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缘】往事(征文小说)
村落依山而建。一幢幢红顶白墙黑篱笆的小房子,像一朵朵鲜亮的蘑菇,开在山坡上。
一挨着九月的门,雪便像过了门的小媳妇,由开始的羞答答变得大方泼辣起来。一场接着一场,一川连着一川,直到山林变色,草木弯腰。树上,房顶上,路面上,与村里隔着一里之遥的大河套上,都覆上了厚厚一层的白。
天地清明,空气寒凛。人们早就备好了过冬的一切,此际,或者三五个人凑在一起打牌喝酒玩乐,或者干脆蒙了头,钻进暖烘烘的被窝中大睡。空荡荡的雪原上,只有偶尔几只路过的麻雀,划过广袤辽阔的天空。
一、
清冷的朝阳从厚重的云层中钻出来。呵着气,从飘着白烟的屋顶上走过。千树万树的白玉堆成的琼枝上,被抹了金红的胭脂,似秦淮河畔临水而立的女子,挥着堇色的帕子,消遣着花开正好的青春。
捅旺了炉火,煮了黄橙橙的大碴子粥。盆子里的干豆角经过一夜的浸泡,被日光抽离的丰满已慢慢重新鼓胀起来,在水中鲜绿绿地睡着。
峰还没有回。收音机里,时断时续的音乐缓缓流泻着。
我慢慢地听着,一些词就随着歌声进入了灵魂深处,蛰伏起来。随着不断转换的场景或者事件,不定时地钻出来,蛰疼自己。
小院的篱笆门开着,一条小径通向峰工作的矿井。有时候,我常常会产生错觉,这条路就是峰踩出来的。
我每天的工作就是等。等着日升,等着日落,等着峰回,等着峰去。每当夕阳如血染红山川大地,也染红我家的篱笆园时,我就有种奇异的感觉:自己浑身的活力正在迅速流失,满头黑发迅速变灰,饱满水润的肌肤正在干瘪下去。我像死去的姥姥一样,豁着门牙,在即将到来的黑暗前苟延残喘。
二、
峰还是心疼我的。趁着休班的间隙,带着我跟他的工友聚会。这个住宅区聚集的都是来自五湖四海来的人。他们之间的关系很微妙,喝起酒来豪爽大气肝胆相照,说起自身的来历时却大都含糊不清,喉咙处像被鸡骨头塞住了一样。
峰夹在他们中间,像是秀才遇到兵,有理也说不清。一米七二,略显单薄的身材,白皙如女人般细致的皮肤,清秀温润的脸庞,加上文明儒雅的谈吐,使得峰的处境总是很尴尬。工友们常喜欢拿他戏谑,说他是女人身。若不是有我在他身边做证他是个堂堂正正的纯爷们,估计那些粗鲁豪放的莽汉,一定会将他放倒了验明正身了。
这支奇异的队伍,不断地调整着。今天加一个,明天散一个,如此几番下来,峰由开始的新人变成了老人。他的师傅高,一个个头不高,瘦瘦小小的汉子,是创始人也是领路人。下矿,是站着进去,就不知道能不能活着出来的营生。在这种福利和安保都没有保障的私人小矿井里,能够遇到一位仗义且经验丰厚的师傅是极为幸运的事儿。尤其是这位师傅,在人情世故以及威信上都有不可小觑的能力。
高带了不计其数的徒弟。这些人,像一些小水流融入他的麾下,然后又在某个时光断层里突然消失。他这一生,最自豪的便是在他手下的徒弟,没有一个出过大事儿。在深不可测的地底下,伤胳膊断腿都不是大事儿,保住命才是最重要的。
因为这,峰才同意下的矿井。他本来想找一份跟自己过去职业有关的工作,或者擦边的也行。但在这个矿区,似乎这样的工作都是稀缺的。像峰文质彬彬的举止一样,不匹配这里的环境。
无奈之下,峰跟着一个伐木队去了原始森林。一去就是半个月,当他拿着辛辛苦苦赚来的票子转回家时,我已经病得几乎死去。
思念亲人加上水土不服,令我上吐下泻,发着高烧。一次,我上厕所之后,连门前那个不高的土坡都上不来,是高的妻子看到之后把我搀回屋的。也就是那次,我才认识了高这一家人。
峰是提前跑回来的,因此人们坚决不肯再用他。说也奇怪,我惊天动地的病症,在峰回家之后竟然真的一点点好转起来。但我们手里的生活费也在一点点流失,最后完全消失不见。面粉还剩下半袋,大米一粒都没有了。举目无亲的我们当时仅凭着一股豪情便贸然闯进来,而今,我们像一对钻入粮仓却无法吃到嘴的耗子,相对望着,讳疾忌医,都不肯谈论将来。关键是,我们还出不去。
峰最后是怎样去求的师傅高?我不得而知。但是后来的酒局上,高不时提起,我说不让你干吧,你小子偏要挤进来。这是个卖命的行业,别看我们今天高高兴兴地凑在一起,兴许明天……
高不肯说下去。这些看起来豪气冲天的汉子,对于“死”这个字眼忌讳着呢。我知道峰下矿井是为了我,来到黑龙江也是因为我,他混到这样凄惨的地步全是因为我。
二、
喜欢上峰,是因为我退学的事情。那年,母亲在疾病中挣扎了三年之后死去。她的病,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连桌子凳子这样的小物件几乎都没剩下。
她死的那个夜,高大挺拔的父亲一夜就白了头。青梅竹马的他们,除了爱情,或许还有一种生命中更深沉更复杂的牵连。他因此一蹶不振,每日借酒浇愁,就连维持生计的杂活都不出去做了。生活一下子窘迫到了极点,吃喝都解决不了,弟弟妹妹的学费更成了问题。至于我,更是连想都没想就退了学。
母亲临死时,偎在父亲的怀里,她却捏着我的手,眼睛看向弟妹们,没有说一句话,两眼都是泪。我大声地告诉她,我会照顾好他们的。母亲凄惨地笑了,如同被风吹折了的格桑花,迅速地枯萎了。
第二天,当太阳再次照亮整个草原时,当格桑花的笑脸再次迎着朝霞微笑时,当读书声琅琅回荡在那个破败但却给人希望的几间摇摇欲坠的教室时,我不在了。
我牵着家里唯一的一头毛驴,走在放牧的路上。如果不是它已经怀孕,估计现在也变成了母亲嘴里那些又苦又黑的药汁了。
傍晚的夕阳跟早晨的朝阳除了方向以外,带给大地和草原的几乎是一样的风景。绿,无边无际,从我身边一直蔓延到太阳跟前。邻家的羊群,踩着轻快愉悦的节奏,白云一样飘过我的眼前。风很清,天很蓝,天上的白云在我眼中也变成了羊群,被风驱赶着,回到自己的家里去。
它们都有自己要回的家,可我现在不想回。父亲喝醉了,便开始打骂我们。他认为都是我们这些小魔鬼累垮了妻子的身体,他将她的死怪罪给我们。我忽然怨恨起他来,甚至想离开他,离开这个给我无尽辱骂无尽忧伤的地方。
三、
峰就是这个时候走近我的。我的桀骜不驯与深深敌意使他感觉另类。他像一个救世主一样,妄图拯救我这颗急速堕落的心。他想给我开启一扇窗,让我看到这世上所有的美好与希望,他希望格桑花的清香能够带我走出忧伤。
只是,他不知道,一个十六岁的,带着破落的童真和成熟躯体的草原少女的危险。
我的身上,有着游牧民族的果敢与野性。由于没有人调教,而带着一股凌厉的、霸道的气息。我在一个夜里,以谈心为名,将他从娇妻爱子的身边拉了出来。我的眼泪是邪恶而华美的罂粟,使他无法自拔。黑暗中,我像蛇一样缠了上去,同他一起滚落在夜的格桑花丛中。他想挣扎,想逃离,却拒绝不了一个带着绝望求索温情的孩子……
不久之后,我们的事情败露。曾经是牧民眼中最温文尔雅最令人尊重的峰,一夜间声名狼藉。妻子抱着八岁的娃娃跑回了娘家,父母将他赶出了家门。
他因此恨自己。或者说恨我。即使流浪,也不肯再见我。
可是,他不知道我的肚子里已经有了他的骨血。这个对我来说尚没有亲情概念的孩子,成了父亲与我之间战争的导火索。
父亲把我像牲口一样捆绑起来,逼迫我跪在人员密集的街上认罪。他认为我是不洁的,是一切灾难的开始。我抬起头,将眼神落向远处蔓延不断的草原。那里的一片格桑花丛里,仍然有我和峰爱的气息,那是我身上这个小生命的发源地。
我看到了那夜的我,也看到那夜的峰。像两只草原上自由驰骋的野马,快乐地奔驰着。我笑了,父亲被劣质酒精烧红了的脸,像地狱中的判官一样狰狞起来。
父亲用那根曾带给他辉煌的马鞭拼命地抽我,好似我就是那些无尽的岁月中,从他手中不断溜走的马儿。我没有哭也没有叫,洁白的牙齿将丰满如罂粟一样的下嘴唇咬出血来。没人敢出来阻拦一个暴怒的父亲,何况他的女儿做了草原上最令人不耻的大逆不道的事情呢。
我醒来时,趴在峰的背上。他从父亲的鞭子下夺过了我,一步一步将我背出了草原,背到了黑龙江这块陌生而寒冷的土地上。
四、
日子在一天天地飞逝。离开草原之后,峰与我之间就陷入了一种尴尬的局面中。我们的孩子没有保住,在父亲冷酷的鞭挞下提前陨落了。我甚至还没有感觉到他一丝一毫的脉动,我母性的天性还没有被开发出来。
峰,从此对我无能为力。他抱着我的时候,就像抱着那个不曾出世便夭折的孩子,生硬而机械。我甚至认为只有那片如火如荼盛开在暗夜的格桑花,才能激发他作为男人的本能。
我开始随着他的作息习惯来调整自己的睡眠。他上白班的时候,我经常会一个去爬山。
漫长而寒冷的冬季过去后,黑龙江的春天给了我一份惊喜与惊艳。我时常坐在绿皮的火车上,看着上下班途中忙碌着的男男女女。他们对生活的奔忙和热情常常令我不解。每个人看起来都朝气蓬勃,激情澎湃。他们的衣着讲究,谈吐幽默,交流中不时有爽朗的大笑飞出来。
我和峰,几乎就没有过这样的时刻。他总是小心翼翼地对我,眼神里有种既近又远的距离。在人群里,我们是相近如宾的爱侣;在独处时,我们却是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的最熟悉的陌生人。我不知道他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从他看我的眼神里,我知道他对我也是这样的。
车窗外,时常会飘过大朵大朵的紫色云霞,有的地方干脆就蔓延成海。高的妻子告诉我,那是达紫香。那时,我已经跟着峰,叫她师娘了。
师娘经常会带我出去买一些生活的必需品。她告诉我,作为一个矿工的妻子,有些事有些话是必然不能说的。比如,死,塌等等。最主要的是,要打理好男人的一切生活起居,让他不能分神。男人上班前,无论自己受多大的委屈,也不能惹男人生气。带了情绪进入地下的男人,本身就有了戾气,这样会触怒某些地底下的某些不洁的东西,男人会有生命危险。
她知道,下了井之后的男人们,生命已经不再是个人的了。而是一个团体的,出了事故,不会只是一个人受难。所以,嘱咐好我们这些徒弟的家属便成为她的职责。她就做得极好。有时候师傅高喝醉了骂她,她也只是嘻嘻笑着,并不还嘴。反而腆着脸哄着他,让他把这股火彻底发泄出来。
我不再是草原上那个野性桀骜的女孩,我像个标准的小妻子一样安静地守着日子,守着峰。或许这样,会跟他千里迢迢之外的前妻更像一些。
五、
渐渐熟悉了这里的一山一水。虽没有家乡波澜壮阔,一泄千里的豪迈大气,却也林密谷深,奇幽料峭。也慢慢爱上了在这些原始的景致中穿行的日子。
夏天来时,我们居住的小院前的山坡上,开满了大朵洁白如雪的野百合,各种叫不上名字的野花也次第开放,红的,紫的,蓝的,一时间开得轰轰烈烈,缤纷绚烂,仿佛一场选美大会的开幕式。
这时峰的小团队里,又多了一个小师弟。小宇个子不高,敦厚壮实,一双大眼睛非常明亮深邃。嘴巴伶俐乖巧,将师傅高哄得心花怒放,一直宣称这是关门弟子了。
师傅一直有回老家山东的意思。当年,他只是想要一个儿子,为了逃避计划生育的追罚来到这里的,一眨眼便是二十年,老家的两个闺女都已经结婚嫁人了。来到东北之后,他依然没有制造出给自己传宗接代的儿子。身边的两个女儿,一个十八,一个十五,长得亭亭玉立,花骨朵一般水灵俏丽,跟他猥琐的样子截然不同。
我跟峰说起这些差异时,峰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师傅年轻的时候,一定很帅气,都是多年的井下生涯将他改造成了这个样子。
峰说得很平淡。我抬起头,看到他眼中蒙了一层霜,亮晶晶的。那层霜中,有格桑花的幽香和大草原的翠绿缓缓浮出,他不知道老去的自己会不会再回到那片令他魂牵梦绕的土地上去。
我没有接话。因为师傅的关门弟子小宇也在。小宇跟峰很投缘,自从结识之后便常常过来一起吃饭,喝酒。他对我的厨艺大为不满,来的时候,一般都带了酒肴过来。于是,我也免去了做菜的辛劳,跟他们一起在桌上吃吃喝喝。偶尔,兴致上来,也跟小宇碰一下。
小宇比我大十岁,峰比我大二十岁。我们三个不同年龄段的人,在这个不属于我们的天地里,被酒熏陶出了深厚的感情。
六、
得知小宇的来历,源于峰家里的一封信。我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给自个家里去的信。但是,他儿子可爱天真的照片令我窒息了。怪不得最近一段时间峰总是心事重重的样子,我开始对他的性无能有了别的想法。
拜读学习紫玉老师佳作!问候周末愉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