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巢散文】与癫狂者打交道的人
一、我
我的职业名字很伟大——白衣天使,可我实际做的工作却很平凡,以至于常常被人忘记。特别是当我从护校毕业,走到工作岗位上的时候,那个伟大的名字,好像离我很远很远。
80年代初期,精神科的医护人员不被社会理解和重视,人们谈“精”色变,在那里工作的医护人员更是自觉地位低下,在外都不敢说自己在精神病院上班,特别是年轻人找对象的时候,女生不得不降低择偶标准,男生更是困难重重,于是有人挖空心思调离这里。
曾经听人说过,精神病院的工作人员,大都是五大三粗、横眉立目的人物,上班时,工作人员都穿着铁盔甲,每人一个电棍,铁门、铁窗,像凶神恶煞一样,精神病人都得乖乖的听话。
让我不解的是,我即不五大三粗,也不横眉立目,和普普通通的女孩子一样,不说是大家闺秀,可也小巧玲珑,怎么也来到这里工作呢?并且工作时,我们也没有人们说的铁盔甲和电棍。综合医院护士相同的是,我们也穿着白大衣,整天和患者在一起;不同的是,我们每天很少去给病人打针、输液。我们做的更多的是照顾精神病人的日常生活,帮助病人洗脸、洗澡,剪头、刮胡须,给病人喂饭,甚至给经期的女病人换手纸、洗内衣,养老送终这些亲人们应该做的事。
我毕业那年20岁,我们3个同届不同班的学友,幸运的被分到了这里,我虽然也很害怕,很不情愿,但是没办法,那时候的人们很单纯,还不知道什么拉关系、走后门,特别是我们的父母亲都是地地道道的工人,只好硬着头皮来到了这里。
我虽然每天也穿着白大衣、戴着燕尾帽,穿行在病室与患者之间,却感觉不到天使的自豪和骄傲,因为,我是一名精神科护士,我服务的对象是理智缺失的精神病人,我工作的重点就是护理、陪伴这些癫狂者们。
记得我毕业分配那一天,来学校接我们的,一个是行政院长,还有一个护理部主任,说是医院对我们相当看重,专门派来了一辆救护车。说是救护车,其实就是最老式的白色微型面包车,涂上两个红色的“救护”两字罢了(后来知道了为什么不涂“精神病院”的字样),车子很破,开起来咕噜乱响,但在当时,已经算是很奢侈了,我们坐在车上,谁也不说话,好像都在猜想,精神病院到底什么样?顾不上看车外的风景,说不出自己当时的心情怎样,只是茫然的跟着走,一个同伴,还把眼泪留在了车上。大约颠簸了40多分钟,车子开进了一个偏僻的小巷,接我们的人说:到了,大家下车吧。
从车上下来一看,满目苍凉,就见院中心一处铁制的凉亭,已锈迹斑斑,凉亭旁围了一个小水池,与周边种植的一些花草,组成了院内唯一的一个小花园,说是带患者活动的地方。正前方一栋破旧的4层红色大楼,隐约有几处已现出裂缝,一层是机关科室,二层是女病房,三、四层是男病房,一律铁门、铁窗。大门前是一条横向通往本钢耐火厂的火车道,其它三面被周围小山上的居民围在中央,医院原来是在小山沟里围起来,他的地势很低,以至于周围居民的下水,都流入院内,好在医院的领导和工作人员很热情,让我们冰凉的心,有了一点点的温暖。
来到护理部,院领导客气的说了些欢迎的话,然后由护理部主任简单的给我们介绍了一些医院的情况,交待一些参加工作需要带的物品、注意事项等,接着就带我们去病房参观。
刚走到二楼的大厅,就听见从病房里传出混杂的歌声,听不清楚唱的什么歌。在大厅两侧,是紧锁的铁栅栏门,透过栅栏的缝隙,我看到病室的走廊里很暗,隐约在病室的最里端,有两个穿白大衣的工作人员在和一群女患者在来回走动,虽然打着灯,但也看不清工作人员和患者的脸。主任一边告诉我们说,这是工作人员在领着患者唱歌,做娱乐活动哪,一边用她的钥匙打开铁门,要带我们进去。
说实话,我们从来没来过精神病院,更没接触过精神病人,当时我们谁都不敢进病房,在护理部主任的一再鼓励下,我们才胆突突的跟在她的后边,根本不敢去看病人长什么样,特别是在那铁门打开的刹那,我明显的感到自己的心跳加快,脉搏应该超过100多下。
这是一个女病房,走廊里暗淡(所有病室一概没有门,后来听说精神病院的病室里,大多都没有门,一则方便工作人员看护患者,二则怕精神病人犯病时用门板做武器或把门堵死,工作人员进不去)没走几步,不知从哪冲出来个女患者,猛跑过来,冲着我前边的那个同学就搂抱过去,同时还高喊着:我的孩子啊,你怎么才来看我呀?就见我的那个同学:哎呀、妈呀的大叫着,蹲在地上,我当时也被吓傻了,呆呆的站在那里。当班的护士见状,一边过来把患者劝走,一边安慰我们道:别怕,没事的,她是想自己的女儿了,只要有女孩子进病房,她就认为是自己的孩子。
我们哪见过这架式呀,那个同学吓得哭了起来,主任一边搀扶起她,一边微笑着说;别怕,咱们先出去,随后我们回到护理部,休息了一会,主任说:你们先回家准备一下吧,明天正式来上班,一会,你们从大门出去,向右一直走,大约走半个小时的路程,就是汽车站。我们3个人,心有余悸的走出大门,却分不清哪边是左、哪边是右,一路问着,才找到回家的路。
第二天,那个哭过的同学,再没来过这家医院。
时间真是磨炼人的意志,一转眼,置身在这另类的世界里已近30年,在此期间,我迷茫、困惑过;被住院的患者打过、骂过,被患者的家属误解过,被亲朋好友不理解过,也曾哭过、闹过,还托关系往外调离过,但最终还是留了下来。
30年的工作经历、30年的风雨飘摇,我也从一个懵懂的小女孩变为一名精神科的老护士长,一路走来,我看到或听到了精神病人那一个个用血泪写成的病史,体会或感受到了精神病人那一颗颗鲜活的灵魂,目睹了精神病人那灵魂的悸动和颠簸跌宕,亲身经历和感受了精神科的护士们与这些癫狂者一个个悲喜交结的故事。
值得庆幸的是,我也在临床工作中学到了很多护理精神病人的知识,学到了与这些癫狂者们打交道的一些技巧,还有从前辈们的身上学到了许多宝贵的经验,在工作之余学习了心理方面的知识并获得了国家心理咨询师资格。更主要的是我经历了医院从低谷走出的历史,见证了医院由小变大、由弱到强的发展变化。
随着国家对精神卫生工作的重视,精神病院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如今的精神病院,高楼林立,院内花团锦簇、绿树成荫。病房内环境温馨、舒适,曾经的铁门、铁窗也被最先进的钢化玻璃门窗所替代,医护人员的地位也在不断的提高,现在我也可以自豪的说:我是精神科护士。
二、大全
大全,本名叫全新宇,今年52岁,是精神病院资格最老的男护士,方正的脸旁,浓眉小眼,笑起来眼睛会形成一道缝隙,1.92米的个子,210斤的体重,用膀大腰圆来形容他最准确了。正因为他陀大,医院的工作人员和患者都愿意叫他大全。
32年前,大全20岁,那时精神病院刚刚从农村迁入现今的位置,医院急需男护士,正赶上大全从市护校职业班毕业,于是他和同班的7名男同学,带着好奇、带着梦想,一起来到了这里,成为我市第一批精神科临床男护士。
80年代初期,由于世俗的偏见,别说是男护士,就是在精神病院工作,都让人瞧不起,和他同去的几个同学,陆续调到其它单位或改行做其它工作,玩心很重的大全,一则家里没什么靠山、二则自己还挺喜欢这份工作,所以一直在临床坚持着。
直到该谈婚论嫁的时候,他才知道后悔,别人介绍了几位姑娘,一听说是精神病院的男护士,就不想看了,这让他很头痛,于是也开始找关系想调离工作,因为种种原因,结果没走成。在他31岁的时候,好不容易找了一个女孩,免强成了家,可没过了几年,他又成了孤家寡人。
不愿听家人的唠叨,加上他平时也不愿交际,大全干脆搬到医院来住,有事没事的和患者呆在一起。
他虽然外表看着魁梧、庞大,内心却非常的细腻,这点与他的个头和性别有点不符。更重要的是他心地善良,对患者好,病房的哪个患者患的是什么病,犯病时什么表现,哪个患者有心事、愿不愿意起夜等等,病房患者的各种问题他都了然于胸,患者有什么心事、什么想法也都愿意和他说。
大全常说:“精神病人的知识层次不同,社会地位不同,所以他们的病态观念也不同,和他们交流时一定要讲究方法。要让他们配合我们的工作,不能只用药物控制病情,重要的是与他们沟通。
病房有一位患有偏执性精神分裂症的患者,对精神科药物特别敏感,只能使用小剂量药物治疗,病人敏感多疑,由于药物剂量小,控制症状很难,这给护理增加了很大的难度,他就在平时点点滴滴的生活中关心理解病人,每天与患者聊天,从中了解患者的内心感受,病人有时恼怒,他就像哄孩子式的耐心劝导。经过一段系统治疗和精心护理,患者及家属都特别满意。
精神科的患者由于受症状支配,很多时候不知道描述自己的症状,他们的痛域或耐受力有时也极强。
有一天大全值夜班,他发现病房68岁的李老爷子总捂着肚子,走路也很不正常,他就问患者说:你肚子痛吗?患者说:不痛。他说:那你总捂着肚子干嘛?患者:没呀,我就是摸摸而已。
凭借着多年在精神科工作的经验,大全感觉患者一定是有什么问题,于是,他请当班的医生过来给患者检查,结果患者是得了急性肠梗阻,需立刻送到综合医院手术治疗。
李老爷子住院30多年,单身,刚来住院时,由其父母监管,并拿生活费,随着时间的推移,他的父母双亲相继离逝,再没有其它亲属,其单位也早年破产。可他的手术必须得有家属签字才能做,无奈,在征得院领导同意后,病房主任和大全两人在家属那栏签了字,让患者及时做上了手术,可是麻烦事也随之而来。
刚做完手术的病人不能下床活动,加之精神病人料理个人生活能力差,综合医院怕精神病人犯病时影响其它病人的安全,所以不愿收留精神病人,要想住院治疗,必须得有精神科医护人员看护,病房护理人员有限,没办法,护士们就在医院正常下班后轮流来综合医院看护患者,大全只要不当班,他就天天陪在患者身边,用自己的钱给患者买一些日用品,给患者喂饭,擦洗身体、更换内衣、清理大小便等。同病室的病友们曾对老人说:你老生了个好儿子呀!老人就是笑,什么也不说。可每到这时,大全却很自责,他说:我的父亲走的太早了,那时我小,不懂事,真还没照顾过他老人家。
有一次,救助站送来一个患者,两只手只有一个手指头,两只脚因冻伤不能行走,患者的吃、住、行,全由病房护士承担,每天吃饭时,护士们就将饭菜端到患者面前,一口一口的喂,洗澡的时候,大全就抱着患者一点点的给他洗。有的患者因家属长时间没来看望时,就会跟他说:“大全我馋了,想吃点肉”,第二天,大全就会把热呼呼的炖肉给患者带来。有个患者想吃煮鸡蛋,他就在家煮好,用毛巾包好,给患者带来。
别看大全对患者很舍得花钱,对自己却很苛刻,有一次他和我说:我每月近2800元的工资,我基本不动,如今孩子大了,虽然和他妈在一起,但现在上大学,花钱的地方很多,我得给他存点……我每月只花那500元钱的绩效工资,遇到一些不得不随的份子时,我就每天买两块钱的馒头,就点咸菜对付一天。说到这的时候,我隐约看见大全的眼角,有点湿润,声音明显的降低,我心情顿时也压抑起来,酸酸的,有种想哭的感觉,我似乎体会到他的伤感和无奈。
我立刻转移话题,说起病房的患者,大全的眼睛立刻透亮起来,满脸微笑的说:其实你不知道,和精神病人接触多了就会发现,他们真的很可怜、也很可爱,他们明白你对他的好,也会想尽办法回报你。有一次,病房有两个患者商量好要一起逃跑,其中一个说:今天是大全的班,我们不能跑,那样他会受牵连的。那个患者无意中把这话透露给其它患者,大全知道后什么也没说,暗地里却告之病房的其它护士,时刻注意这两个患者的一举一动,他则不停的和患者唠家长,不住的劝慰患者,直至两名患者放弃了逃跑的念头。
大全还告诉我说:有一次他和护士长领着患者绘画,让他们画出心中最喜欢的人,很多位患者画着同一个人,高高大大,胖胖呼呼的,但都写着同一个名字,你猜是谁?我笑了,这还用说吗?
大全笑的更开心了,说:嗯,有的患者画的,一点都不像我,甚至有的丑死了,但上边的名字写的却是我,呵呵……也是,精神病人有时候不会表达自己的谢意,但他们心里有数,知道谁对他们好,工作做到这份上,我很知足。
现在,不少年轻的护士刚来到医院,看到患者一副呆滞或者兴奋的样子,不免心里有些忐忑,不知道对他们说些什么好,更不知道该如何去护理,每每这时候,大全总是对他们说:“没有事,有什么问题找我”。其实我说这话,就是给他们壮壮胆,咱不是老人嘛,多少有点经验。
时间过得真快,不自觉间,大全已在精神科护士的岗位上,整整工作了32年,由一个懵懂的小男孩,成了一个男孩的父亲,年过半百,历经苍桑,可只要和患者们在一起,大全的脸上永远露着灿烂的微笑。
大全说:“我喜欢我的工作,更喜欢我护理过的每一个患者,也许是年龄大了的缘故吧, 我要站好最后一班岗,一直当精神科的护士,直到退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