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风瘦马】旧时光(散文)
我在夕阳里眺望未来,记忆的花朵正在开放,如一朵青莲独秀,摇曳在浅浅的光影中,与红尘相拥,芬芳了回忆,惊艳了时光,温柔了岁月……秀儿,一个素白雅洁的影子,裙袂飘飘地从那一段狭窄的旧时光里,走了出来……
——题记
一
“我讨厌秀儿,我和她之间有隔膜,像两个遥远的世界,分隔在地球之外。我们俩一点都不像亲姊妹,她和堂姐杉的关系甚是亲密、融洽。”十五六岁的墨墨躺在厦屋里的床上,愤愤地对外婆说。
“墨儿,你不应该这说你的姐姐,毕竟是你亲姐姐。她长大了,应该有相应的生存技巧,你别责怪她了。”外婆语重心长地对墨墨说。
“反正,反正我就看她不顺眼,心里烦闷。”墨墨嘟着嘴说。
“你啊,还是那样孩子气。凡事不要太计较,积怨过深,对你对她都不好,不如放下那点恩怨。”外婆轻轻地抚摸墨墨的头。
“您不知道,我因为她,从小就没少被爸妈打骂,老是和我计较这,计较那的,常常和我作对,这种硝烟弥漫的日子,我真的受够了,外婆。”墨墨委屈地说着。
“姐妹俩有什麽好计较的,都是一个爹妈生的,乖,别和你姐姐闹气了,空了和你姐姐谈谈,解开这个心结,就好了。”外婆努力地做着这个和事佬,倒也为难她老人家了。
夏夜,燥热的空气里弥漫着炙热的分子,蛙鸣日不眠休地聒噪着,一浪没过一浪,甚是让人讨厌。黑暗里,墨墨心乱如麻,外婆睡在墨墨的右手边,那声音像来自远方的天籁之音,很温柔,很恬静。墨墨静静地听外婆语重心长的劝说,慢慢地沉静下心来,开始学着释怀,学着谅解,学着容忍。
说着,说着,听着,听着,时间便滴答滴答穿堂而过,外婆微酣的声音轻轻地放置时空的轨道上。墨墨睁大着两只眼睛,放任自己,试图要把这多年来的暗黑透视穿。于是,便没了任何睡意,脑子里回放着一幕幕如电影般的场景。
世界,因为有了悲欢离合,才彰显人类的矛盾。人类,因为有了矛盾,才显现爱恨的零界点,才丰腴了人们的情感世界。
弹指一挥,时光便匆匆一过。转眼间,那些人,倒映在自我束缚的城池里,慢慢地沉呀,沉呀。墨墨想抓住时光留下的痕迹,却怎么也抓不住。
比如,青春,比如,希望,比如,姐妹之情……
这个时候,秀儿正站在窗外,乍一听完墨墨在和外婆咬耳朵,她感到悲愤而又无奈。妹妹墨墨从小不在父母身边生活,也就没有和姐弟一起生活。
而某一天,墨墨突然出现在这个家里,秀儿感到墨墨是个天外之星,空降到了他们的视线之内,墨墨那黝黑的小脸,板寸式的黄毛短发,横眉冷对的犀利眼,结结巴巴的声音,走起路来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完全一副野孩子的模样。
秀儿出于本能反应,恐惧得要进行自我保护,像只刺猬一样,保护着自己和弟弟的领地,不容墨墨来侵犯。故此,墨墨便成了那个时候的牺牲品。
因为家有了三个小家伙,父母的宠爱绝对有限,为了不让这个不明不白的野孩子分走父母的疼爱,秀儿可谓是算尽了机关,想尽了办法,揭墨墨的短,告墨墨的状,能干的损招都用上了。
那个时候,秀儿带着弟弟,总是对墨墨不屑一顾,不和墨墨一块玩,隔离并孤立了墨墨,使得两姐妹从小就势不两立。
二
“我不知道为什麽?我像一个多余的孩子,像一粒野种,漫洒在田野里,风吹日晒,无人在意,无人爱护……”
“难道,我不是亲生的?总是无端被责骂,被挨打,为什麽?为什麽?”
“我想,我想离开这里了,过属于自己的生活。”
“求求你,上天,让我快快长大吧。我要离开这个没有温度的家……”
“想念大山里的生活,无忧无虑,可以和小姨捉竹笋虫,可以和表妹去摘野花,可以摇青冈子,可以和小伙伴们下河抓鱼、虾、螃蟹……”
……
姐姐秀儿去东屋翻几件闲置了的衣物,一沓笔记本从那些衣服里滚了下来。秀儿心想,谁啊,还用衣服把这些破旧的笔记本给包裹起来,还这么严严实实的,难道有见不得人的秘密?
秀儿带着好奇心,打开泛黄的扉页,“我想飞,飞跃千山万水,从此,浪迹天涯……”
原来,这是妹妹墨墨的日记本,那笔迹娟秀的小楷,字里行间透着诸多不满。
“难怪看她成天不说话,只知道写写画画的,秘密全在这白纸黑字里,我倒要探个究竟。”
满满几大本日记,记录着生活琐事,记录着兄弟姐妹之间的过节,记录着父母的偏心等等,现在它们像个待审判的犯人,低着头,歪倒在姐姐秀儿的手里,她读得很认真,脸上一抹阴沉,眼神里充满了阴贽的笑意。
“呵,机会来了,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啊。”秀儿嘴角露出一抹冷笑。
秀儿想都没想,就跑去告诉父亲,说:“妹妹墨墨写了一大堆不满,还想着逃跑,质问她是不是你们亲生的。”
爸爸一听,火冒三丈,“这小兔崽子,长本事了。”手里抓着一根斑竹条,兴冲冲地跑到厦屋里。
此时,墨墨正在厦屋写作业,看着父亲和姐姐弟弟一块赶来了,她不知道怎么了,父亲的脸色那么难看,像一坨乌云笼罩这个家。
父亲二话没说,直接如拎小鸡一般把墨墨从凳子上拽了下来,扬着竹鞭狠狠地抽打,“小兔崽子,翅膀硬了,敢这样子。”
墨墨奋力反抗,大声地叫唤道,“凭什麽又打我,凭什麽?”
“你说你错了没?小小人,心思这么大,长大了还了得。”爸爸下手更是重,打得墨墨的双肩、背上、腿上全是条条血痕。
秀儿和弟弟站在门槛之外,一脸的冷笑,将手里的一沓笔记本一页一页地撕碎,右手扬在空中,飘飘地凋零,如一朵花哭泣的声音。她大声呵斥地说,“这不是你写的么?你怎么就那么讨厌这个家里的人?”
墨墨看着自己视为宝贝的秘密,在他们面前成了一丝不挂的罪人,点点白色纸屑,像一粒粒珍珠,黯淡了时光,破碎了希望。
墨墨扭头狠狠地剜了一眼秀儿,随时都要喷出火来,然后咬着牙,跪在地上,生生地接受着父亲的鞭打,那样子特别倔强。
这年,秀儿十四岁,墨墨十一岁。从此,姐妹俩算是梁子越结越深,墨墨变得越发沉默,越来越小心翼翼。
对于姐姐秀儿,除了恨,再无其他。有时候,墨墨会长啸于天,悲愤地呐喊,既生墨,又何生秀?
直到有一天,墨墨无意中听说秀儿的出生,便感到讶异。用老人们“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之兆。”墨墨开始动了恻隐之心,开始关注秀儿,同情秀儿了。
三
西南边陲的一个偏僻的小村落里,三十二年前,农历十月十三日,秀儿出生了。是个白露为霜的初冬,冷兮兮的,毛爸(因为性格急躁,当地人叫他毛娃子)一个人在雁坎坡上的一块地头里,抡起锄头,一锄一锄地挖着红苕,一挑一挑地担回家。
此时,童妈腆着个大肚子,在这茅草屋里忙活着呢,是想给自家的男人的做一顿像样的饭菜。这个季节,自留地里只有没长醒的水红萝卜,左手撑着腰,慢腾腾地往河边的自留地走去,绕过了几条田埂,总算拔到了几个红艳艳的萝卜。
蹒跚地提着往家的路上赶,在田边一洼绿莹莹的水里洗着,洗干净后,去樱和根须,回家切成丝,撒点毛毛盐,腌制一会,权当中午的菜了。刷锅、舀水、抓一小把米,砍几个红薯,一起放进锅里,便开始生火煮饭。灶间的火苗映红了童妈的脸颊,时不时会轻抚一下凸起的肚子,爱怜便在指尖流淌……
一阵红薯饭飘香满溢鼻息,童妈满足地微笑着,这便是一天里最好的吃食了。等待归来的丈夫一起吃饭。此时,童妈已经怀孕快九个月了,也不怕腰被闪着了,累着了……
童妈刚怀孕不久,就被公婆要求分了家,让他们俩单过,害怕怀孕的媳妇没有实际劳动力,拖累了一家人。于是,便分了他们半间瓦房(一半给镇里的大哥的,从中间砌起了一道墙,算是分了家);一张木质的八仙桌,松隙的木头被虫蛀得不成样子了;一口漏着沙眼的破锅,所有的家产就这么多。
起早贪黑的毛爸,受不了一家人的咔难(地方语言:为难),寻思凭着一身的力气,勤劳苦干,是能够养活妻儿的。
农忙时插秧、打谷子、种小麦、种红苕。农闲了,就去倒卖点经济作物,上顶新,白塔山贩卖仔姜。舍不得吃,舍不得穿,尽想着如何过好这个贫穷的家。
那天晚上,天擦黑了,毛爸和童妈把几百斤的红薯洗了,打成了粉浆,在后院的粉缸边,用一张旧得发黄的过粉布,一人摇住两柄,来回地打圈圈,直到那些粉浆水与红薯渣分离开来。
夜,伴着寒风袭来,冷不丁地打起了寒颤,手一伸进水里,就能感觉到刺骨。毛爸叫童妈不要来帮忙的,叫她回去歇着的,可是童妈哪舍得自家男人一个人黑灯瞎火地干活啊。
因为家穷,晚上是没有饭吃的,没有油,没有米,没有盐,有的仅只是红薯,可一家人还指望着这些红薯初冬打点粉出来,可以卖点钱好过年,或出点粉条卖或者自己吃,也不至于饿着他们。
夜空仿佛如一块黑幕笼罩着这个小山村,山的那边,一弯新月不知什麽悬挂在天空,给这个寂静的夜里带来了一丝清冷的光亮……
虫子们睡了,山村睡了,亲人们也睡了。只剩下毛爸和童妈在后院借着清冷微弱的月光,“叽嘎叽嘎”地过着红薯粉。童妈照例弯下腰,拿起瓜瓢舀红薯浆水,往过粉布里倒。不知道是用力过度还是磕碰到石头上了,童妈惨叫了一声。
这会毛爸,吓得赶紧丢了过粉架,赶紧把童妈扶进屋里,火急火燎地跑去敲陈婆的房门,“妈,快醒醒,欣要生了,咋办啊?”毛爸,已经慌了,不知所措,在自家妈篾子门前不停地搓手。
“咋的,不是还有一个多月才生的吗?”陈婆趿拉着草鞋,手里攥着衣服,边走边往身上套,“这鬼天,冷得出奇。”一路骂骂咧咧的。
赶到那半间瓦房里,看见童妈痛苦地躺在床上,陈婆命毛爸去请远山村的接生员唐雁,并张罗着烧水,准备帕子等,让童妈忍耐点。
这一晚上,整得动静忒大了,四合院里的老老少少,男男女女都唏唏嗦嗦地爬起来了。接生员来了,一看见童妈已经破了羊水了,让她吸气呼气,争取最大的力量生下孩子。
可是,这孩子折腾了好几个小时就是出不来,唐雁说:“按照我这几十年的经验,这孩子八成是立生子,是属于难产,你们最好做好心理准备。”
“那怎么办?怎么办啊?”毛爸蹲在地上,双手抹着泪眼,他是着急了啊,老婆孩子都是命在旦夕。
这个时候,只见那孩子的脚从童妈的子宫里脱落,先行出来了,可是头迟迟不肯出来,唐雁试着把孩子的两只脚塞回去转胎,结果,费了半天的劲始终不行。两只小脚血淋淋地伸出来。陈婆做了个大胆的决定,就是用手把孩子抠出来。
凌晨一点半,所有的人被折腾得精疲力竭。孩子总算出来了,剪下了脐带的那一刹那,一个青紫色的女孩子呈现在众人面前。
由于憋气太久,这孩子生出来竟然不哭,接生员都吓着了,赶紧叫毛爸在孩子屁股上拍了一巴掌,“哇”的一声,孩子有救了,童妈费力太多,又是遇到差点难产,身体甚是虚弱。
庆幸的是大人和孩子都保住了,一家人转悲为喜,索性为这个命运多舛的女婴取小名水柔,希望她如水般干净、自然、柔和,大名秀。
四
秀儿三岁那年,毛爸童妈在距离家几里的坡上忙活。年幼的秀儿,一觉醒来,爹妈都不在家里,自己饥肠辘辘的,从破旧的筐篼里爬出来,顺着小矮凳,慢慢地爬向桌子上,伸手去抓吃的。
桌子(那桌子很矮,并不高)上并没有可以吃的,只有毛爸童妈用簸簸(一种盛装物品的工具)喂养的桑蚕。秀儿双手费力地撑在桌沿上,看见一群群爬行的小虫子在桑叶里躲来躲去,秀儿两眼冒着金光,对它们一点不害怕。秀儿实在饿极了,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只管往嘴里塞……
由于力量不足,撑不了多久,秀儿一不小心,打翻了一簸箕的桑蚕,它们蠕动着绿莹莹的身子到处逃窜,她自己也从板凳上摔了下来……
一地的蚕子凌乱地横躺着,伴着被压死的桑蚕流着恶心的脓水,秀儿咧着满嘴的蚕大声地哭着,正在这个时候,中午回来煮饭的堂叔回来,听见隔壁有孩子在哭,便推开竹篾门探个究竟。
堂叔一进来就看见满屋的狼藉,秀儿倒在地上哭,地上有一滩血。堂叔赶紧叫他老婆周芬,上山去找毛爸两口子,叫他们赶紧回来。
毛爸两口子火速赶了回来,抱着秀儿不停地哭,周围的邻居都哭了,忙着帮童妈把蚕子捡起来,各家掏出家里的积蓄,一毛钱、一块钱、五角……塞给毛爸,叫他带秀儿去医院……
从此,秀儿的右手被摔坏了,接骨起来后,长大了右手使不出劲来,甚至连吃饭、写字都只能依靠左手……
随着岁月的轮换,四季的分明,秀儿极其争气,恢复得很好,并没落下个什麽断手的残疾。家里很穷,毛爸只能干点零工,贴补家用。后来,镇里的翻砂厂改制了,毛爸就被迫下岗了,在黄土里刨食,搞点副业,维持一家人的生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