管自己小时候也是这么学会的,可在她看来,现在有游泳圈、游泳衣等辅助设备,没有必要这样。可自己再也不会像过去那样,同父亲面对面的叫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