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北方的天气，寒流侵袭着还没有穿上棉衣的战士的躯体。夜幕下的小河时不时传来几声水鸟的惊飞的声音，显得格外寂静。河对岸闪烁着时明时暗的灯火。暮色当中的水面上隐约可以看见那条连接两岸的小石桥。石桥这头的树林里有几个黑影在晃动。
　　 “白天就向这里的老乡打听过了，这几天那几个小日本鬼子特别警觉，盘查得特别紧。我们硬拼肯定不行，我们的手里的家伙不争气，所以只能智取。”
　　 这个压低声音说话的是魁梧。很显然，树林里这几个黑影是冲着小河对岸驻扎的那几个日本兵而来的，那些日本兵在这里驻扎的目的就是阻止那些打日本鬼子的人从这里通过。
　　 “魁梧兄弟，你看咱这样，把咱几个身上的手榴弹都给我，我从石桥上爬过去，我贴近据点，一下子准叫那几个狗日的小日本回东京找他姥姥去！”
　　 说话的是黑罐，他与魁梧都是柳湖人，由于身体特别麻利，柳湖人都叫他“鹞鹰子”。
　　 魁梧说：“罐哥，这样太危险，看看有没有别的法子。”
　　 “任务紧急，大部队就要转移，时间不等人。我鹞鹰子身经百战，福大命大造化大，我觉得这老天爷不会要我的命，不然的话，我骨头都该沤烂了！”黑罐边说话便从魁梧要上夺下手榴弹。
　　 魁梧暂时没有好的法子，只得答应罐哥：“罐哥，你别总是仗着艺高人胆大，稍一疏忽命就没了！”
　　 “魁梧兄弟，我跟你说过几百回了，假如老天爷要了我的命，我的媳妇、儿子就由你养活，反正你现在还没有媳妇。”黑罐又开起了玩笑。
　　 “你们这些孬种！”魁梧听得最清楚，这是黑罐的声音。紧接着“轰——”的一声巨响，打破了夜的寂静，那几个守桥的鬼子死了，黑罐也死了。
　　 时光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魁梧还活着，现在都八十多岁了。村里的孩子们都喊他魁爷，那些孩子们就喜欢听他讲那些打仗的故事。
　　 在村子里魁爷爱讲故事，爱打抱不平，爱管左邻右舍的闲事。可是有的调皮捣蛋的孩子问：“魁爷，我爷爷都长胡子，你为什么不长？”
　　 这时的魁爷就一声不吭，脸憋得通红。起身就走了。因此村里就有人拿着作为调侃魁爷的法宝，这一招不知为什么在魁爷面前就是特别灵。
　　 全国就要解放的时候，魁爷没有随着部队南下，他向部队领导说，自己受一个烈士的委托，得回去看看那孤儿寡母。打了这些年的仗，也不知道家里到底是个啥样子。自己一个人回去，部队也垮不了，再说国民党那些兵都纷纷往台湾撤，这仗也打不几天了。自己没死就是老天爷给路走了，人家都死了，嘱托自己的事情一定要放在心里，不然的话，阴曹地府里没法子跟老战友见面说话。
　　 魁爷回到柳湖家里就有了老婆孩子，当然那孩子是黑罐的儿子，名叫穴物。
　　 当时有些上年纪的也有和魁爷大小差不多的人这样说魁爷：
　　 “你是革命退伍军人，扛过枪，打过仗，走过南，闯过北，黄河两岸尿过尿（sui），你孬好是个国家功臣，什么样的婆娘讨不上，为啥养活着这孤儿寡母过些浑日子！”
　　 魁爷脸上笑笑，一句话也不说，转身走了。
　　 全国解放没几年，魁爷从广播里听说以美国为首的西方联军把战火烧到了东北鸭绿江那里，魁爷就把军功章用布袋子包裹着，来找政府，他把那些军功章往桌子上“哗啦”一倒，就对政府说：
　　 “鸭绿江那里又打仗了，这国内的人刚消停几年，美国鬼子又在那里捣乱。你们跟上级说说，念书我不是那块材料，要说打仗，咱阎王老子也不怕。要打仗算我一个，随叫随到！”
　　 穴物长到十几岁了，就是领不进学校里去，整日里踢死蛤蟆弄死猴。隔三差五的就有村里人来家里找后账，说穴物翻墙偷人家的枣，摸人家的梨。魁爷揪住穴物就打，还逼着穴物向人家里赔不是。
　　 有一次，穴物去人家瓜地里偷西瓜，吃了瓜不说，连不熟的也给人家砸烂了。人家找魁爷告状，魁爷赔了人家粮食，又打了穴物。穴物觉得委屈，就对村里人说：
　　 “这个魁梧又不是我爹，他整日里打我骂我，他凭什么！”
　　 村里人就劝魁爷：“你趁着年轻，赶紧再生一个孩子吧，到老了也有个亲人！”
　　 魁爷听了脸上笑笑，一句话也没说。
　　 抗美援朝结束之后，村里人开始吃起了大锅饭，三两百口子人聚在一起吃饭，场面好不热闹。魁爷觉得这是上级的政策，必须不打折扣地去执行。村子里有些人不愿意入火，魁爷还义不容辞的当起了义务宣传员。
　　 然而好景不长，魁爷就发现村里人做饭的大锅里米一天比一天少，饭一锅比一锅稀。紧接着地里的野菜，河里的水草，树上的叶皮都成了人们口中食肚中饭。魁爷开始纳闷，他用布袋子包裹着军功章去找政府，政府告诉他：
　　 “咱这里三年自然灾害，加上那苏修老大哥催帐，咱粮库里的粮食没了。”
　　 魁爷每次打饭回来，都把碗里的稀汤喝掉，把碗底的稠的到给穴物，还说：
　　 “穴物，你现在正长个儿，不吃饱，哪能长个儿！”
　　 在以后的日子里，河里的水草吃完了，野菜没有了，树皮剥光了，天地之间弥漫在一片饥饿声当中。村里有人因为吃了有毒的植物浑身开始浮肿，开始死亡。开始的时候，哪家死了人，村里人还把人抬到地里用土埋起来，到后来死的人就是随便往水沟里一推就算完事了。因为好多人饿得连走路的劲都没有了。
　　 那天早晨，魁爷和所有柳湖人一样去食堂打饭，来这里打饭的人没有一个人敢随意说话。因为都怕因为自己说话得罪了食堂大锅钱那个掌勺的。在过去这掌勺的与村里的几家村民吵过嘴生过气，结果现在出气的机会来了，打饭的时候那勺子有意在水上漂着，打的饭全是稀汤。有一户名叫大话的，爹娘在前几天全都饿死了。
　　 魁爷排着队，看见大锅里煮的是红薯片汤。魁爷前面就是大话，大话的前面是生产队会计的女人。那会计女人打饭的时候，掌勺的使劲把勺子往锅下面捞，会计女人的饭罐里全是稠稠的红薯片。轮到大话打饭，打饭的勺子还是水上漂。站在大话后面魁爷当时就翻了脸，用手指着掌勺的鼻子大骂起来：
　　 “你狗日的心眼儿不平乎，都是柳湖的百姓，为啥打下两样饭，你是柳湖村的孬种！”
　　 魁爷将会计女人的饭罐与大话的饭罐放在一起，让大家看。村民们积蓄已久的怨气爆发了。魁爷一声令下：“打！这个孬种！”
　　 掌勺的腿被人砸断了，再也不能站起来在大锅后面打饭了。
　　 公社里来了人，魁爷一口说定，那人的腿就是自己砸断的。来人知道魁爷的光辉历程，这件事也就不了了之。
　　 后来食堂大锅饭散伙了，穴物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村里人对魁爷说：
　　 “你那个不叫你爹的儿子看上东村那个老地主的闺女，现在这成分可是个大事儿，毛主席到说贫下中农好，你家娶个地主崽子在家里，会辱没你的名声。”
　　 魁爷一听就瞪了眼：“你说这话啥意思？她爹是地主，他的闺女就不能嫁人了？他爹剥削穷人与她啥关系？她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我有啥名声好辱没的！想当年她爹在我们打日本鬼子的时候，还给我们八路军捐过粮饷呢！”
　　 穴物结了婚，心里感激这个不是爹的爹，他心里最清楚如果不是他做主，穴物说啥也不敢娶她！穴物有了儿子，魁爷抱上了孙子，那一年轰轰烈烈地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开始了。街道上、乡村里戴军帽的，拿黑红棍的，套红袖章的，都手里拿着毛主席语录本搞串联。
　　 这一帮那一派的都过来劝魁爷入伙。无论哪一拨来魁爷就是指着鼻子骂：
　　 “你们不去地里干活，尽搞些运动，你们饿了喝西北风啊！这都是孬种做的事！”
　　 各帮各派都知道魁爷对这个运动有意见，骂孬种，可是都又知道魁爷是打下红色江山的革命功臣，谁也不敢去惹他。
　　 孙子渐渐长大，月牙挂在西天上，魁爷领着孙子去村子人场里去玩，孙子也学起那些儿歌来：“棉布吉，长又长，娶了媳妇忘了娘……”
　　 第二天上午，孙子又唱起来这一段。魁爷就唬着脸问孙子：
　　 “这是谁教的？”
　　 孙子说句“我也不知道”就转身跑了。
　　 没过几天，村里老王头儿来找魁爷，说着话眼泪就掉下来了。老王头儿说：
　　 “魁梧老哥，你知道俺家的情况，老伴在吃食堂大锅饭的时候饿死了，我一个人苦挣甜吃把儿子养大。儿子大了，娶了媳妇，家里的大房子不让我住了，把我赶到村外的地头屋里住。不刮风下雨，头疼脑热的时候还好，来来回回的不就是去儿子那里吃口饭吗。反正我是上了年纪的人了，又干不动啥重活，活一天是一天。遇到刮风下雨，天黑路滑，咱这年纪腿脚又不好使唤，想吃口饭喝碗水也没有谁给我送。早几天我发了烧，口渴的嗓子眼里冒白烟，夜里我黑灯瞎火的摸到柳湖那里喝的水。人都说疼了想摸摸，亏了想说说。儿子、媳妇对我这个样，我一天也不想活了，可这老天爷就是不要咱这命，这样活着不也是活一天受一天吗？”
　　 魁爷早就听柳湖人说过这老王头家里的事情，老王头的儿子媳妇在改革开放之后在大城市捡破烂发了财，家里修了洋房，屋里院外被媳妇整得一尘不染。老王头有抽旱烟的习惯，那旱烟的味道特别呛人，弄得整个洋房里没法住人。再加上老王头“吭呛”的随地吐痰，媳妇不止一次说吐痰要吐到痰盂子里，可老王头就是记不住。后来媳妇就出主意在自家的柳湖旁的承包地头盖了一间屋，让老王头住在那里。开始的时候早晚吃饭都有人送，后来老王头在与村里人说闲话的时候，说儿子媳妇这样不好那样不孝，结果这话不知从哪里传到了媳妇耳朵眼里。早几年柳湖村委会换届选举，儿子想参加村主任竞选，结果没有选上。媳妇就私下里打听柳湖人为啥不投丈夫的票，好多人都说，你公公说恁全家对老人不孝顺，怕选上一个不孝顺的人当村主任，坏了柳湖的名声。
　　 儿媳妇因此在心里与公公结了梁子，她也对柳湖人说：
　　 “反正是身上背上了不孝顺的名声了，就是天天做龙肉给老头子吃也没用了。头疼脑热的，渴死他也没人管他！”
　　 魁爷对老王头说：“老王兄弟，自古都是人老自霉，不管你年轻时能干啥，不服老不中。你就是撅嘴骡子买个驴钱，了就了在自己的嘴上！这人过日子，就给过去打仗一样，儿女越是不孝顺，你嘴上越不要乱说，明明儿女给你送的是稀饭咸菜，外人问你吃的啥，你就说吃的肉，这样儿女们在外面落个孝顺的名声，儿女们年轻顾及这名声，要面子，你让他们对你不好都不行，他们怕柳湖人在背后戳脊梁骨。打仗的时候这叫声东击西。居家过日子没有不磨牙的，你就是自己吃饭还有咬腮帮子的时候呢！”
　　 老王头听懂了。又过了一段时间老王头乐呵呵对魁爷说：
　　 “怪不得你过去能杀鬼子，你那声东击西还真好使，儿子媳妇现在对我可好了！”
　　 柳湖是一座小山包在每年雨季不断冲刷下来的一片洼地，春秋枯水的时候，里面长满了荒草，洼地的四周荒柳成荫。每当梅雨季节来临山水顺势而下，涌入柳湖这篇洼地，然后又从洼地里决堤而下，犹如脱缰的野马，柳湖村四周的庄稼全被泡在水里，经常造成秋季作物颗粒无收，直接影响了柳湖人的正常生活。
　　 魁爷用布袋子包裹着军功章到镇里去反映这个问题，镇里说没有能力解决。魁爷又拎着军功章去找县长，县长立即就给了答复。经过考察、丈量、设计、施工之后之后，柳湖被改造成一个大水库。
　　 柳湖人看到这个湖水如镜，碧波荡漾的柳湖，心里都想着魁爷。柳湖的庄稼自此旱天可以浇灌，涝季可以排水，柳湖人心里幸福了。
　　 那天上午，有人急匆匆来喊穴物，说你爹在柳湖的一棵大柳树下，不行了。穴物白眼一翻，心里知道是魁爷要死了，可嘴里却说：
　　 “你说谁爹呀，我爹早就死了！”
　　 穴物与村里好多人赶到柳湖的大柳树下，魁爷坐在一块青石板上，背靠着大柳树，双目紧闭，就如睡着了一样。
　　 来这里的人开始抹起眼泪。
　　 众人将魁爷抬到家中，早有人给魁爷买来了寿衣。在人们脱去魁爷的衣服，换上寿衣的时候，在场的人惊呆了。难怪魁爷没有胡子，原来他和女人一样，鸡鸡不知道啥时候没有了。人们立刻想起了魁爷当过兵，打过日本鬼子……
　　 穴物见了这光景，当即就“扑通”跪下，大声叫道：
　　 “爹——”浓浓的热泪顺着穴物的脸颊掉在地上……
　　 夜里，穴物做了一个梦：
　　 黑罐扯着魁梧的手，大声对穴物说：“在日本鬼子面前，在柳湖，你爹没孬种，你两个爹都没孬种！”
　　 穴物醒了，哭了……
　　 2014/8/30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