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祖坟
　　 村里人是看着他光脚走出山外，很多年后穿着皮鞋回来的。他走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小子，回来的光景已是个红光满面的胖壮中年人。
　　 “魏家永康那小子，他是真的出人头地了！”乡亲们都眼馋地说。
　　 这是个偏僻的山村，群山叠障，距离最近的镇子也有好几十里路。由于交通闭塞，过去村子一直很贫穷。那年，魏永康背着简单的行李卷，打着赤脚，到山外去读初中。从此，村里没人再见过他；他父母过世时，也没见他回家，都是魏家老二永全料理的丧事。
　　 魏家在村后，孤零零的两间土瓦房，俯瞰散落的村庄，背靠大山的莽莽树林，远见前村的一条河水。土房不远处的山坡上有座极不显眼的小土包，就是他家的祖坟。
　　 传说魏永康念过大学，当了干部，娶了出身高贵的妻子，如今是国土局赫赫的一局之长。
　　 魏永康回家一趟，轿车只能停在山外，他步行走回村。山里人眼浅，没见过什么世面，得仰起脸来看他哪！
　　 他在祖坟前洒了一通啜泣，绕着老屋转了两圈踟蹰。
　　 魏局长走后不久，为村里争取来一大笔扶贫款，修通了通往山外的公路。他家也推倒了老屋，建起了带四面围墙的三层半新房。那座祖坟却简单修缮，只是铲除了荒草。
　　 村里人都说，“国土都由他管着，建个房修条路，那算个什么！”还有人夸张地说，永康官运亨通，是因为他家的风水好，见过他家的祖坟冒青烟呢！
　　 从此，魏局长几乎每年回家一次，驾车直接进入围墙里。新房由他弟弟一家住着，兼顾守墓，在山坡开土辟为菜园。
　　 但是，山里人谁能想到？忽然间，魏局长出事了，落马了！他弟弟永全也被拘走。
　　 人们传说，魏永康利用手中的权力与职务之便，索贿受贿，遭到举报。上级组织派人调查，起先查不到任何线索；后来，就是他“一年回家一次，驾车直接进入围墙里”的举动，尤其是那座没怎么修葺的坟墓引起了纪检人员的怀疑。最后，在他家里发现了地道，通向几十米外的祖坟。坟墓之中，藏着金器银币、古玩珍宝和成捆包装的现金……开掘出来运走时，足足装了两卡车！
　　 人们无不惊倒，瞠目结舌。
　　 这真是“高招”啊！驾车直接进屋，转移财宝；挖地道的新土，铺了菜园。即使再贼的盗墓者，也万万不会关顾那座荒坟的——他犯神经病么？去挖一个小土包？
　　 说来，魏永康本是贫寒出身，痛切地知道饿肚的痛苦，所以更晓得经济的重要，贪起来也就更狠！可也因为这样，魏家就被挖了祖坟。
　　
　　 二、绝症
　　 闵总是个嗅觉极为灵敏的人，猎狗似的。他平素很留心网上消息，关注各方动态。近日，偶然发现某网站流出一个帖子，不点名地提到内地某市新闻出版集团有大贪！
　　 闵总身上的每一条神经都绷紧起来。
　　 风声相当不妙。群众教育实践活动在普及，“肃贪反腐”工作在深入，省里又有几个高官落马，其中就有闵总关系密切的一座靠山。
　　 连日吃不好睡不稳，处在紧张的状态中，他感到精神快要崩溃了。恰在此时，年终体检。他被检出患上了绝症，而且是肝癌晚期——当然，医院不会明着告诉他，只告知了他妻子。但妻子的哀哀神情使他产生了怀疑，他再三逼问，终于明白了底蕴。
　　 顿时，他万念俱灰。
　　 夜里，躺在床上，他思前想后。老天对他，怎么就残酷至此呢？也许，并不能抱怨老天，病因出在他自己身上——想来，该是长期在外吃喝造成的。
　　 很多年来，他早已习惯，或是别人请他的客，或是他签单请别人，进出餐馆，以致越来嘴越刁。山珍海味，不足为奇，就喜欢吃奇特的东西，禾花雀，水瓢虫，蚯蚓，蚕蛹，知了，蜂子，甚至驾车进山去吃山猪肉、穿山甲、娃娃鱼……美酒更是免不了。一个月就没几顿是在家里开饭的。
　　 妻子对此也习惯了。她是个普通干部，当年的美人已年老色衰，丈夫在外搞女人，她却无法管他，也管不到他。但他自认为对这个家是有贡献的，让她吃好、穿好、住好，送儿子出国留学，在美国悄悄地还购置了房产。
　　 这些年，他已记不清是怎么走过来的一条“财路”。他也曾发奋学习和工作。下乡插队后考上大学，进入公路局，再到交通局，逐渐当上了掌握实权的局长。来钱变得容易起来，批个工程发个包，自然有人将成条的“香烟”或成箱的“水果”偷偷地塞进他的车尾箱——里头装的都是百元大钞或外币……起先他还有些心惊肉跳的。可是，次数多了，也就麻木了，安然了。社会在进化，物质那么丰富，谁会嫌钱多？
　　 新近调到这个集团任职老总，仍然是“一哥”。他掌握大权，利用手中的舆论工具，拼力争取尽可能多的荣誉：他取得了硕士文凭，那是“枪手”代替射下来的；他评上了高级职称，是从别人的手里抢过来的；他组织手下编造材料，将他评为“先进”、“劳模”、“全市十大标兵”，出席了表彰大会；还因“特殊贡献”赢得了政府特殊津贴——头顶的光环越多越亮，就越能掩盖他不可告人的那些秘密。
　　 只有他自己清楚，那些都是“虎皮”。其实，在他的心目中，“先进”等于现金；“劳模”就是“捞摸”；“标兵”无异“彪炳”；“特殊贡献”为的是“特殊攻陷”……
　　 谁知，到头来，死神逼近，这一切努力都将变成一场春梦！
　　 他转脸看看身边的妻子。妻子蜷伏着身躯，发出微微的鼾声。此时，他觉得特别对不住这个结发的女人，还有那个在国外的唯一的儿子。
　　 忽然，他又想起了在网上看到的帖子。也不知是哪个狗娘养的吃饱了撑的！他越想越感到危险在逼近。这比绝症更能要他的命！一旦贿行被揭露，必将巢倾卵破，一空俱空哪！
　　 他立即摁亮了床头灯，拽着妻子：“起身！起身！”
　　 往后几天，闵总病休。他让妻子作为原告起诉，要求与他离婚，理由是他有外遇。他动用了所有的关系，促成此事。于是，由法院判决，闵总败诉，房产与积蓄都判给妻儿。他很快办了有关手续，与妻子闪电式分手。
　　 外人不知底里。在他们看来，闵总似乎受到沉重打击，住进了肿瘤医院的单间高干病房。
　　 闵总躺在病床上，斟酌事态更加深透了：他的问题要是暴露，名声扫地不说，追索贪贿财物，从同案者身上挖出真情，仍然可能波及妻儿。反正原先医生判断他最多只有半年的命，何必留恋这短短时日呢？
　　 他暗中做了一个可怕的决定！在守护的人离开的当儿，他拔掉了身上的输液管和输氧管。去打饭的人回到床边时，发现闵总已经没了气。
　　 ——此人的举动，何止“壮士断腕”，简直是“杀身成仁”。
　　 他是死了，却获得了四大利益：保护了妻儿；保住了财产；保护了同伙；保住了名声。
　　 “人死债亡”。他的贪贿行为，最终没有被追查。的确是高！
　　 他被火化了。当天在省报上，登载了一则“豆腐块”讣告，告知社会各界——闵同志生前是“先进”、“劳模”、“标兵”，有“特殊贡献”，他的患病不治，是“重大损失”云云。
　　 他的前妻不久就出国，与儿子会合去了。不必说，美国那座豪宅的正厅里供奉着那死者的遗像。
　　
　　 三、存折
　　 老纪姓纪。巧了，他就是个纪检人员，调查过不少贪贿案子。
　　 按老纪以往积累的经验，贪官们总有软肋的。他们攫取了不义之财，免不了提心吊胆、寝食难安，有“三怕一疼”：怕被人举报，怕纪检盯上，怕丑行暴露；而最头疼的，是怎么藏钱！
　　 贪官藏钱的手段离奇古怪，可谓五花八门，那是一门“高深”的学问哪——“高”的，如将珍宝藏到树上的鸟窝，房顶的烟囱，瓦面的缝隙等等；“深”的，如将赃物藏到深挖的地洞，幽邃的水井，泳池的底下之类。甚至还有藏在马桶、粪坑、猪圈的……
　　 老纪见得多了。可是，这一次他却感到相当棘手，捉摸不透。
　　 面前的此人莫良淳，长得身材粗壮，像个赳赳武夫，但他是个地道的文人，职任广电厅副厅长。因为群众在网上举报，揭发莫良淳在几次购买大批电视器材时收受回扣，数额巨大；包养情妇，作风败坏。纪检部门经过调查掌握了一些线索，于是将他“双规”，让他来到远郊这个宾馆的一套房间，“说明问题”。
　　 表面看去，莫副厅长显得很淡定。老纪到会场通知他离开时，他正在做关于“反腐倡廉”的电视报告，在镜头前慷慨陈词呢！他一看到老纪，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儿；但他没有丁点的慌张或者失态，跟着老纪就上了车。
　　 这个宾馆环境优雅，十分宁静。来到这里后，莫副厅长举止有度。“我问心无愧，没有什么要交代的。”他说，“我受培养教育那么多年，坚信马列理论，时刻警戒自己勤谨负责地对待工作，怎会知法犯法，做那种对不起党和人民的事情！”
　　 他不愧是专业人士，练得出色的口才。
　　 老纪看着他，暗中观察着他的神态，却找不到丝毫的不自然。“此人要不是真的行为干净，那就必定狡猾过人！”他在心里琢磨。
　　 事先老纪已调查过：广电厅购进的几批器材，程序正当，手续完备，并没发现可疑之处。卖方也无人承认曾经行贿。假如莫良淳确有贪贿行为，那巨额的贿款在哪里呢？找到他家的存折，户头里的钱数均很有限，属于正常的储蓄额度……
　　 “我在业余时间很注重学习，靠函授取得硕士文凭，潜心研究社会主义，出版了两本专著；我的业绩有目共睹，每年都获评为先进……”莫副厅长继续说，不惜摆功，却也无懈可击。
　　 老纪掌握唯一的证据是，有个女人已经证实：她是莫副厅长包养了多年的情妇，为此还与丈夫离了婚；回报是老莫除了提供生活所需以外，送给她一套房子。
　　 “你送给情妇的那套房子，价值180万元。这怎么解释？”老纪单刀直入。
　　 “嗐！那房子是十几年前买的。那时，房产商通通八折优惠，实价不到30万！我老家的祖屋都卖了，勉强凑的购房款。那个女人，她是得了便宜还卖乖！”莫副厅长显出委屈的样子，辩解了一番。说着说着，他兴奋起来，“不过，她的确很有动人之处，长得娇小玲珑，那个柔媚啊，就是让人爱怜……”
　　 此时，他似乎有些忘形了，大谈起“女人经”来。焉知他不是避重就轻，有意而为？
　　 老纪默默听着。他想起，几次在莫家见过莫太太，确实长得身段纤细，有些弱不禁风的模样，听说她患有畏寒症，大热天也穿着齐整的衣衫；有一次，看见她额头沁出汗珠，她也没换那条厚厚的裤子……
　　 “是啊！”老纪倒了一杯凉开水，递过去，目光锐利地盯着他，冷峻地说：“养情妇只是作风问题，贪贿却是犯法行为！”
　　 莫副厅长没接稳杯子，凉水泻在裤子上。老纪伸手拂拂：“看裤子！”他连声说：“没关系，没关系！”
　　 “你爱人怎么热天也穿着那么厚的裤子呢？”老纪突然提高声调问一句。
　　 莫良淳的身子一震，脸色变得煞白。尽管他很快恢复了平静，但那一瞬间的慌乱，老纪已经看在了眼里……
　　 都说“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就不允许“邪不胜正”么？
　　 这个贪贿案因此迎刃而解。从莫妻的那条裤子发现了6本存折，紧紧地缝牢在夹层中。原来，莫良淳买通了几个非亲非友的人，用他们的名字开户，每本的存额都在500万元以上——巨额的赃款藏到哪儿他都不能放心，就藏在了老婆的身上。这，怎不是“高招”！
　　 那几个行贿者，随后也相继落入了法网。
　　 从这个案子中，老纪更认识了肃贪反腐工作的复杂性、艰巨性、长期性。“纪检纪检，任重道远啊！”——他这样总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