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热得出奇，刚入伏，就走道一身汗，躺着一身汗，吃顿饭还是一身汗。可再热，也挡不住老于去柳河广场跳舞的劲头。这不，老于光着脊梁刚吃完晚饭，把浑身的臭汗擦了一遍，然后，便换上白衬衫，套上新买的麻料裤子，锁好房门，下楼找大老何去了。
　　 老于走出楼道口，朝西边一楼阳台里喊了大老何一嗓子，就见玉春从厨房探出头来说大老何去超市了。老于便应了声，朝小区大门走去。
　　 老于出了小区大门，老远就见大老何站在窦家超市门口看几个人下棋呢，他朝大老何喊一嗓子，大老何颠颠跑过来，觑一眼老于的下身问：这死热天，整这身打扮约会去咋的？老于一瞪眼：别扯蛋，我连女朋友都没有，跟谁约会去？大老何神兮兮笑道：跟李红莉呗。老于就拉下脸说：净胡诌，人家比我小十多岁呢。大老何嘿嘿一笑：只要感情在，年龄不是距离，体重不是问题。老于见大老何又整出一套磕来。就郑重其事地说道：吴英才没一年多，我哪有心情寻思别的女人啊，让住宅里的人知道了，可怎么看我呀！大老何就点他一下脑门：你是为自己活还是给别人活着呢？嫂子去世的时间可不短了，我就不信，你成天一个人出来进去的，就不寂寞？老于心知肚明大老何指的寂寞是啥意思。就淡然一笑地说道：寂寞就看电视，喝点小酒，跟大伙打打麻将。大老何就笑嘻嘻盯着老于的眼睛：你这是烧香上报纸，糊弄鬼呢，要不先找一个，别登记，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
　　 老于尽管62岁了，但身体健壮，精神头足，背一袋五十斤的大米上自己家四楼跟走平地似的。一听大老何说先找一个，别登记这句话，立马拉下脸：你把我当什么人了，把我家当成旅店了咋的？大老何见老于真生气了，马上赔礼说：行行行，你是正经人，我这是咸吃萝卜淡操心啊。老于就瞅也不瞅他一眼，自顾倔达倔达朝前面小市场走去。大老何赶忙又去扯老于的胳膊，点头哈腰地赔不是，老于的脸才开了晴。
　　 去年夏天，吴英被医院查出了胰腺癌，从发病到离世，仅一个月时间就与老于阴阳两相隔了。吴英去世时，小美已经怀孕七个月了，有身孕的女人是不能过度悲伤的，在省城工作的女婿恐怕影响到小美肚子里的胎儿，在老丈人家只陪小美呆了三天，便把她带回省城家中休养去了。
　　 老婆没了，女儿又不在身边，可把老于憋屈够呛，成天谁也不见，楼也不愿下。大老何就开导说：人活着不能总寻思糟心事，你成天窝在家里都变成宅男了。老于就问什么叫宅男。大老何说成天呆在家里不出门的男人就叫宅男。老于便倔拉巴叽地说：宅男就宅男，又碍不着别人啥事。大老何就危言耸听地告诫道：宅男是小事，关键你总不与外人沟通，小心患上忧郁症。老于以前从报纸上看过有关忧郁症患者自杀的消息，就后怕地说自己可不想得那种病，不能给小美找麻烦。大老何就继续劝道：你不想得忧郁症，就多与外界接触，该玩玩该乐乐。
　　 在大老何的开导下，老于果然听劝，该玩麻将玩麻将，每天跟从前一样，晚饭后照样跟大老何到柳河公园遛弯去。
　　 老于迷上跳舞，还得从上个月去柳河公园遛弯说起。上个月的一天傍晚，老于和大老何从公园里遛达一圈来到南门广场观看人们跳舞时，只见舞池中一位身着桔黄色吊带连衣裙，梳个马尾式的中年女人一边与一位中年男人跳着舞一边不错眼珠地瞅着老于微笑，老于见这女人眼熟，一时却叫不出名字来，等舞曲停下来，女人笑吟吟朝他走来时，他才看清楚，原来是与自己在一个车间工作了多年的女工李红莉。
　　 严格说来，李红莉应该是老于的徒弟，因为那年李红莉从技校毕业分配到化工机械厂焊接车间时，是跟当时任班长的老于学的焊接技术。那一年，技校分来的年轻人每天吃完午饭，常聚在车间门外的空场地跳交谊舞，一般情况下，学徒工都喜欢跟师傅跳。老于年轻时思想保守，觉着一个年近四十的男人去搂一个小姑娘的腰不地道，就说自己是德国汽车——笨死。李红莉便笑呵呵地说德国汽车比哪国汽车都先进。在李红莉的盛情下，没过几天，老于就跟她学会了交谊舞。
　　 自打厂里让工人买断工龄后，老于十三年没见到李红莉了，冷丁一见面，难免有许多话要聊一聊。闲聊中，李红莉告诉老于说自己下岗第二年就离婚了，先后做过服装和化妆品买卖，但都因经营不善赔了本，后来，只好靠打零工维持和儿子的生计了。老于记得清楚，李红莉属鸡的，今年正好四十五岁，他觉得一个中年女人没有固定工作，带个儿子生活实在不容易，便问她为什么离的婚。李红莉便告诉说丈夫在南方有了外遇，而且那边的女人还给丈夫生了孩子。
　　 老于记得李红莉的儿子上小学时她丈夫就去了海南，便问她离婚后是否又成了家，李红莉便说自已是个男孩，没人愿意给拉帮套。老于一听，就知道她没再婚。便问她丈夫这些年是否给孩子寄生活费。李红莉说儿子大学三年是丈夫供的，毕业就不管了。眼下，儿子已经大学毕业了，和女朋友正在深圳打工。
　　 在老于的眼里，李红莉不仅长得端庄秀丽，聪明伶俐，而且性格爽快，争强好胜。有几年厂子实行效益工资，她每天加班加点地焊接机箱，奖金拿的都是高线，正因为她能吃苦耐劳，加上丈夫那些年每年都往家寄几千元生活费，仅三年的时间，她就购置了一套80平米的楼房。可就是这样要强的女人，却落了个下岗后被丈夫抛弃的境地。老于望着李红莉额头上几道明显的皱纹和脸颊上的黑斑，联想起她在车间工作时每天蹲在冰凉的水泥地上焊接机箱的情景，鼻孔竟涌上来一股酸涨的感觉来。
　　 那天，李红莉是跟舞伴来柳河广场跳舞的，那舞伴五十多岁的年纪，中等个，很斯文的样子，说话一副娘娘腔，跟李红莉跳舞时身体总好颠起来，什么帕斯，狐步，锁步跳得都溜活，一看就是个舞油子。李红莉家住西苑小区，距柳河公园十多里地，她舍近求远地来柳河公园跳舞，让老于很纳闷，便在中间歇场时问她为啥不在西苑广场跳。李红莉便指着当时站在南墙根吸烟的娘娘腔说是舞伴要来柳河广场的，还说俩人在西苑广场跳舞让自己媳妇看见了出说道……
　　 老于便明白了俩人是为躲避舞伴媳妇才选择来柳河公园的。那天，李红莉跟舞伴跳完舞，还邀请老于跳了一曲，老于由于多年不跳了，冷丁跳身体僵硬呆板，舞步也有些凌乱，但随着李红莉的手势和旋转的舞步，竟令他有了种回到当年在工厂俩人跳舞时的感觉，打这天以后，老于每天都跟李红莉跳几曲。
　　 昨天傍晚，老于在跳舞的人群中没看见李红莉舞伴人影。便问她舞伴怎么没来。李红莉就气哼哼地说道：他爱来不来，不来拉倒。老于见李红莉咬牙切齿的样子，猜想俩人可能闹矛盾了。便问其原委，李红莉就直言不讳地道出了实情。原来，娘娘腔头一天来柳河广场时，遇见了自家对门的女人在公园冷饮店里吃冷饮，他担心那女人会将和李红莉跳舞的事告诉给自己媳妇，就要求李红莉再换个地方跳去。李红莉不想再换地方了，就埋怨舞伴是胆小鬼，妻管炎，窝囊废。舞伴一赌气就再没来。李红莉跟老于提起这件事，让老于觉得俩人不是一般的舞伴关系。
　　 阳光小区大门向右转，是一条百米多长的露天小市场，经过小市场，横穿矿工大街，东面几十米远便是柳河公园南门广场了。
　　 老于和大老何走出小市场，穿过矿工大街公汽站点时，南门广场传来了《自由飞翔》的歌曲。尽管才六点半，但已经有十几对舞伴在舞池里翩翩起舞了。老于向跳舞的人群里撒目，仍没看见李红莉舞伴，就见李红莉与二华子搭伴跳上了。
　　 二华子叫杨桂华，家住阳光小区北侧的兴安矿小区，与玉春妹妹玉平家住一个楼。大概她长着蒜头鼻子，小肿眼泡，塌鼻梁和五大三粗的身材，很少有男人请她跳舞。别看二华子长得不算美女，可交谊舞跳得地道，不仅女步跳得娴熟，男步跳得也标准。
　　 老于见二华子跟李红莉搭上伴了，便和大老何坐在喷水池子前的长椅上，一人从衬衫口袋里摸出一盒烟，吸了起来。
　　 大老何退休之前是酒厂供销科的科长，在单位跑供销那些年就学会了跳舞。他每天来柳河广场时，总爱跟身边人谈论一些时尚的话题，像奥巴马又在哪驻军了，伊朗研究什么核武器了，日本分多少党派了，康熙和雍正哪个更会治理国家了，反正天下大事，南朝北国的，没他不明白的事，再加他一米七八的大个，浓眉大眼的五官，在人群中显得特别有亲和力，放录音的老窦头常说他带女人缘。
　　 老窦头家住老于家前面的一号楼，从兴安矿掘进队退休七年了，老伴没的早，小区门口窦家超市是他大儿子开的。老窦头属于乐天派性格，愿意热闹，每天傍晚6点一过，就用胶皮带子把装着录音机的纸壳箱子往自行车后座上一勒，驮到柳河南门广场去，录音机是双声道四喇叭音响，是他花一千块钱从旧物市场买来的二手货，凡是来柳河公园跳舞的男男女女们，每月都要交给老窦头五块钱的伴曲钱。
　　 别看老窦头没文化，舞跳得贼溜活，花样也多。他不光给大伙放舞曲，还教女人跳舞，谁跟他学跳舞，交一百元钱包教包会，大老何见跟他学跳舞的女人有四、五位，就打趣他是不是想从那些女人中选一位做老婆，老窦头也不恼，就得意洋洋地说这叫全面铺开，重点选拔。
　　 前天傍晚，大老何来广场时认识了一位新舞伴。其实那女人是来观舞的，李红莉跟老于跳那会，二华子跟一位长着雀斑的矮个女人搭上了伴。大老何见一位穿着紫色金丝绒旗袍的女人正站在自己身边观舞，便主动搭讪邀请那女人跳。女人却红着脸说没跳过舞。大老何便鼓励说会走路就会跳舞。大概女人怕扫大老何的面子，就跟他迈进了舞池。两人边跳边聊的，女人告诉大老何说叫沈梅，是中药厂退休的统计员，眼下在一家私企当会计。大老何就夸她能干，说像她这样有财会专业的人才到哪都能挣到钱。沈梅便说自己是儿子，不挣几十万儿子就娶不上媳妇。大老何就说儿子还有他爹呢，你怕啥的。沈梅便唉声叹气地说丈夫早就见马克思去了。大老何一听沈梅没了丈夫，就没往下问。沈梅悟性好，腿脚灵活，在大老何手势和步法的带动下，只跳了两曲，就学会了慢四步。
　　 约六点四十分左右，大老何见沈梅骑着那台银灰色的电动车向喷水池子这边缓缓驶来，便朝她招招手，沈梅就向她点点头，把电动车骑到南墙根停了下来。
　　 沈梅把电动车上好锁，大老何迎上去，俩人客套几句，便手拉手，随着节奏明快的《自由飞翔》融进了舞池。
　　 沈梅身材匀称，皮肤白皙，一副笑面，言谈举止不像北方女人粗门大嗓的，流露出来的倒是一副江南女人娴雅温婉的气质，尽管跟大老何新学的跳舞，但舞步不紧不慢，不急不躁的，大老何觉得跟她在一起跳舞很舒坦。
　　 《自由飞翔》让跳舞的人们有了段飞翔的激情之后，众人纷纷走出舞池，稍做歇息。李红莉便与沈梅坐在喷池子前的长椅上聊了起来。一开始，李红莉管沈梅叫小妹，沈梅就问李红莉多大年纪。结果李红莉一报年龄，沈梅就笑着说占了她便宜。李红莉问占了啥便宜。沈梅说：我比你大五岁呢，你却把我当成了妹妹。两人正有说有笑的，老于和大老何一人拎着两瓶矿泉水走了过来。
　　 大老何递给沈梅时，沈梅非要给他一块钱，大老何说：跳一回舞一块钱的交情都没有了咋地？沈梅就不好意思把钱收了回去。
　　 约吸一根烟的功夫，舞场响起了《粉红色的回忆》歌曲，大老何最擅长跳快四了，就又和沈梅挽着手迈进了舞池。李红莉便来请老于跳。老于嫌节奏太快，怕跟不上舞步，让她跟别人跳去。李红莉便说自己也歇一会，就坐在了老于的身边。老于刚喝几口矿泉水，二华子凑过来要请他跳一曲。老于发觉二华子瞅自己的眼神不对劲，就让李红莉跟她跳。李红莉似乎猜透了老于的心思，便站起身来说陪二华子跳，二华子就讪讪地拉起李红莉的手迈向了舞池。
　　 二华子丈夫原来是兴安矿下井工人，七年前井下瓦斯爆炸成了公亡，当时按照国家赔偿政策，矿上给了她和儿子三十万元抚恤金。丈夫去世一年后，二华子嫁给了一位修鞋的跛腿男人，可两人只生活半年就离婚了，再后来，二华子没再嫁人。今年开春，二华子的儿子被家住郊区的亲家招了养老女婿，她总算有了出头之日。去年，吴英烧五七的第二天，玉平求姐夫帮忙想把二华子介绍给老于。玉春就把妹妹数落了一顿说：也不看啥火候，哪有老于媳妇刚入土就惦记着跟人家搞对象的！玉平却说如果不早点介绍，万一老于让别的女人惦记去了，就没二华子的份了，这事得打提前亮。可在玉春眼里，老于跟二华子根本不般配，说啥不让大老何搭那个桥，玉平就不再提这个话茬了。后来大老何就寻思，二华子表面看着粗枝大叶的，心细着呢，要么为啥总请老于跳舞呢？敢情是有目地的。
　　 别看二华子长副男人身板，跳起舞来却轻松自如，每次与李红莉跳舞，根本不像两个女人在跳，倒像一对男女搭档。这天是周末，来柳河广场跳舞的人比平时又多了好几对。和以前一样，李红莉跟老于跳完两曲，便坐回到喷水池子前的长椅上稍做歇息。第三个舞曲老窦头放的是《今夜无眠》，李红莉知道老于不喜欢跳快曲，就和二华子跳了起来。二华子比李红莉高出多半头来，到了转腰，插步，上步时和李红莉配合得简直像《舞林大会》里超级选手那样洒脱灵活，把老于都看直眼了，随着《今夜无眠》最后一个曲调戛然而止，俩人都尽兴得冒汗了，便一边掏手绢擦着脸上的汗珠子一边回到喷水池子前的长椅上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