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
娘出生于1916年,至于生日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娘出生在苏北的黄河故道一个很小的村庄,由于那儿经常闹水患,民不聊生。娘十一岁那年由外婆带她出来讨饭,从此几十年没回过娘家,也没通过信。直到1968年娘才凭着儿时的记忆,先乘火车,后步行碾转几百里才找到娘家,可是娘家已经没有一个亲人了。娘没有名字,只知道姓张,嫁到吴家,于是就成了吴张氏。
娘一生逃过两次荒,要过两次饭。 1959年我九岁,当时家里有两小间门朝北的土坯茅草房,房子很矮,个子稍高一点的人进门不注意就会碰头!屋里的墙壁黑乎乎的,好象是做饭烟熏火燎过似的,里面又布满了蜘蛛网,没有窗户,只有一个用秫秸编成的泥巴屯子,里面却空空的。还有一张床和一个地铺,所谓地铺就是用秫秸和土坯垒成的,里面铺了麦草。另外有一间厨房,土墙。屋里用泥巴掺和麦糠糊了一个地锅子,别无它物。
每到冬天房檐下的冰凌几乎可以接触到地上,冻得人白天不敢出门,只得睡在地铺上暖和。
父亲是老个实巴交的庄稼人,在我四岁时就因病早早地走了。父亲死时妹妹只有十一个月,家里一下子失去顶梁柱,全家只能靠娘一个人支撑。在那年月,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
在人民公社时代,吃大食堂。娘每天提一个带红釉的土陶罐去打饭,提回来的总是些汤汤水水,里面偶尔有一点沉淀下来的碎红芋干子和豆饼渣子,娘会把这点稠的分给我们吃,自己煮点野菜吃。
天气越来越冷了,地里的野菜越来越少。食堂的饭越来越稀,有时娘提着空罐子回来,说食堂停火了。不知有多少次,娘看着我们眼巴眼望的无助,偷偷地流泪……
不久,村上的人开始议论起来,队里没有粮食了,食堂马上就要断炊了,大家开始自求生路。
娘决定出去讨饭!
南院的婶子,西院的大嫂都来找娘商量结伴而行。娘有讨饭的经验,她们讨论:去哪里?什么时间动身?最后决定去河南的夏邑,农历十月十六动身。听说那里家家都能吃上红芋饭,地里有很多很多的白菜和萝卜……
娘说:十月十六是好日子,要想走三六九。可是那是去讨饭,竟然用上了上朝的日子。
全家老小带上两床被子和几个碗,娘领着我和两个姐,一个妹,匆匆地踏上求生寻梦的路。妹年龄小,跑不动,时不时还要让姐背着走。
第一站到了大姨家,有四十多里路。大姨晚上煮了些红芋和萝卜,我们都吃得饱饱地!娘说:咱得走,你大姨家也没多少吃的了!第二天我们又踏上往西的路……
说的是讨饭,不是都能讨到饭。因为讨饭的人实在太多了,就象赶集似的,三三两两,络绎不绝!大多是些老幼妇孺,年轻人根本出不去。沿途到处设有关卡,叫截外流,只要抓住年轻人就进到挖沟的地方,不干就打,一般能活下来的很少很少。
有时一家门前会站着几个讨饭的,户主也没好脸色,赶你走。
没有办法,我们只能在地里挖些野菜,河南地种白菜的比较多,白菜砍走了,剩下的白菜根子就成了讨饭人的主要目标!有时也能找到一些坏红芋,是收获时落下的小红芋,天气冷冻坏了,鸟儿对此很是敏感,它知道哪里有坏红芋并在上面啄去了很多,剩下的很容易被发现。刨出来洗一洗,放在锅里煮一下就吃了,味道很是不错,又挡饿。
讨饭人太多,人满为患,根本找不到房子住。就连队里的麦秸垛根子底下都被人泼上了水,不让住。很多人只有住在野外或窑洞里。
天上灰蒙蒙的,突然刮起了大风。大风夹杂着大片的雪花,雪越下越大……很庆幸的是我们住在一间菜园的庵棚里,尽管四面透风!夜里一家人挤在一起,相互取暖。天明一看:被上,头上菴都是雪。外边雪足足有一尺多深,那一天我们什么食物也没吃上……
我心里当时想:如果有孙悟空的本领,把白雪变成白面有多好啊!毛主席,伟大的毛主席您在哪里?
雪开始融化了,天气更冷了!没有办法,姐又去上门讨饭去了,一不小心腿被一条恶狗咬了,鲜血直流。好在这户人家心肠好,也很施舍,给了一碗红芋饭!姐没舍得吃完,端回来给我和小妹每人留一块。娘看到姐姐鞋里都是血,哭了,哭得很痛,很伤心,撕心裂肺……
娘找来了一根竹筷子,用火点着烧成灰,撒在姐的伤口上,用破布包好。说来也很幸运,姐瘸了几天,竟然奇迹般地好了
冬天的早晨,寒气逼人。娘又带着我去上门讨饭,要了一大早上,说了很多好话,却没有要到哪怕是一丁点东西。饥肠辘辘,有气无力,空腹而归。
在回来的路上看见一间门朝东的磨坊,磨坊没有门。远远就能闻到一股勾魂的香气,走近一看有一堆麻渣堆在地上。麻渣是麻油的下脚料,可以当作肥料用。当时在饥寒交迫的情况下,娘用手舀了一碗。不巧这时来了一个凶神恶煞的壮汉,不由分说伸手抓住了娘的头发狠狠地一按,娘跪在地上,碗也摔碎了,娘想起,又被挨了一脚……我哭着骂,去护娘,壮汉又过来要抓我。娘从怀里掏出一把剪刀,疯子一般大叫着:别打我的孩子,别打我的孩子……壮汉愣了一下,看了又看,然后骂骂咧咧地走了!我抱着娘的的腿哭,娘搂着我:不怕,不怕,儿,有娘呢!要死死在一块……
苦日子真难熬!这样我们坚持了两个多月,终于到了腊月。娘说:听说家里食堂又开始供应粮食了!于是才开始踏上了返乡的路程。
宿永公路上没有汽车,没有马车,只有沿途的灾民,不计其数。一个个衣衫褴缕,面黄肌瘦。有的有气无力地走着,有的三五成群地休息,有的卧病不起倒在路边,有的再也起不来。
天干冷干冷地,风吹来象小刀子,几只乌鸦啊啊地叫着在天上盘旋,满目肃索与悲凉……
不远处聚集了很多人,走近了才知道是一个检查站。路边放一张黄色的三斗办公棹和几把椅子,有几个打手模样的人在检查过往行人。在查到我们时,一个打手硬夺我们的行李。什么行李?就是一个用麻绳捆着的破烂铺盖卷!娘死活不愿撒手,说什么也不让人家检查。怎奈哪里是年轻人的对方,还是被夺去了。打开铺盖卷,里面现出一个用褂袖子缝制的小口袋,里面装的是粮食。娘抓住口袋拼命不放,两腿一软,就给人跪下了。娘哀求:大兄弟,行行好吧!这可是俺一家人的命啊!求求您……
正在这时走过来一个上了年纪的人,穿着一件蓝色的四个口袋的褂子,上兜里还挂着一个钢笔,看样子是个干部。他看我们大人孩娃齐哭,动了恻隐之心,对手下说:还给他们,还给他们,让他们走吧!
娘让我们都跪下,对着那个人磕了一个头!几十年过去了,那个人的慈悲形像始终清晰,高大!
到底口袋里哪来的粮食?小孩子自然不知道。后来娘说是我大姐要饭时在一户人家买的。那户人家有病人,没钱治病,家里大约只有十多斤黄豆,要价三十元钱。大姐和娘商量,可我们家里只有15元钱了。为了活命娘倾其所有,只买来了一半,大约有6斤的黄豆。平时在讨饭间歇的时间,我们在人家谷秸垛上捡了一些 瘪谷穗,娘把谷子用石臼加工成小米,约摸有两小碗!娘平时没舍得做给我们吃,把它和豆子掺在一块,撕一个褂袖子装了起来。等饿极了,才抓一把放在锅里,加上一些菜根什么的,也就是一顿饭了,能保命!
正是这点失而复得的粮食,使我们没有被饿死在回家的路上。
春节自古是中华民族的盛大节日,可1960年的春节我们是在讨饭的路上度过的。
大年三十中午,娘说:今天是年三十啦!都不要出去上门讨饭了,中午在一起吃顿团圆饭。于是从一个村头的一户人家里借了一口锅,我们去沟里拾些树枝树叶当柴禾。那顿饭尽管很稀,但我必竞吃饱了,身子也暖和起来,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除夕之夜我们一家人住在一个废弃的窑洞里,所谓的窑洞是以前用来烧砖的,周围是马蹄型的围墙,高四五米,上边露天,一个朝南的拱门,且脱落不堪。里面有人曾睡过的痕迹,我们就在这里度过了难忘的除夕之夜。
这一夜没有听到人们节日的欢笑,沒没有听到爆竹辞旧的响声,唯一听到的是呼啸的西北风,带着哨音划过沉寂的漫漫长夜……
回来的路上,几乎找不到任何可以充饥的东西。地里只有灰蒙蒙的土和稀疏的冻得有些发红的麦苗。
总算到家了,娘说是年初七。
村庄似乎还是那个村庄,可被一团死气笼罩着,没有声响,没有狗叫,没有鸡鸣。偶尔有一只老鸹从头顶飞过,凄惨的叫让人心有余悸!
树木不见了,有人说被食堂砍去烧火了,剩的只是千疮百孔,断壁残墙。
说是到家了,其实 家已经不复存在了,哪里有娘哪就是家!原来的两间土坯房被别人住了,厨房里还躺着一个奄奄一息的老人。娘说是我大娘,我们回家的第二天大娘就死了。后来听说大娘死后身上的破衣服也被人扒去了,赤身裸体不知过了多久才被人给托到井里去了。
大娘一家三口人,堂哥本来考上临涣中学的,怎奈没钱交学费而没有报名。后来随大伯大娘一块去讨饭,大伯饿死在夏邑,堂哥从此也没有了音信。
我们被安排到邻居家的一间磨房内,也许是没有粮食的原故,石磨也没有了用处。娘弄些烂草铺在地上,铺上破被,重新安了家。
队里的食堂断断续续地开火,只是供应点稀饭,稀饭稀,象镜子一样能照出人影来!有时去晚了连稀饭也没的喝,要早去!
一天中午大姐去打饭,去的比较早,排在前几名。锅里尽是水,尽管有一个人时刻用木棍搅和着,但舀不到沉到下面的饼渣。掌勺的是本院的大伯,他小声告诉大姐,下次来晚一会!第天再去就晚去了一会,果然打的饭比上次稠了好多。
去打饭的人越来越少,邻居李嫂四个孩子饿死三,死了孩子硬是盖上被子不声张,为的是多领一勺稀饭。
地里所有能吃的东西全部被找光光了,有的实在没办法,趁着夜色找死人割肉煮了吃。有个叫大良的年轻人,还把人肉当成驴肉卖,那年月哪有驴了?人肉丝子细……
死了人没有埋坟的,只是干部找几个尚能走动的年轻人,把死人拖到坑里就算完事,连土也不掩一把,回来奖励一个窝窝头。
饿得实在受不了,娘老让我们躺在地铺上,说睡倒了就不饿了。
眼看我们真的就要饿死了,娘找到了徐连长。徐连长是一个庄子的队长,至于为啥叫连长不清楚。娘求他看在多年老邻居的份上,救救孩子们!徐连长答应让娘到病房护理病人。
病人是快饿死的人,一个个骨瘦如柴,或黑肿烂胖,上气接不了下气。有一个姓张的医生主管病房,当一个人快死了,只要灌上一些面汤,马上就能苏醒过来!
病房里开伙比食堂正常一些,娘有时带回点稀饭或豆饼七芽汤,才把我们的生命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
熬啊熬!盼啊盼!终于盼到了春天!
春天到了,万物复苏,人们开始寻找树叶和野菜。几乎所有发芽的小树都被人掰光了,吃光了。有的树叶不但很苦,而且有毒,人吃了会浮肿。比如黑槐树叶子,吃了会肿脸。最好吃的当数榆树叶了,可少之又少,连榆树皮都被人剥光了……
大概是老天开眼,那一年真的很奇,野草野菜特别多。
死完人家的院落中,残垣断壁的缝隙中,到处都长满了野草和野菜。特别是一种叫铁扫帚的植物,春天可以食用,秋后可以用秸杆扎扫帚。虽然野菜没多少营养,但毕竟可以填饱肚子。
清明时节大麦就开始吐穗了,但还没有灌浆,没有粮食。娘说乌麦很好吃,真的很好吃!乌麦是大麦中患有一种黑穗病,里面是一种黑色菌苞……
午后的阳光照得人懒洋洋得,肚子又饿了。我跑到庄西南角的大麦地里,希望能够找到乌麦吃。大麦几乎和我一样高,根本看不到外边的动静。突然后背重重地挨了一下,抬头一个是许朗,许朗是村里的干部。我吓得象贼一样拔腿就跑……晚上也没敢回家吃饭,娘到处喊我,喉咙都哑了,半夜才把我找到。
麦收以后总算能喝上稀饭了,加上吃一些野菜和南瓜,饿死人的现象才终于停了下来。
学校也开始复课了,学生大半年都没上课了,娘把我送到了学校。学校是在另一个村庄,离家不足二里。两间破烂不堪的土坯房,支了几排泥台子,没有板凳,我们就找些半截砖来坐。儿时的玩伴少了很多,有的饿死,有的不知下落。
学校只能开设复式班,即一三年级一个教室,二四年级一个教室。两名老师各管一口教室。这样上了一年,又转到王楼小学去了。
娘不仅给了我生命,而且一次又一次把我从饥饿和苦难的边缘拉了回来。娘用那朴素,平凡,伟大而真实的爱伴我成长……
娘一生勤劳善良,娘自幼缠足,脚很小,但从来队里的活不曾落后。1957年打稻围,1958年开挖濉临大沟,娘都参加了。
阴天下雨干活没有穿过雨鞋,娘羡慕隔壁婶子有双尖脚雨鞋。直到1966年文革期间学生大串连,我从北京花了三块六毛钱给娘买了双“双金钱”牌的尖脚雨鞋。娘很开心,并将这双雨鞋穿了一辈子。
娘一生节俭,有点东西也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衣服烂了补一补,洗得干干净净。
改革开放以来,日子越来越好。娘高兴,做梦也没想到能过上这样的好日子。我也高兴……
娘的身体一直很好,八十多岁仍能料理家务。不幸的是于2003年8月30日突发心脏病离开人世, 那年娘八十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