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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雀巢散文】西瓜闲话
今年雨水多,遂没吃上几天西瓜亦没能吃上几颗好瓜瓜市就将萎了,真泄气。
据闻,冬瓜来自辽东,南瓜来自南番,那么,西瓜就该是来自西域了,至于西到哪里无从亦无心考究。亦闻得西瓜入中国始于五代,入中原始于靖康之后。百度百科里却讲,西瓜原产于非洲。唐代引入新疆,五代时期引入中土。还有一种说法是,西瓜本就产自中国,是神农尝百草时发现的,原名叫稀瓜,意思是水多肉稀的瓜,后来,叫着叫着,不知为何尽变成了西瓜。总之西瓜这物,究竟是不是国产的,或者到底是什么时候来到吾国的,真是晕头转向不得而知了。但只知,吾家乡所在的大后套(东起包头西至甘肃)地域,有沙质土,有黄河水,有充足丰沛之日照,是最适产也最盛产西瓜的。那一带所产之瓜,个大,样好,量多,瓤色翠,口感沙,味道甜,皆是别地他处不能比拟的。
记得旧年里,家中每每都要种上一二亩的西瓜。一来可以在暑季卖几个现钱家用,再者,亦方便自家可以吃的随意且尽兴。西瓜的种植很繁琐讲究。春一暖后,就要先把选好的隔茬地(西瓜不能连茬种植,要隔三五年轮换着种,要不就会得枯萎病)翻好平好,覆以薄膜。待三五日膜内土壤湿润后,用小铲子于膜上剖小洞,一粒一粒种下。不几日就可长出。等蔓叶繁茂时,还要整枝,掐去多余枝条,每棵植株单留一蔓,顺展,用薄土轻轻覆定。过些时候,等开花后,就要配花坐瓜。一般第一个叫根瓜的不要,要留第二个与第三个。因为根瓜一般都长不大。每株瓜苗一般定两颗果。定好瓜果后,还要掐心,就是掐掉瓜蔓多余的头部,防止它只长蔓,不长瓜。“瓜离母,四十五”,母亲常说。意思是西瓜从坐瓜后算起,四十五天左右就成熟了。
概因家里常种植,说自小在瓜地里摸爬滚打的长大也不为过。遂,论别的略怯,若论吃西瓜,那定敢自诩“王婆”,且敢自卖我的“吃瓜三时”。
初晨闻鸡起,因忙于农活无暇细致的吃早饭,小火大锅里,烙张厚厚的白面烙饼子,掰开成碎块,入碗。园子里现摘颗熟好的带露西瓜,勺柄轻碰,“嚓!”,瓜就裂了。转而用勺蒯些许瓜瓤,焖在碗里的碎饼上,红瓤,白饼,黑籽,活脱一碗万艳山水图。片刻,有瓜汁隐约入饼,遂一口瓜一口饼的吃着,清冽甘甜,提气醒脑,真是好的不得了。再有薄夜乘凉时,星如豆,月如梳,幽蝉鸣鸣此起彼伏,檐下花藤边,大人们三三两两东东西西的说着家常唠着阴晴。这时,你捧上一半拉西瓜,坐在阶下小椅上,就着人声,就着树影,独食。吃着吃着,月就歪了,吃着吃着,睡意就来了,实在是消闲,实在是美妙。最数午睡蒙蒙初醒来,迭迭地的从地里摘装上半袋子瓜,小兽般咕噜噜倒在油亮的青砖地上,汲在新打的冷冷井水里。过后,一家人或蹲,或坐,或伏身土炕沿儿上,边叽里咕噜的说话,边西里呼噜的吃瓜,那叫一个凉丝丝甜盈盈的好。
“香浮笑语牙出水,凉入衣襟骨生风。”奇了怪了,石湖居士居然隔着千年光阴,也吃出我们的感觉,我们的味道了,莫非是穿越了?
与上相媲,还有种“铺上吃瓜”(铺即瓜棚里的床)极具田野诗意,张中行老人在其《负暄琐话》说过的。他说儿时离的太远记不清了,“还记得在上面闲玩,望瓜地上横竖成排的圆圆的西瓜,背后吹来带有禾稼的微风,很有意思。如果遇见阵雨就更有意思了,倏忽间铺外变成迷濛一片,而铺内却是清亮的,避雨的不只一个,总有故事迷会讲故事。”听来切实觉着有趣,觉着好玩儿,那是张老记忆里的儿时,亦是我往事中的童年,可惜都远了,都远了。不过张老笔下的青皮红瓤瓜,白皮白瓤白子瓜,白瓤黑子沙瓤瓜,我统统都是见过,吃过的。那滋,那味,是而今集市上花大价钱亦买不来的。
走笔至此,思想忽而楞住,仿若先前听闻到老家姑父病逝的噩耗时一样,一个人呆坐灯下椅间,脑子里闪闪浮现那年某日,他从密草隐埋的渠畔小径,远远走近我家的看瓜矮棚。扒拉开密草,跳过小水渠来,说口渴,央我这个小瓜把式摘颗西瓜给他吃,说不要太大的,不要太小的,约莫有个五六斤即可。我一领命,旋即下了田地,顺着瓜秧道,麻溜挑准私留秘藏着预备自己饕餮享用的一颗,尊敬地捧给他。
姑父接过那瓜,双手掂掂,大约很满意的样子,遂从裤兜里掏出块烟灰色旧手帕,翻滚着将瓜身上犹存的潮潮晨露轻轻擦去。在我忙着寻向棚里找刀找叉之际,姑父已从渠畔树上熟练折下根细枝条,撸去绿叶,一断为二,组成双木筷子。左膝高,右膝低,半蹲在地上,用木筷头轻轻巧巧顺着瓜纹浅划一圈,“啪”的一拍,瓜即裂开成两半,艳红瓜瓤水色欲滴。姑父遂执木筷,顺着瓜瓤边沿,一口一口吃下去。我也不多话,转而去收拾起自己的小矮棚屋。
约莫一袋烟略久些的功夫,听见棚外他唤我,遂忙迭迭地迎出去,未等开言,姑父已用那烟灰色旧帕子擦了嘴,擦了手,侧身掸了掸裤弯压出的略略折痕,跳过小水渠,走了。留在面前地上的,是两个吃的干干净净的空瓜钵依序摆着,墨籽粒粒,宛如两窝小蝌蚪聚齐了憩在碧玉沁朱的瓦缸里,似游非游,似睡非睡,十分的好看。我蹲在地上,注目了良久,也未舍得收拾扔弃。
好些年了,从那日吃罢了瓜,至他因癌去世,至如今,一村之长的姑父,一生为儿女费尽心血的姑父,是我再未见过的吃相最优雅好看,且又格外惜食惜物的乡里人,是生之榜样。
城里人吃西瓜,习惯用刀切成小牙儿,盛在盘里,拿着啃。这样的吃瓜法,看着卫生,样子又极好,像整装待命的仪仗队,殊不知那刀痕过后,已然将瓜瓤肌理都切死了,又加了刀的铁锈味儿,瓜的口感自然要欠缺一二了。韩剧里吃西瓜比之更甚,是只见红瓤不见绿皮的,红瓤切成小块,码于器内,上杵若干木签,叉着吃。观着倒挺文明,也挺讲究的,自觉实在是种假斯文假腔势,如此吃法,有没有吃西瓜的意味倒不论,摆姿摆态的,真真能累死个人。
我们乡下人就不同了,活着酣畅,吃亦淋漓,吃西瓜更不拘小节,惯用勺子蒯着吃。若在家里,也不用刀具,且用勺子把儿嵌进瓜肚里一点,“刺啦”一划,瓜就张嘴了,手掌轻怕两下,瓜就绽为两半了,这样开开的瓜,瓤色鲜活,瓤态沙沙的毛嗖嗖的,看着就得咽唾沫。而若在田间地头,或在劳动间隙吃瓜,则更简单了,用指尖依序掐压翠皮,成一线印,带泥带土的大拳头一挥,瓜即可裂成朵瓣,分着捧着吃,解渴解热,甚爽。这种吃法,还有个美名曰:“洗脸瓜”,土土的,很有味道。
少时住在村里,随俗遂群的,也就那样胡吃海吃着。后来进了城,自觉是个城里人了,遂吃起瓜来,也似城里人文雅起来,架势起来,一回两回三回五回,次数多了终觉哪里别着不得劲儿,仿如唱民歌的阿宝唱起流行调一样,不伦不类不阴不阳的。如此,后来尽又本性难移的返回到原来用勺蒯着吃的习惯,倒觉一下爽了。
城里人吃法与乡下人不同,城里的瓜,有时候味道也与乡下的瓜的味道不一样。记得瓜市刚下来时,一斤要两三块呢,买一颗怎么也得二三十块。有好几次,我们贵巴巴买来的西瓜,味道却甜的怕人,很腻,也涩舌尖,还齁嗓子眼儿,吃罢了,嘴里总有一种怪怪的挥之不去的感觉,不像是正常瓜的甜味道。网上有人提醒说,有一种瓜是打了甜蜜素的,要小心。我又不会识别,也就不敢再买了。问朋友,多说瓜就是这个味儿。我心里纳闷,瓜怎么会是这个味儿呢?刚居在城里时,心里还会泛着嘀咕,日子久了,见人们都是这样个卖法,这样个买法,这样个吃法,遂自己也就只能入乡随俗习以为常了,像习惯馒头不是正经馒头的味道,像习惯西红柿不是正经西红柿的味道一样。人,总是善于习以为常的,不是吗?
那日正午,路过小区西小门,见有卖瓜的大卡车边围着好一群人,车上码着一车老大老大的西瓜,长柱形,墨绿皮,说是新疆的瓜。概因瓜市接近尾声了,遂见买的人不少,我也捎带买了一颗。进门就切开,瓜确是不赖,且半颗置于冰箱,半颗置于桌上。一把小勺在握,正中瓜瓤脆而甜,我吃;稍外些长有黑籽区域吃着费事,归他;再往外些吃净了籽的一圈儿水水的,我全包;最后最外层挨着瓜皮酸酸硬硬的部分,他独揽。如此“天下”平分各有所得,谁也不嫌弃谁,谁也不强侵谁,吃的是甜滋滋,喜滋滋,美滋滋,好的不能说。吃罢了,腆着胀腹歪在沙发里,彼此说笑着,日子就这样,在半颗西瓜的甜美里甜美着……
西瓜好吃,但忌多忌久,因其性寒,有“寒瓜”之谓,太过便会损伤脾胃。其实想想,世间之事,无不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