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一：行文，义理，亲情表达，场面铺排
　　
　　 关于阿城的中篇小说《棋王》，我老早就准备写点什么了。说老实话，自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开始读到这部中篇，二十几年来，拿起放下放下再拿起，前前后后也不知读了多少遍了，总觉得读不够。最近回家又翻起它，一种亲切的感觉不禁涌上心头。
　　 哎，《棋王》，非平心静气，不能读出你的味道来啊！
　　 这是关于那个非常年代的非常故事。一个严重缺失文化与娱乐的年代的动人故事。其中“棋呆子”王一生的形象十分生动。作品围绕这个“棋呆子”所演绎出来的故事情节，以一种精深博大的人文情怀，对祖国曾经经历的那一切，做了独到的反映，并引发人们去做多方面的思考。
　　 首先，小说的行文很精彩。
　　 请看开头：“车站是乱得不能再乱，成千上万的人都在说话。”
　　 起句不凡。紧紧抓住故事开始发生的环境特点，真实，但不平淡，给人新颖、独到、别致的感觉。
　　 接下来：“谁也不去注意那条临时挂起来的大红布标语。这标语大约挂了不少次，字纸都折得有些坏。喇叭里放着一首又一首的语录歌儿，唱得大家心更慌。”
　　 标语的交代以及语录歌的播放，既说明了时代特征，又叫人身临其境。“心更慌”，极其真实准确地揭示了人们的心理状态。“慌”字，活灵活现，一个字顶上好多句。
　　 第二自然段末尾一句：“只是没人来送，就有些不耐烦，于是先钻进车厢，想找个地方坐下，任凭站台上千万人话别。”
　　 平平淡淡叙来，却捎了这么一个“任凭”句。此句叫人顿感新鲜、有味、逼真，一句又胜过多少句！
　　 这便是阿城小说的魅力。单凝神注视这几句别有一番咀嚼意味的文字，便神清气爽，心里充实，快乐也在其中了。
　　 这样的文字，读一遍高兴，读两遍不烦，一直读，一直琢磨，越来越有味儿。
　　 常常作想：操练到什么时候，才能拥有如此高超的文字表达能力呢？
　　 闲闲的时间，平平的环境，能够拥有恬淡的心情，即是幸，即是福。有幸，有福。烦呀、厌呀、愁呀、闷呀，还有什么说头？
　　 这便是读到精妙之文的好处。妙不可言。千金难买。万日难寻。
　　 什么是生命的质量？对人无害，对己有益，算不算质量？
　　 其次，作品有许多颇富哲理之处。
　　 “呆在棋里舒服。”这是王一生说的一句话。细琢磨，谁不是一迷上什么，就有这样的感受呢？个性与共性，就这样在不经意中统一了起来。在小说的第四节，画家说：“理想没有了，只剩下目的。”一读到这句话，我心里咯噔一下。真深刻！好多人，不就如此么？为了目的，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还有什么理想好谈！作品结尾说：“衣食是本，自有人类，就是每日在忙这个。可囿在其中，终于还不太像人。”每日忙衣食不太像人，那么，怎样才“像人”？个中意味，引发人深深思索。
　　 人啊，就是这样，日日为吃穿乱忙。一旦够吃够穿，有条件了，便琢磨着寻求心灵家园，寻求精神寄托。心灵的栖息地究竟在何方？小说里，王一生、脚卵、“我”等等人，各有各的想法，我们现实中人，何尝又不是如此？
　　 王一生是一个极具个性的人。一开始，火车上人人心乱得不行，惟独他有心思下棋。到最后，朋友脚卵好不容易找人为他说好可以参加比赛了，他却说“我反正是不赛了，被人作了交易，倒像是我沾了便宜。我下得赢下不赢是我自己的事，这样赛，被人戳脊梁骨。”寥寥数笔，人物形象见棱见角，栩栩如生。他所说的话，率真质朴，富含理性，充分揭示出这个棋呆子那可贵的精神状态。
　　 还有，作品中的亲情表达也是别具一格。
　　 当王一生讲到他小时候母亲把他“打”回家去时，有这样的句子：“唉，我妈身子弱，都打不疼我，”这一句，你用心琢磨，多生动，多真切！这是发自内心的感受，其中成年的儿子对母亲深含着的感激与感动，淋漓尽致，直抵人心。
　　 王一生母亲送给他的一副无字棋，也成为作品中一个极妙的道具。在王一生一人独对九人进行象棋大战前，王对“我”说：“书包你拿着，不管怎么样，书包不能丢。书包里有……我妈的无字棋。”棋下开后，“我”“忽然又仿佛见了呆子的母亲，用一双弱手一张一张地折书页。我不由伸手到王一生书包里去掏摸，捏到一个小布包儿，拽出来一看，是个旧蓝斜纹布的小口袋，上面绣了一只蝙蝠，布的四边儿都用线做了圈口，针脚很是细密。取出一个棋子，确实很小，在太阳底下竟是半透明的，像是一只眼睛，正柔和地瞧着。”这样的表达，细微，真切，我读着，眼睛里热热的，鼻子里酸酸的，忽然想哭。
　　 而最让人心动神摇的，该是那场声势浩大的象棋大战了。独具魅力的场面描写产生了震撼人心的作用。
　　 表面上作品说王一生错过了正常的象棋比赛，其实，我觉得，恰好是这种错过，才促成了能够让我们一饱眼福的这场波澜壮阔的奇异棋赛。
　　 作者动用他平实独特的叙述风格，对这场棋赛作了洋洋洒洒的铺排。
　　 当王一生要跟包括冠军、亚军、季军在内的九人同时下棋的消息传开后，“众人都轰动了，拥着往棋场走去。到了街上，百十人走成一片。行人见了，纷纷问怎么回事，可是知青打架？待明白了，就都跟着走。走过半条街，竟有上千人跟着跑来跑去。商店里的店员和顾客也都站出来张望。长途车路经这里开不过，乘客们纷纷探出头来，只见一街人头攒动，尘土飞起多高，轰轰的，乱纸踏得嚓嚓响。……”“到了棋场，竟有数千人围住，土扬在半空，许久落不下来。”“人是越来越多。后来的人拼命往前挤，挤不进去，就抓住人打听，以为是杀人的告示。妇女们也抱着孩子们，远远围成一片。又有许多人支了自行车，站在后架上伸脖子看，人群一挤，连着倒，喊成一团。半大的孩子们钻来钻去，被大人们用腿拱出去。数千人闹闹嚷嚷，街上像半空响着闷雷。”“棋开始了。上千人不再出声儿。只有自愿服务的人一会儿紧一会儿慢地用话传出棋步，外边儿自愿服务的人就变动着棋子儿。风吹得八张大纸哗哗地响，棋子儿荡来荡去。太阳斜斜地照在一切上，烧得耀眼。前几十排的人都坐下了，仰起头看，后面的人也挤得紧紧的，一个个土眉土眼，头发长长短短吹得飘，再没人动一下，似乎都把命放在棋里搏。”“天已黑了。有山民打着松枝火把，有人用手电筒照着，黄乎乎的，一团明亮。”传神贴切的文字纠结起极富动感的画面。我们一如看电影或者干脆就是现场观临一样。那么壮阔的场景，必须动用我们的眼睛、耳朵、鼻子、大脑、心灵，才能跟得上。是怎样一种前所未有的场景啊！我们不由就要作想，人们心之向往的，究竟是什么呢？人们究竟缺失了什么？那个一去不再回还的年月呀！正因为缺少了什么，我们才能够得到些什么。事物就是这样辨证而统一。这种记忆只要在我们心头存在一天，我们就会由衷地向它们致意。尽管记忆中不乏遗憾。
　　 那个棋呆子，在这场不亚于“马拉松”的比赛的活动中，身心俱疲。作者对此作了生动的描述：“王一生坐在场当中一个靠背椅上，把手放在两条腿上，眼睛虚望着，一头一脸都是土，像是被传讯的歹人。”“他的瘦脸上又干又脏，鼻沟也黑了，头发立着，喉咙一动一动的，两眼黑得吓人。我知道他拼了，心里有些酸，只说：保重！就离了他。他一个人空空地在场中央，谁也不看，静静的像一块铁。”但凡清楚象棋这种活动的人，就知道，下棋人于其中所倾注的心血有多么大。而王一生此时是九局连环，与其他九人进行车轮大战，是在下盲棋。他的耗神费心我们可以想见。
　　 更令人叹绝的是，作者在叙述棋赛的同时，很自然地作了奇异的联想：“我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古的东西涌上来，喉咙紧紧地往上走。读过的书，有的近了，有的远了，模糊了。平时十分佩服的项羽、刘邦都目瞪口呆，倒是尸横遍野的那些黑脸士兵，从地下爬起来，哑了喉咙，慢慢移动。一个樵夫，提了斧在野唱。”“忽然人群发一声喊。我回头一看，原来只剩了一盘，恰是与冠军的那一盘。盘上只有不多几个子儿。王一生的黑子儿远远近近地峙在对方棋营格里，后方老帅稳稳地呆着，尚有一“士”伴着，好像帝王与近侍在聊天儿，等着前方将士得胜回朝；又似乎隐隐看见有人在伺候酒宴，点起尺把长的红蜡烛，有人在悄悄地调整管弦，单等有人跪奏捷报，鼓乐齐鸣。”嗨！每每读至此，不由得就从心里感到一种惊诧，然后是佩服。那些“哑了喉咙，慢慢移动”的神勇的“黑脸士兵”，那提了斧野唱的樵夫，那战场的惨绝人寰，那后宫的自在悠闲……读着这些文字，心里升腾起的，便是一种悲壮，一种神殇。阿城确乎与众不同。他的感觉与理解，竟然是那么怪异，又是那么合理。他用深沉个性的笔触，牵连起读者全面的感知能力，最终获得一种异乎寻常的艺术享受。
　　 读完《棋王》，掩卷沉思，我觉得，阿城的“棋”中，蕴涵着神奇的奥秘，足够我们去好好琢磨，细心体会。俗语“棋如人生”，信也。
　　
　　 其二：精神欲望和物质欲望的胶着与融汇——谈谈《棋王》的势
　　
　　 好样的作品，大都有其吸引人之处。确切说，那是作品的灵魂。具体到《棋王》，我觉得，它内在的那种“势”，十分强烈。那便是作品的魂。它让我心醉。
　　 《棋王》的“势”，是围绕“棋”和“吃”形成的。“吃”代表了物质欲望，“棋”则代表了精神欲望。从一开始棋呆子要求“我”在嘈杂混乱的火车上走棋，到“我”听人说起这便是大名鼎鼎王一生后对王之所以被称为“棋呆子”而做的回忆，再到王一生一路找人下棋来到“我”所在农场后与外号“脚卵”的倪斌杀棋，直到观看别人赛棋，最终王一生与另外九人进行轮回大战，在这之中，“棋”和“吃”相互交迭，若隐若现把情节贯穿起来，同时形成一种内气，弥漫渗透于字里行间。这些与棋和吃有关的丝丝缕缕，与王一生、脚卵等人物的鲜明形象结合起来，共同营构了一幅别具特色的时代图景，折射出意味深长的思想光芒，叫人唏嘘，感叹，思索。
　　 那个年代相对于当今社会，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均严重匮乏，所以王一生母亲对他说：“可你记住，先说吃，再说下棋。等你挣了钱，养活家了，爱怎么下就怎么下，随你。”就是在现今，此话也不无道理，何况那是一个特殊的年代。对于人来说，究竟吃重要，还是下棋重要？肯定吃重要。但是，单单有吃就行了吗？肯定不行。这其实就是一个有关物质与精神胶着、融汇的过程。在作品中，二者就这样胶着起来，时而对抗，时而相容。在那个物质生活与精神生活均相对匮乏的年代，这种话题尤其凸显出其社会性、独特性、严肃性和重要性。
　　 当“我”在农场把伙伴们捉来的蛇煮了招待远道而来的王一生时，大家那种猛吃让人看着心酸。那是一伙在饭食上高度缺乏营养和调剂的人们。在此，物质上的困窘和精神上的贫乏联手作战，映衬出一种沉甸甸的现实状况，所以我们看到他们那种不顾一切的吃法，不会耻笑他们：
　　 我将酱油膏和草酸冲好水，把葱末、姜末和蒜末投进去，叫声：“吃起来！”大家就乒乒乓乓地盛饭，伸筷撕那蛇肉蘸料，刚入嘴嚼，纷纷嚷鲜。我问王一生是不是有些像蟹肉。王一生一边儿嚼着，一边儿说：“我没吃过螃蟹，不知道。”脚卵伸过头去问：“你没有吃过螃蟹？怎么会呢？”王一生也不答话，只顾吃。脚卵就放下碗筷，说：“……”大家并不理会他，只顾吃。脚卵眼看蛇肉渐少，也急忙捏起筷子来，不再说什么。大家喘一口气，接着伸筷，不一刻，茄子也吃净。我便把汤端上来，蛇骨已经煮散，在锅底刷拉刷拉地响。这里屋外常有一二处小丛的野茴香，我就拔来几棵，揪在汤里，立刻屋里异香扑鼻。大家这时饭已吃净，纷纷舀了汤在碗里，热热的小口呷，不似刚才紧张，话也多起来了。
　　 说实话，每每看到这里，我都忍不住百感交集。阿城太清楚饥饿是怎样一回事了。他用他的满腔热忱，把众知青那被严峻生活熬苦了的情态如实写来，我们读着，一一如在眼前。精彩的有关吃的片段还有：
　　 就沿街一个馆子一个馆子地吃，都先只叫净肉，一盘一盘地吞下去，拍拍肚子出来，觉得日光晃眼，竟有些肉醉，……（第三节）
　　 列车上给我们这几节知青车厢送饭时，他若心思不在下棋上，就稍稍有些不安。听见前面大家拿吃时铝盒的碰撞声，他常常闭上眼，嘴巴紧紧收着，倒好像有些恶心。拿到饭后，马上就开始吃，吃得很快，喉节一缩一缩的，脸上绷满了筋。常常突然停下来，很小心地将嘴边或下巴上的饭粒儿和汤水油花儿用整个儿食指抹进嘴里。若饭粒儿落在衣服上，就马上一按，拈进嘴里。若一个没按住，饭粒儿由衣服上掉下地，他也立刻双脚不再移动，转了上身找。这时候他若碰上我的目光，就放慢速度。吃完以后，他把两只筷子吮净，拿水把饭盒冲满，先将上面一层油花吸净，然后就带着安全到达彼岸的神色小口小口的呷。有一次，他在下棋，左手轻轻地叩茶几。一粒干缩了的饭粒儿也轻轻地小声跳着。他一下注意到了，就迅速将那个饭粒儿放进嘴里，腮上立刻显出筋络。我知道这种干饭粒儿很容易嵌到槽牙里，巴在那儿，舌头是赶它不出的。果然，呆了一会儿，他就伸手到嘴里去抠。终于嚼完，和着一大股口水，“咕”地一声儿咽下去，喉节慢慢地移下来，眼睛里有了泪花。他对吃是虔诚的，而且很精细。有时你会可怜那些饭被他吃得一个渣儿都不剩，真有点儿惨无人道。（第一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