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我是一个心理医生。
　　 每天的工作就是与各种各样的人接触，听他们讲述不同的故事。
　　 我这里似乎是一个清理站，他们期望所有杂乱无章或者浑浊糜烂的思想经流过我这里，都会变得有条不紊或清澈透明。
　　 其实，我知道，他们大多数人只不过是需要一个陌生的听众。
　　 他们的身体里奔流着太多太多的东西——孤独、失落、恐惧、爱与仇恨、影响自己生活的秘密以及一些故事。这些东西在他们的身体里满得快要溢出来，我只需在她们身上划拉一道口子，所有的情绪及故事会像洪水泛滥般从他们的身体里流出来。而我凭借自己的名气和信任的眼神以及一系列其他的措施，早已经铸成了一把利剑，我会在病人走进我房间内最短的时间里，在他们的身体上找到一个最恰当的位置划一条口，让他们的故事和情绪潺潺流出，然后寻找救赎他们的方法。
　　 我在自己办公室外门口的小房间里放了各种各样的面具，如果她们不愿意以真面孔示人，只要选择一张面具戴上，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只要走出我的办公室大门，我和他们之间彼此陌生，毫无瓜葛。
　　 不管他们的故事是如何的精彩纷呈，我只能以一种置身事外的姿态，坐在一旁微笑着安静倾听，在微笑背后，我放纵着自己的冷漠和无情。我不能身陷他们各种纷繁复杂的感情陷阱，对于他们所遭遇的所有人生劫数，我不能带上主观的任何感情色彩——感动、惊诧，抑或高兴、难过。我给自己和自己的病人之间拉了一条红色的警戒线，任何一个病人，我都不能卷入他们的故事，我时常告诫自己，不能跨越这条警戒线半步，一旦跨越，自己又将坠入一个无底的深渊，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贰】
　　 她第一次来到我办公室的时候，由一个男人陪着。
　　 她戴了一张厉鬼头像的面具，头发凌乱自然的垂在肩头上，衣服和裤子上带有大片大片的绿色和黄色，强烈的冲击着我的视线。男的穿了黑色的夹克上装，下装是洗得发白的牛仔裤，脚上的休闲鞋和脸上的胡子都很干净，身上散发出衣物柔顺剂发出的薰衣草香气。
　　 我安排她坐在我办公桌对面的沙发上，男人在她身边站着，温柔的说，放心，一切都会好的。
　　 她抬起头来，迎合着他的目光，透过面具，我能看到从眼中掠过的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慌，她的胸口急速的起伏，沙发里的小小身体在轻微的颤抖。
　　 “这位先生，请您到外面的房间里坐坐，我需要和她单独谈谈。”我看出她的紧张情绪，我总是能很轻易的破解病人身体语言的密码，按照他们的期望来安排谈话的环境。
　　 他抬起头来，我看见他眼睛里有非常深邃的忧伤和绝望。
　　 “这位小姐，请问你遇到了什么问题。”目送他离去，我转过头来对她说。
　　 她沉默不语。
　　 “别担心，只有你说出来，我才可以帮你。”我继续说。
　　 她用自己的眼睛直直的看着我，眼光中的挑衅成分让她看起来像古罗马斗兽场被圈起来的愤怒野兽。
　　 我同样用眼睛直直的看着她。我作为一个医生——而且是一个心理医生，我可不想在和自己的病人第一个回合的对峙中就轻易的败下阵来。如果我如此的没有战斗力，作为我的病人将会有多么的绝望。
　　 她没有退缩，我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后面，她从我对面的椅子上站起来，用手撑着我的办公桌桌面，脸慢慢向我逼近，用冰冷的口气问：“如果我告诉你，每天晚上，我都会看见一个女人提着血淋淋的人头来找我偿命，你能救得了我吗？”
　　 话说完之后，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脸上浮现一丝冷笑，残忍而讽刺。
　　 “既然你对心理医生这么没有信心，那为什么还来呢？”我反问。
　　 “别以为任何一个来这里的人，都是给你们当成救苦救难的活菩萨。即便是，你也别真以为自己可以普度众生。”她放下椅子的靠背，躺在上面，睁着眼睛看着天花板。
　　 “那请问你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教训我们这些当医生的吗？”我打开自己的笔记本，整理当天的笔记。
　　 “麻烦你别说话，好吗？”与其说她是在请求，不如说是变相的命令。
　　 “我好久没有好好的睡觉了，我调好了闹钟，到了我们约定的时间我会自动离开。”她闭上眼睛，做好了在这里饱饱睡一觉的准备。
　　 我想，也许，这是她认为最好的治疗方式。我从不勉强自己的病人做他们不愿意做的事情，他们有自己直面自己内心世界的独特方法，到我这里来，只是他们化解内心矛盾的手段之一。
　　 时间一分一分的过去，她好像真的已经睡着了。但是她的身体从未安静过，即使在睡梦中，她也会突然伸出手搂紧了自己的肩膀，像在挣脱某种邪恶的梦魇。
　　 一个小时刚到，她的闹钟清脆的响起。
　　 她惊觉的迅速起身，可以看出她其实睡得并不是那么熟。
　　 “医生，谢谢你。时间到了，再见。”她理了理自己的头发，温和的对我说，然后径直向门口走去。
　　 我不知道她睡了一觉之后想清楚了什么，也许只是因为离开前出于礼貌的告别，促使了她态度的转变而已。
　　 打开门，陪她一起的男子迎向她，牵着她的手，然后到门口来向我道谢和说再见。
　　 我看见她又变得犹如乖巧的兔子，顺从的跟在他的身边，楚楚可怜。
　　
　　 【叁】
　　 我每天游走在医院和家之间，下班之后聊以打发时间的活动是一个人一支接一支的抽烟，或者一杯接一杯的喝酒。
　　 空气中始终有腐败的味道散发出来，我总是很轻易的就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两个月过去了，她再也没有出现过。她也许从来就没有想过要任何人来解救，两个月前的就诊，于她只不过当成某个天气晴好的下午，在近处的公园散了一次步而已。
　　 但是如你们所想，她一定会再次出现在我们的面前。
　　 一天早上，我刚打开自己办公室的门，突然一个人从过道的转角处闪了出来。
　　 她衣服同样充斥着各种各样鲜艳的颜色，给人很强烈的视觉冲击。她五官长得很精致，但面容很苍白，由于睡眠不足，有很明显的黑眼圈。虽然我们唯一的一次接触她戴着面具，但很少有人这样的打扮自己，而且我总觉得她身上有某种我熟悉的东西，因此，虽然已经事隔两月，我还是很轻易的就将前后两次的她联系在了一起。
　　 她走到我身后，说：“我想告诉你，关于我的故事。”
　　 “你等我很久了？”我问。
　　 她不说话，只是跟着我，走进我的办公室。
　　 “我杀了一个人。”在我刚放好东西，她开口说，仿佛说我早上吃了一个面包一样自然。
　　 我思想有瞬间短路的感觉，我背对着她，在这一刻失去表情。
　　 我很快让调整好自己的面部神经，转身，用眼神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我丈夫几个月前去世的前妻，是我杀的。”她稍微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上次送我来的那位男士，你也能看得出来我们之间的关系是多么的亲密无间，我和他彼此是多么的般配。但是他却和另外的女人结了婚，而且日子还过得挺幸福。”
　　 “我像行走在坚冰之上，开始长久的失眠，整夜整夜的不睡觉。我喜欢用各种奇怪残酷的幻想，来惊吓自己。我会在睡不着的夜晚，坐在窗台上抽烟，一直抽到对面楼层房间里最后一盏灯熄灭，如果对面楼层有灯整夜亮着，我就会在窗台上坐一整夜。”
　　 “他明知道自己是解救我最有用的一粒药丸，但是他却带我在医院里周转。我的上一个医生——越辰——一个和你一样有名气的医生，他说，他能治好我的病。为了帮助我安心睡觉，他不停的给我开安眠药。这些安眠药对我睡眠没有任何帮助，但是我却用它杀死了她——那个夺走我爱的女人。”
　　 她说完，然后从口袋里拿出烟，点燃。
　　 我看着烟雾在我办公室的空气里缭绕，眼前这个面容干净的女孩子，身体里流淌着爱的毒汁，正在将她自己一点一点的腐蚀。
　　 “我不需要任何人的开导，我只是想知道，如果我给我的故事说给别人听，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我时常感觉自己已经死了，继续行走的，是我的灵魂。我想，在我说话的时候，我知道有人在听，自己是不是就会复活。”
　　 当烟燃烧到尽头的时候，她站起来跟我告别。
　　 “我明天还会来的，今天的费用我也会在明天一起带来。再见。”
　　 在她关上门的那一刹那，我突然看见了她的孤独。
　　
　　 【肆】
　　 我开始想要弄清楚关于她的一切，就像17年前那样，我又将自己卷入病人的故事当中。我意识里有一些我自己无法抗拒的力量，促使我去了解更多关于她的故事。
　　 第二天一早，她如约而至，同样是在我开门的时候，她突然从墙的转角处走出来。
　　 一天不见，但是她看上去明显憔悴了许多。
　　 我打开了门，她跟在我后面，走进我的办公室。
　　 “我想我要死了。我必须用自己的生命来归还另一个人的生命。”她走进房间，坐在椅子上，安静的说。
　　 “你不会死的。其实你知道，你并没有杀人。她天生有病，不治之症，医生对她的病也无能为力，那已经是她的最后期限。”我说。
　　 “不是。我给她的药里放了安眠药，是我杀死了她。”
　　 “你的前一个医生越辰是我的朋友，我已经去找过他。他给你药不是安眠药，只是一般的健胃片和维生素片。你的失眠的原因只是你自己强制自己不睡觉，并不需要服用安眠药。只要你意识上认为自己吃了药，应该睡觉了，自然就能进入睡眠状态。”
　　 “这没有区别，因为我在心里一直在诅咒她死。我的丈夫很爱她，但是我却让她死了。”
　　 “他不是你丈夫。”我也放低了自己的椅子，她看不到我的表情，只能听到我的声音。我知道她在逃避着许多的现实，但有许多疼痛不能逃避，必须面对，只有这样，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他只是你的哥哥。”
　　 我坐起来，又看到了她身体轻微的颤抖。
　　 “但是我和他是一体的，没有东西能将我们彼此分开。世界上的爱不管有多么的浓郁和深刻，只有我们给彼此的爱是最真实的。”她低着头，犹如喃喃自语。
　　 她站起来，背对着我，开始解自己衣服上的纽扣。
　　 我知道，她的身体上一定记录着一些故事的痕迹。
　　 衣服一件一件的从她身体上滑落，直到露出光洁的皮肤。她非常的瘦削，但是皮肤有着绸缎般的光泽度，蝴蝶骨在她整个瘦弱的背上显的很突兀，是一个很容易让人生出怜惜之心的女孩子。
　　 “如果一个男人，看见这样的我，会想要我吗？”她低低的问。
　　 “会有一个真正爱你的人来好好对你的，你本来就是漂亮美好的女孩子。”我不想恭维她，说的只是实话。
　　 她缓缓转过身来，在那一刹那我的心急速下沉，我闭上眼睛。
　　 我知道自己已经感染了她的痛苦。
　　 “你为什么如此折磨自己？”我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她前手臂前边和前胸上部的位置布满烟头烙下的伤痕。
　　 她开始很诡异的笑。
　　 “我念小学的时候，老师说，有一些字，必须和另外一个字组成一个词语，如果单独存在是没有意义的。而我的出生的唯一意义，就是温暖我的哥哥或者被他温暖，否则，我的生命没有任何意义。我一直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和他一起度过了几乎生命中的所有时光。但是他对我说，这是一种扭曲的人生，于是，他娶了另外的女人。”
　　 “我在他房间的衣柜上偷偷的安装了摄像头，我总会忍不住透过这个摄像头去偷窥他们的生活。我每看见他和他的妻子做一次爱，我就用烟头在自己的身体左边烙上一个印痕，这会让我更加真实的感受到疼痛。”
　　 “他的妻子死了之后，他开始变得很沉默，他看我时，有一种绝望的感情会顺着他的眼光流淌下来。我时常在半夜发出的尖叫，终于击败了他对我的冷漠。他偶尔会在半夜走进我的房间，给我搂在怀里，安慰我睡觉。并在白天，带我去看心理医生。”
　　 “但是在更多的日子里，是我一个人度过的。半夜我起来对着自己的窗户坐着，看窗户玻璃映出自己的影子，然后看见自己的影子变成死了的她的样子，她会从玻璃里走出来，然后给自己的头拎下来，放在我的眼前晃荡，人头滴着鲜红的血，带着浓重的血腥味。我知道她会来找我的，我们一直是彼此的梦魇。”
　　 “在她第一次以这种方式出现的时候，我在自己身体的右边，用火红的烟头烙下了第一个印痕。我知道她一直在窗户后边等着我，她用死偿还了她欠我的所有的债，现在该我偿还自己欠她的了。在我一个人睡不着的深夜，我就会坐起来拉开窗帘，看着她走出来找我。她每一次的出现，我都用燃烧得红红的烟头按在自己右边的肩膀上，当我的皮肉被烧得冒着烟气直到烟头熄灭的时候，我会想，她肯定闻到了肉烧熟的香味，她肯定会喜欢这种味道。”
　　 “当我身体左右两边烙印数量相等的时候，我想我也就偿清了，自己对她所有的债。现在，左边的数量是82个，右边是80个，还差两个，她马上就不用在我的窗户后边守着我，我们彼此都将得到解放和救赎。”
　　 她说完，迅速穿好衣服，放了钱在我的办公桌上，然后风一样的离去。这一次，她没有对我说再见。
　　
　　 【伍】
　　 她走了之后，没有再来找过我。
　　 三天之后，报纸上刊登了两个年轻人在房间里自杀的新闻，女死者身上一共有164个烟头烙下的伤痕。记者推断，是女子受到自己爱人的虐待，最终承受不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折磨，选择了这样的方式和对方同归于尽。
　　 在她最后离开我办公室的那一刻，我就知道，我救不了她，就像救不了我自己一样。她和她的母亲，都不是我能解救的女人。
　　 其他人给心理医生讲自己的故事，是为了能够更加坦然的活下去，而她的母亲和她，都只是为了能让自己更加坦然的死去。这也许就是她们最终选择给我说自己故事的所有原因。
　　 她们最终都选择了同样的路，这是她们对自己最后的救赎。
　　 在她第二次来找我之后，为了弄清楚她的情况，我不但找了她的上一个医生，还找了第一次陪她来看病的男士——她的哥哥。
　　 当他哥哥告诉我他们的母亲在17年前在C城跳楼自杀，留下她们两兄妹相依为命时，我知道，我自己真的要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了。我想，我的一生，也许只是为了鉴证与一个女人有关的所有事情，这是我命中注定的劫数。
　　 17年前，一个女人来找我，对我说她的故事。
　　 她说，她很爱一个男人，她一直以为，可以和这个男人幸福的生活到老。但是，她爱的这个男人，却用她，去抵押了他欠的赌债。她忍受着种种磨难，生下了她爱的这个男人的孩子。之后，她又为和她生活在一起的男人生下另一个孩子。
　　 她说，她生下这两个孩子并不是因为爱，是因为仇恨。她想用两个鲜活的生命来铭记她生命中那段让人痛彻心扉的爱和刻骨铭心的恨。
　　 但是我却痴迷的爱上了她，我以为，可以用自己所有的爱和关怀让她忘记生命中曾经的爱恨情仇，但是在我向她求婚的那天，她从楼上跳下自杀了。
　　 我给自己关在家里，让所有的记忆碎片给自己刺得遍体鳞伤。
　　 我将手握成拳头，砸向墙壁，看见鲜红的血液染红了白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