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小说】症候群
(一)
小车库低而狭窄,车库里散发着石灰粉沉下去的呛味和初春时分倒春寒的阴冷气。
我坐在床上,膝盖上放着一本未打开的书。心里沉闷而烦躁,一只怪兽在那里折腾。
“高考,去死吧!”
奶奶问:“庆萍,你又在说什么呢?”
“你管我说什么呢?”我尖着嗓子冲她喊。
原先,心里的那只小怪兽,虫卵一般蛰伏着,不声不响。当我上了高中,住进这样一个狭窄潮闷的小车库后,怪兽如蛹化蝶,开始在我贫瘠的心地肆意地生长。有时候,我能听见它的嘶鸣,这让我感觉极度地烦躁。
刚刚,穿过小区的绿化带时,一个五六岁模样的小屁孩指着我大喊:我是奥特曼,怪兽,哪里逃。
我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奥特曼忍不住就给了我一脚,难不成他看到了我心里的那只怪兽了。
爸爸生了个怪病,在家呆了有一年了,不能工作。奶奶唠叨最多的话是家里为了看爸爸的病,已经没了余钱,我要是不好好学习,对不起他们。妈妈让我别担心家里,只管读好书就行了。爸爸说,我要是不能考上大学,家里是不会给我上高价学校的,这就意味着,如果我考不上本科,我就会辍学,走上社会,去打工。我可不想一辈子帮人端盘洗碗,也不想一辈子呆在流水线上,做个人工机器人。
“爸爸为什么要生怪病?我讨厌怪病!”
怪兽又在我的心里翻腾了,我站起来,在仅剩下的巴掌地打着转。一张一人半的床霸占了大半个车库,一个破书柜呆呆地缩在拐角,一张玩具似的小桌子抵在门口,剩下的地方就只够转身了。有时候房东还要把她那辆破自行车塞进来,这实在让我感觉讨厌。
“看书吧!”奶奶怯怯地说。
“你管我看不看书,要你管!”我尖声叫。
奶奶低下头,抹起了眼泪。我特反感她的眼泪,动不动就哭,要是让房东阿姨看见了,又要跑下来说我对奶奶不好,又要唠叨半天,烦人!再说,哭就能考上大学了吗?真烦人!
我使劲地瞪了一眼奶奶,她匆忙将眼睛从我脸上跳开。
我从书里抽出小镜子,站到门口,对着光,照。镜子里的人眉毛和眼睛几乎蹙到了一起,肉呼呼的胖脸上,青春疙瘩豆像无月之夜的繁星,颗颗饱满闪亮,镜子里的小眼睛带着不屑,鼻翼犹自愤怒地翕动着,嘴角向下紧紧地抿起来,一脸的愁苦烦躁。
“谁呢,真难看!”我叭地一下把镜子倒卡在桌子上。
奶奶抹干脸上的泪水,挽起了袖口,踮起脚将挂在墙上洋钉处的电磁炉插头够下来,插上电插座,开始炒菜。
刺啦几声,一股焦糊的味道传了过来。奶奶真是老糊涂了,连菜也烧不好。
我忍不住叫了起来:“你在干嘛,菜烧焦了,还不快关电!”
奶奶手慌脚忙地关了电磁炉,但焦糊味已经在车库里腾了起来。焦糊味引得心里的怪兽又狂躁了起来。
“你能干什么啊,烧菜也烧不好,你在这里干什么啊!”我对她大叫着。
奶奶连声说:“庆萍啊,你别急啊,我老糊涂了!”她又冒出一脸的委屈和歉意,我讨厌她这副样子!
“血!”我看见奶奶长满了老年斑的手背上渗出了一丝血,我尖叫了一声,眼前腾起了一片血色的光来,心脏亦开始一阵阵痉挛。
“血!血!奶,奶,你……手上……有血!快……洗干净!”我捂着嘴巴跑到了门口,恐惧地看着她。
奶奶低头看了看她枯瘦的手,轻轻地说:“估计是刚才在锅沿上擦了一下,只是一个小口子,你不要怕!”她把手放在水槽里冲了一下,用毛巾揩干。我仿佛看见毛巾上有红色的软体的小虫子在蠕动,样子极其地丑陋。
“你把毛巾给扔了,快!”我尖叫。
“干吗,庆萍,不就是揩了一下,又不脏。”她一脸茫然地扬了扬手中的毛巾。
毛巾是浅红色的,似乎很洁净,但我知道,这只是表象,它已经被奶奶的血感染了。
“你的血干净吗,如果有病毒,就会传到了毛巾上,传到了毛巾上,就会传染给我,我才不想死呢!快扔了!”我冲着她吼。
“我身体好好的干干净净的,我能有什么传染病,你怎么整天就胡思乱想呢。你再这样,我不能呆在这里了,我让你妈妈来!”她终究呜呜咽咽地哭了起来。
“还哭,你的血把毛巾都给污染了,还哭,你干嘛不注意,干吗要流血?你不知道,许多病是通过血液传染的吗?”。
(二)
我推着自行车,还没有到车库的门口,就听见车库里那个叫庆萍的小姑娘在大声地叫喊。这孩子又在跟她奶奶吼叫了。
“你在干吗?”
我的话音还没有落,她的叫声就沉了下去。“你怎么就不能对你奶奶好些呢?你奶奶辛辛苦苦在这里照顾你,你这孩子真不知道好歹!”我忍不住跟这孩子急。
“阿姨,我没有。”她替自己辩解。
“大姐,没事的!”老人家一直喊我大姐,我也听惯了。
“大妈,你别惯着孩子!”我把自行车推了进去,一扭头,发现庆萍奶奶在抹眼泪,便吃惊地问她是不是家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知道她的儿子去年得了一种怪病,忽地就吃不香睡不眠,整个人渐渐地消瘦下去,跑了好几个大医院检查,最后才确诊下来。虽没有性命之忧,却要终身吃药控制。去年夏天我见到的人,高而壮实,挺精神的,今年夏天再见到他,却是换了个人,瘦弱颓废,有气无力。可见疾病真的可怕啊。
但庆萍的奶奶说她儿子恢复得很好。
“大姐,庆萍她阿姨,你人好,能不能帮帮我家庆萍?”老人家犹豫了一下,忽然恳求起来。
“奶奶,你说什么呢?”庆萍厉声地阻止。
“那……那……”奶奶吓得眼神一哆嗦,话一下子就咽进了喉咙。
“你有什么事,可以跟阿姨说,我愿意帮助你,还有三个月,你就高考了,这三个月对你来说,是决定你人生命运最关键的时刻,你不能有思想包袱!”我劝庆萍。
“没事,阿姨!”庆萍的一对单眼皮迅速地眨了眨,左半边的面孔随着轻微地抽搐了两下,然后沉默不语。
“她姨,这丫头身体不好!”庆萍的奶奶小心翼翼地瞄了一下庆萍。
我摆出一副和蔼而关切的神情来,庆萍瞅了瞅我,未再做声。庆萍的奶奶望着庆萍,不敢多说什么。我把庆萍支了出去,拉着她的奶奶,细细地问。
庆萍奶奶满脸担忧,“我家庆萍已经两个多月没有来月经了。”
我吃了一惊!心想,她会不会怀孕了?现在的孩子,随便得很。
庆萍奶奶尴尬地说:“不是不是,我估计是压力太大了。”
“那快些去医院看看啊!”我有点着急。
“唉,这孩子一惯跟她妈妈好,有什么话也不跟我说。可是她妈妈在家要上班,还要照顾我儿子,我这个老太婆,又不知道医院怎么走,这孩子就是不愿意自己去医院,怕丑,也犟!”
“那,我抽空带她去医院看看,女孩子月经不来,不是好事,还要早点治疗!”我说。
“等会儿,我跟庆萍说说,那谢谢你了,她姨!太谢谢你了!”庆萍奶奶连声地道谢。
“刚才,她怎么又跟你喊了?我听见她说什么血液传染?”我问。
“唉,我都不知道怎样开口!”庆萍奶奶叹了口气,告诉我,一年前暑假,庆萍在小书摊上买了一本书,书的封面上有一抹血样的图案,当时没有觉着有什么,可是,今年过年的时候,也不知道为什么,庆萍看到那本书,吓得脸都变色了,还一个劲地说那个图案就是一滩真的血,而且是艾滋病人的血。她把书就给扔了后,用肥皂把自己的手使劲地洗了又洗擦了又擦。自此以后,她一看见血,就觉得异常地恐惧。
“这种情况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
“也就是这个冬天后,只上了几天学,就忽然变成这样了,以前还喜欢笑,可是,现在连笑都不愿意笑了。昨天,她说想吃糖葫芦,我心疼她,下午就上街买了一串,她也高高兴兴地吃了,可是,吃完后,她说心里难受,就一直追问糖葫芦外面涂的是什么,又问我在哪买的,是什么人卖的,那个人会不会有艾滋病……今天,我手上只是划了个小口子,我用毛巾揩了一下血,她就把毛巾给扔了,说我的血不干净……她阿姨,你说我这哪里是陪读,我这是在找罪受啊,她再这样,我就受不了!”庆萍的奶奶又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的心里吃惊不小,单单说学习压力大,也不至于到这种程度。我想到我嫂子的妈妈,早期老年忧郁症,刚刚被送到县精神病科住了院,庆萍的症状跟她的症状有几分相似,难不成,这孩子,是精神出了毛病?
我出了车库,看见庆萍站在楼的拐弯处探头向这边看。我招手让她过来。她揣了手,慢慢地踱了来,很不屑地说:“阿姨,没有什么的,你别听我奶奶瞎说。”
我问她:“你怎知道你奶奶是瞎说的呢?”
她不作声了。
我问她看的那本书说的是什么,她说是写艾滋病人的书,又说中国的艾滋病人有多少多少,只要被传染了就会死去。
我问:“你知道艾滋病的传染途径吗,你这个高中生怎么这样无知,被一本书吓成这样!”
庆萍眨巴着小眼睛,小嘴紧紧地抿着。她看了看我,左半边的面孔又轻微地抽搐了两下,张了张小嘴巴,却没说话。我把艾滋病的传播途径跟她说了一遍,她似乎还不相信,顿了一下,尖着嗓子说:“现在社会这样乱,谁知道谁没有艾滋病呢!”
这孩子的一句话噎得我气不得急不得。
(三)
房东阿姨责问我,是不是很怕死,笑话,谁不怕死啊,生命那样脆弱,死亡有时候就是一瞬间的事。她跟我说了一番人生价值的大道理,谁不知道呢。可要是被传染了那种绝症,要理想又有什么用?我也有理想的啊,南大是我的理想,但那已经遥不可及。
她问我知不知道艾滋病的传染途径,我当然知道,读小学的时候,有人到我们学校专门宣传过,当时觉得害怕,但我知道好女孩不容易传染上。可是,等我长大了,我才知道,世界上的事,哪有绝对的啊。学校那些公用的女厕里,沾着污血的白色经棉凌乱地散落在垃圾桶的脚下,池壁,踏脚沿,墙根,到处涂抹喷溅着不堪入目的肮脏和污秽,病毒就是一只只躲在阴暗之地的蝎子,随时会蜇上你一口。公共澡堂里,流水四溅,从一个毫无遮掩的皮肤上溅到另一个毫无遮掩的皮肤上,细菌像蚊虫一样自由飞翔着。我害怕一些脏东西沾上我的皮肤,通过我破损的皮肤进入到我的血液里,所以,我越来越怕血,越来越害怕受伤。
她说我不会有什么问题的,说我要是不相信她说的话,就到她家上电脑查查看,艾滋病不是如此地可怕。
去就去吧。
胖弟弟给开的门。
“妈妈,姐姐来有事吗?”他盯着我,像看一只猴子。
“嗯,回你的房间写作业去!”
胖弟弟转身,拖着一双巨无霸鞋拖,吧嗒吧嗒地一路亮响着折回了房间,又回头瞟了瞟他的妈妈,没舍得关上门。
她家里装修得很漂亮,房间也很宽敞,比我住的那个小车库大了许多倍。我家也有四间大瓦房,很亮敞,可惜是在乡下,我这三年必须得住在狭小的车库里。
她打开了电脑。有钱人家就是好,我爸妈是舍不得买电脑的。
她让我自己找,我说我不会用电脑,虽然我知道那个像老鼠一样的东西叫鼠标,但我从来没有碰过它。
她不可置信地望了望我,“你没有用过电脑?我听说你们有电脑这门课啊!”
“被别的课给占了,一次没上过。”我当然是没有用过,会用,还得她说,真是废话!
她手把手地教我怎样用鼠标,怎样查找点击信息。
她问:“你会用了吗?”
我点了点头。
她去做晚饭了,要我自己查。
电脑上有关艾滋病的信息,理论上都在说,这个病毒的传染途径是很窄的,无需惧怕。可是,我对理论不感兴趣,我只相信事实。
事实是,我在电脑里看到了艾滋病人溃疡的皮肤,看到了像褪了毛脱了皮的猪狗一样的艾滋病患者,看到了形如骷髅的艾滋病患者,他们蹲在肮脏的墙角,躺在肮脏的被褥里,眼睛里闪着绝望的光。
胃里一阵翻涌,跑到房门口站立。
她拽着蓝色的围裙跑了过来,问我怎么了。
我指了指电脑。
她凑到电脑跟前,看了看可怖的图片,说:“你别怕,我们这个小县城最多也就几个得了这样的病,被感染的几率等同于买彩票中大奖,只要你懂得自爱,你不会被传染到的。”
“假如我身边就有一个呢?”
她的脸上挂上了一丝愠怒,“你怀疑你的奶奶,那你现在会不会也怀疑我也有传染病?”
我哼哼了两声,说,没有怀疑。
“那,假如阿姨说,我怀疑你得了传染病了,我害怕你,讨厌你,你有什么感觉呢?”
我笑了一声,“我知道阿姨不会怀疑我。”
她笑了笑,“你要理解生命的价值,死不可怕,可怕的是活着的时候没有好好地活、有价值地活,快乐地活,每天都在担心着恐惧着烦恼着,没有一丝的快乐和价值,没有活出生命的质量来,那活着跟死去有什么区别,没有谁能预测自己什么时候死,这世上每天都会有许多人死去,死于疾病,死于意外事故,你能担心得了吗?”
又是大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