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一只将要燃尽的蜡烛，最后的一丝火焰慢慢地熄灭了。妈妈合上眼睛，安详地睡了。生于马年，卒于马年，享年85岁。此时是2014年8月18日下午6时35分。
　　
　　 一
　　 外面，亲友们手忙脚乱地搭建灵棚。屋里，地上站满了人，一片低低的啜泣声。炕上，我和姐姐强忍悲痛，最后一次给妈妈擦拭身体，穿上新衣。我们的手轻而又轻，生怕打扰妈妈安静的睡眠。仔细梳理好银白的头发，一条洁白的纱巾包裹着妈妈慈祥的脸庞，虽然极度消瘦，但端庄样一点没有改变，嘴角还带着微微笑意，妈妈是自然衰老，无疾而终。寿衣是十五年前妈妈亲手裁剪，我一针一线手工缝制的：白色纯棉布衬衣衬裤，中式琵琶纽扣对襟棉袄，高腰散腿棉裤，深蓝色印有寿字纹样的袄罩裤罩，黑色毛绒大衣，白色棉线袜，布底鞋绣着盛开的莲花。我们一丝不苟地装扮妈妈，像是要护送妈妈做一次最遥远的旅行。穿戴整齐后，按当地习俗，阴阳师给妈妈左手中指带上金黄色的指环，口里含上衔口钱。当一块黄绢蒙在妈妈脸上的一刹那，我悲痛已极，眼前一黑，昏厥过去……
　　 被亲友们唤醒，听着一阵高过一阵的哭声，看着穿白戴孝的弟弟和弟媳，我才相信妈妈真的离开了我们，忍不住放声大哭，妈妈！不要走，不要走……
　　 按习俗，我们要为妈妈守灵一夜，第二天火化安葬。这一夜灯火通明，烟灰缭绕。乡亲们陆陆续续前来吊唁，远处的亲人闻讯也以最快的速度赶回来，外甥女丹丹从大庆市里连夜驱车，一路狂奔几百里；小侄女楠楠停止学校军训，请假打车从省城哈尔滨往回疾驰；大侄子远在上海打工，两天前上了火车，在天亮时分也赶到奶奶身旁做最后的告别；儿子因为暑假学校组织友好交流活动在国外没办法提前回来，成为最大的遗憾。听见他在电话里哽咽难语，我更加心如刀绞。这些妈妈一手带大的孩子，万般不舍宠爱他们的老祖母（外祖母），外甥女怀抱着吃奶的孩子哀哀欲绝，两个侄子在奶奶的灵前长跪不起，小侄女哭得死去活来。大家围在妈妈身边，一直守到天亮。悲伤的气氛在初秋的小村子里弥散着。
　　
　　 二
　　 日出前，乡亲们按当地习俗为妈妈辞灵，本来该是长子摔丧、指路、扛灵头幡，因为哥哥三年前过世了而由弟弟代行。去往火葬的路上，灵车开得很慢很慢，不想让妈妈受到一点颠簸。姐夫沿途一把一把洒下纸钱，过往车辆主动停下来，给灵车让行，路旁浓绿的树叶垂下滴滴露珠，犹如无声的哭泣，盛开的野花随微风轻轻摆动，也为母亲送上最后一程。
　　 吊唁大厅里庄严肃穆，哀乐低回。妈妈静静地躺在花丛中，接受子孙亲友们的诀别。能多看一眼，就多看一眼吧，这一别，我们母女将永无相拥之日，再也听不见妈妈叫我乳名，再也吃不着妈妈熬的小米粥，再也听不见妈妈亲切的唠叨，天冷了再也没有妈妈焐手，受伤了再也没有妈妈安抚。第一声啼哭时，您带我来到这个世上，此刻我流尽眼泪送您西归，妈妈，没有您的日子，我不知道该怎样活下去……
　　 炉门关上的一刻妈妈和我们阴阳两隔，我的心被烈火烘烤得剧烈疼痛，一生洁净的妈妈，接受了火的洗礼，扶着一缕青烟，飘往开满鲜花的天堂，天堂的路很长，一路都是好风景，您可以停停走走，感受微风和煦，感受鸟语花香，不用再为儿孙牵肠挂肚，不用再为生活劳苦奔波，妈妈，请您一路走好。
　　
　　 三
　　 墓地在一个背风向阳的半山坡上，青草萋萋，一丛一丛的野菊花肃然默立，爸爸的就安睡在这里，七月十五祭奠时刚刚添过的土，此时又破开，一块红布，将两个骨灰盒连在一起，我们给父母做着隆重的合葬仪式。
　　 建国那年，十九岁的妈妈嫁给爸爸，二老互相搀扶着一起走过50年风风雨雨，1999年5月爸爸因病离开了我们，此后妈妈一直像守巢的燕子一样坚守在老屋，等待我们这些不定时迁徙回来的小燕子。今天父母以这样的一种形式团聚了，二老又可以在一起喝茶唠嗑，一起祈福子孙平安、康泰。天下父母的心愿，儿女们都懂，只是穷尽一生也报答不了父母的恩情。妈妈，有爸爸的陪伴，您安息吧。
　　 供品中，有一碗金黄的小米。生我时妈妈没有奶水，是用小米粥一口一口喂我长大。没有尝过乳汁的甘甜，我却品味出妈妈心血的味道。还有一捧浅黄色的野菊花供奉在茔前，寄托我无限的哀思。妈妈有菊花的泊淡，妈妈有菊花的风骨。妈妈，请您含笑九泉。
　　
　　 四
　　 妈妈出生在1930年3月10日，五岁丧母，由妈妈的外婆抚养长大，那时候是伪满政府统治，民不聊生，好在当时太姥姥家开着米面小作坊，不至于挨饿受冻，听妈妈讲太姥爷是和善的人，从不打骂妈妈，稍大一些还送妈妈读书识字，小时候我看见过妈妈保存下来的识字课本，是日文版的，那时的东北，沦陷在日军的铁蹄下。十九岁那年，太姥姥太姥爷用一条红头绳，一件红棉袄做嫁妆，把妈妈送上了爸爸前来迎娶的马车。从仅有的一张旧照片上看出妈妈年轻时身材匀称，相貌端庄，一条大辫子又粗又长。1950年第一个孩子出世时，妈妈满怀欣喜，本打算在孩子身上弥补自己童年缺失的母爱，不料想一场天花，夺走了五个月大孩子的性命，这给妈妈带来了沉痛的打击。转年哥哥出世时，因为没有奶水，又缺少粮食，抚养起来更为艰难，刚刚把三灾九难的哥哥拉扯到会走路，厄运再次降临，第三个孩子出生不久患白喉夭折了。姐姐出生在1959年，正是“大跃进”开始不久，国家三年困难时期，粮食短缺，闹饥荒，妈妈要带着瘦弱的姐姐去公社食堂做大锅饭。分得的一些“菜团子”（糠麸拌野菜蒸熟类似馒头的食品）妈妈要把一半分给姐姐，一份留给哥哥，自己再想办法挖野菜充饥。我出生在“文革”时期，身上又有一位哥哥死于唇鄂裂，余痛未了又添新愁，没有奶水，我嗷嗷待哺，因为身体弱没有抵抗力，半岁大的时候患了肺炎，缺医少药的年代，不知道妈妈怎样讨偏方，求神医救活了我。因为身体弱，我得到了妈妈加倍的疼爱，现在想起来，妈妈一生都在为儿女操心劳神，一次次打击使妈妈变得有些神经质，只要一听见谁说小孩子生病就恐慌不已。常言说怕什么来什么，前年哥哥不幸意外身故了，给妈妈的惊恐之杯注入最后一滴，白发人送黑发人，其苦难言。妈妈一夜间衰老了很多，接下来的日子，总是呆呆地坐着，直瞪着眼睛好多天不说话，脸上的红晕慢慢减退下去，硬朗的脊背逐渐弯曲，每天对着哥哥的遗像流泪。我们姐弟三人不得不放下手头的事情，轮流回家安慰妈妈，以减妈妈的痛苦，终于在两个月前，哥哥三周年祭日，妈妈痛哭一场后倒在炕上，没再起来，我和姐姐一刻不离地守护在妈妈身边，弟弟放下红火的饭店生意，请医问药，尽量减少妈妈的痛苦。但谁都知道，妈妈为儿女几乎熬尽了最后一滴心血，即便是灵丹妙药，也无力回天了。
　　 时间慢慢地消耗着妈妈的生命，因为当年太姥爷活到91岁，妈妈感恩太姥爷的养育之恩，誓言也要活到91岁。若不是丧子之痛，身板结实耳不聋眼不花的妈妈一定会长命百岁的，倒下之前，园子里妈妈亲手侍弄的蔬菜长势正旺,给小重孙子织的毛袜子还没有锁边，可惜天不假年，离妈妈的目标还有不到五年的时间，提前谢世了。
　　
　　 五
　　 妈妈慈祥和善，孩子们都喜欢围在她身前身后，临终前几位邻居家的孩子也常来看视，一个叫小爽的女孩儿刚刚接到了美术学院寄来的录取通知书，连忙送给妈妈过目，还赠送一幅精致的“马年吉祥”剪纸贴在墙上最显眼的位置;一个叫强强的男孩，要结婚了，带着漂亮的女朋友看望妈妈，这个有些叛逆的孩子，每次被父母“教导”后都跑到妈妈这里寻找慰藉，淘累了，就枕着妈妈的小枕头香香地睡上一觉然后再回家；像这样的孩子还有好多，他们给妈妈带来了莫大欢乐。
　　 妈妈一生最大的心愿就是多子多福，能和孩子们在一起，是妈妈最开心的事儿，除了辛苦养大我们兄弟姐妹四人外，还精心呵护我们的下一代，用妈妈的话说，就是她不放心，担心我们带不好孩子。妈妈一辈子伤儿女都伤怕了。大侄子家宝宝的出生，妈妈分外高兴，八十多岁了，一天见不到小重孙子就吃不好睡不好的，看着孩子蹦蹦跳跳，看着妈妈承欢子孙绕膝之乐，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我们感到无比欣慰。哥哥出事后，小侄子家的丫丫还没学会说话，就先教会了她叫“太”，稚嫩的小手把虾条、薯片等小食品一样一样地塞在太奶奶嘴里，耍着各种小把戏逗得妈妈开怀大笑时，我知道妈妈已经没有太多的日子享受天伦之乐了。从寄人篱下的没妈孩子到四世同堂，经历大半个世纪的坎坎坷坷，妈妈像一棵大树，为我们遮风挡雨，把无私的爱全献给了我们。妈妈，如果有来世，我们还要投胎做您的儿女，享受您温存的母爱。
　　
　　 六
　　 回到老屋，妈妈的余温还在，墙上，老挂钟因为没人上发条停止了摆动，一把旧扇子，一双没织完的毛袜，睹物思人，我和姐姐抱头痛哭。咿呀学语的小丫丫抱着苹果，蹒跚着屋里屋外寻找太奶奶……
　　 整理妈妈物品时，小侄子摘下了哥哥的遗像捧回家去；弟弟经管了户口本和妈妈的身份证；姐姐收藏起妈妈常用的梳子；我挑选了妈妈给我织手套用的织针。这些带着妈妈体温的纪念品将被永久珍藏，永远记住妈妈的无私大爱。
　　 我们约定每年妈妈的生日和祭日，无论什么情况，都要聚在一起，缅怀慈祥的母亲。每个人保存一把钥匙，以便回家乡的时候，能打开家门，重温母亲的味道。锁上房门，我一步一回头地离开家，往常回头总能看见妈妈恋恋不舍的目光送我到她视线的尽头，妈妈，此时我多想，多想听您再喊一声我的乳名。
　　
　　 2014年8月20日哀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