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很蓝，蓝得看不见一片云朵。
　　 树，很静，静得感受不到一丝清风。
　　 初二（1）班的男生秦奇利，背着重如龟壳的书包，悄无声息地溜到办公楼闲置多年的四楼，毫不费力地爬上这齐胸的楼道围栏。看着对面一扇扇被布帘遮掩着的窗户，他在心里默默念道：亲爱的母校，老师，同学们，永别了！
　　 正要纵身跃出楼道，放肆地让自己的身体作自由落体运动时，他犹豫了，这个关头，如同将醒的人那一刻脑海里闪现的梦境一般，迷离的眼神里闪现出一幕幕与自己身世相关的往昔……
　　
　　 秦奇利自记事以来，就听父亲说起，父亲的爷爷曾经就是一名大学教授，教了一辈子书，临老却赶上十年文化大革命的浪潮，曾祖父被无头苍蝇般闹哄哄的红卫兵硬生生从神圣的大学讲坛上拖下来，红卫兵把他当成走资派的牛鬼蛇神来狠狠批斗，直至曾祖父被打压得不成人形，最后带着一家老小回到乡村老家。曾经衣锦还乡回过一趟老家，后来的那一回，他再也无脸面对家乡父老，最终选择了跳河自杀，曾祖父死后不到半年，对曾祖父的平反政策终于下达，可已经晚了，老人再也看不到了。而祖父的离世，秦奇利同学模糊的记忆力还有一丝印象。那时他还没有读小学，在乡下小学做了近二十年的普通民办教师，祖父一直未能等到转正的机会，但祖父丝毫不在乎这些，依然任劳任怨地坚守在那个平凡的岗位，兢兢业业，默默无闻，全心全意地教着一代又一代小学生，从祖父的班级里走出去的孩子们，也是一茬接一茬，祖父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感受着传道授业的快乐和幸福。然而，就在那一年，暴风骤雨的一天里，由于乡下校舍年长失修，祖父正在给孩子们上课，突然，轰的一声，半边教室坍塌，将教室里五个最优秀的孩子给活活压死了。祖父记得那一刻他迅速从讲台冲了过去，想要护住那五个孩子，结果仍未能改变五个孩子被夺走生命的厄运。对于这场谁也无法预料的灾难，无论是出事孩子的家人，还是其他的乡亲们，大家都在沉痛后逐渐淡忘了，而唯有祖父，惨痛的灾难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成了祖父的心病。他很懊悔，为什么此前没能及时把校舍的隐患上报给学校，上报给乡里，如果自己做了，也许，就能避免这场灾祸的发生，此后的他，神情恍惚，心里始终过不了自责内疚的坎，就在孩子们出事的一个月后，祖父在某个夜里，用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房梁，结束了内心无谓的痛苦。由于曾祖父在文革期间被批斗的悲惨经历，祖父在父亲很小的时候，就没有让父亲读书了，而让还是儿子的父亲选择安心地务农，做一个纯粹的农民。可是，纯粹的农民就等于一辈子受穷，目不识丁的父亲成年后就决定出去闯一闯，希望能够闯出一片属于自己的天地。祖父的时代，没有文化在社会上也可以充满机会和挑战，而来到父亲的时代，机会已经非常渺小，微乎其微了，剩下的几乎全是挑战。父亲挑战命运的结果，只是在大城市的菜市场里，拥有了一块属于自己的小菜摊，做着他朝九晚五起早贪黑的贩菜卖菜小生意。可不幸的是，菜摊生意没过两年，因为一起农药残留事件，又把父亲逼上了绝路。父亲的菜摊生意原本非常火爆，惹得近旁摊主一度眼红心忿，可就在某一天，一些经常在他的菜摊买菜的客人，竟然同时发生蔬菜残留农药中毒，全部入院治疗洗胃，虽然结果并没有什么大碍，可旁边的菜摊摊主借此大做文章，纷纷抨击他缺乏诚信，用药害人，结果生意一落千丈，甚至再也没有人买他的菜，父亲无事可做，心灰意冷，踟蹰在车水马龙的街头，终于像撞了邪一样，抛弃了家中的妻儿，头也不回地冲向来往疾驰的车辆，再也没有回家。而今，前三代的命运结局即将再次落到还是十四岁尚未成年的秦奇利身上，仿佛一个无法逆流的魔咒，似乎怎么也挣脱不了。
　　 难道，这真的就是秦家无法改变的宿命吗？祖辈父辈选择以死亡的方式摆脱命运的捉弄，他们实在是有无尽的委屈，难言的苦衷，而自己呢？秦奇利仰头望望天，再低头看看十米深的水泥地面，眼神中流露出无限的悲戚之情，是啊，本是被这个世界给遗弃的孩子，哪里还有自己的立锥之地？活在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意义？既然不能骄傲地活着，还不如循他们而去，至少他们还在另一个世界里等待着自己，去过那里不至于如今天这么孤独和绝望。
　　
　　 秦奇利有过坐围墙上的经历，三米高的围墙，他战战兢兢地爬上去，小心翼翼地慢慢弓下身子，一屁股轻轻坐在围墙之上，害怕得直打哆嗦。而现在，在距离一边足足十米深的围栏上坐着，身子轻微地摇荡着，心却异乎寻常的平静，或者可以说他已经无心了，所以平静得如同坐在门槛上一样。只要身子稍微往围栏外倾斜超过三十度，自己就可以轻松地追随父辈祖辈而去，不再受那些人无谓的气了。可说实话，他真想看看自己去到另一个世界后，还能看到这个世界的他们，会因为自己的离去，而受到怎样的牵连。能看到吗？他问自己，又一个梦境如水般流泻而来，令他愤恨得直咬牙……
　　 没了父亲的秦奇利，因为母亲改嫁给了另一个秦姓男人，成了另一个陌生男人的继子，也有了个同姓不同血的秦家小妹，小妹很漂亮，但一点儿也不可爱，她完全看不起长相出奇地庸俗学习也出奇地烂的所谓哥哥，始终不愿承认自己是他的妹妹，秦姓男人似乎也不喜欢他，他只是镇里一名小学老师，但在家里总是有意无意找他的茬，责怪他成绩不好，字体难看，学习态度不端正，逼着他不能去池塘游泳，去山上嬉戏，去果园爬树，一味用作业和书本捆缚他的身心。在这个陌生男人家里，秦奇利没有了往日的自由自在，时时感到一种莫名的难受。与其待在这个家里，他宁愿早点开学，早点去学校上学，因为他已经是中学生了，既不必面对秦姓男人那张冰冷刻薄的脸，也不用面对秦家小妹那张稚嫩却讨厌的脸。可是，学校里同样不尽人意，压抑得令他无所适从。初中的开学第一天，他的名字就成了全班同学无端调侃的内容，甚至连老师也毫不客气地拿他的名字开玩笑。他分明记得，那还是开学的第一节课上，班主任刘老师貌似在选择班干部，第一个就挑到他，刘老师分明在说：“班长，秦奇利！”听到这个安排，他激动万分，他从没想过这辈子学生生涯还能被老师选为班长，那一刻他的内心涌出一股从来没有的豪情，暗自决定要好好学习，不辜负班主任刘老师的一番厚望。可是，事与愿违，他首先接收到的是全班同学异样的眼神和嘲讽的哂笑，然后是班主任刘老师诡异的笑，笑得很反常，笑过之后，刘老师毫不客气地给了他前所未有的打击：“秦奇利同学，班长已经选出来了，我不是在叫你。”那时他一脸尴尬和无辜，真想找个地缝直接钻进去，再也不出来。此后很长一段时间，他都是全班同学嘲讽的对象，他恨同学，更恨班主任刘老师，如果刘老师不在叫班长之后又叫他的名字，绝不会弄出这等糗到家的笑话。原本就不够外向的秦奇利，自此，变得更加内向，极少跟同学聊天玩乐，打闹嬉戏，更不理会班主任刘老师的历史课，直到他的一次历史考试成绩打破了刘老师三十年教学历史上的最低分数，这才引起了刘老师极大的关注。刘老师苦口婆心，语重心长地跟他说了许多在他看来的废话，更令他心生厌恶。开学第一面就毫不客气地调侃学生的名字，这样的老师实在是为老不尊，就算是班主任又如何？反正凭自己这张勉强的脸和垫底的成绩，哪个老师也不会看得起自己。他也放弃了学习，任凭刘老师怎么教育，秦奇利只当是耳旁风，左进右出，甚至充耳不闻，索性逃课。可是逃课有用吗？他还是被班主任告状给了不是家的家里那位不是父亲的父亲，秦姓男人假惺惺地到处找他，在当年淹没了秦奇利曾祖父的那条熟悉的水潭边，还是把他给找到了，秦姓男人不由分说地将他带走，纠送回学校，还给学校赔礼道歉。学校的刘老师和蒋校长被他逃课的举动气得脸都绿了，他们警告那位秦姓男人，让他回家好好教训秦奇利，否则，只能勒令退学了。秦姓男人唯唯诺诺地应承着，回家后真的操起一根细长的树枝，扬在头顶，正想朝这个一点也不让人省心的继子打过来，秦奇利终于反抗地夺过树枝，冲秦姓男人嚷道：“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以为你姓秦，就真是我爸爸吗？省省吧，你就是个小小的小学老师，你又没有教过我，我凭什么听你的？告诉你，我祖爷爷当年还是大学教授呢！要不是文革的迫害，我早就是城里孩子了，哪里轮得上你来教训我？”秦奇利对文革完全没有概念，只听爷爷说过文革的一些事情，觉得文革是一个最可怕的怪物，祖爷爷就是被文革这个怪物给吃了的。当然，他更不可能知道，如果没有文革，父亲就不会不读书，也不会胡乱地跟沾亲带故的母亲结婚，所以更不可能有长相欠缺的自己存在。那天后，他就萌生了一个可怕的念头，要追随真正的秦家先人而去，校长和班主任不是最怕自己再出事吗？反正自己迟早要去的，就得在学校出事，这样才能吓吓他们，看他们怎么办！
　　
　　 秦奇利不是个没脑子的人，他知道凡事都要有合适的理由。他是很善于把握时机，跳楼的时机。这天正是周一，第一节是刘老师的班会课。班会课是为了总结上一周的学习情况，并对个别违纪学生进行口头批评的无聊课堂。秦奇利已经腻烦了这样几乎对他充满针对性的课，每周的星期一，他总是免不了被班主任刘老师点名批评和警告，虽然这警告在班主任和同学看来只是个忠告而已。这天的警告，大体是责怪他的历史和语文成绩拖了整个班级的后腿，拉下这两科平均分2分。才两分而已，明显的小题大作嘛。秦奇利心里想：早知道你一直看不惯我，你放心，今天我一定如你所愿，以后永远不会再拖你分数的后腿了，让您偷着乐吧！还有蒋校长，蒋校长在这个周一的早上升旗仪式上特意为了他的事情庄严宣告说：“初二（1）班的秦奇利同学，屡次违反校规校纪，擅自逃学逃课已达两次，而且成绩不佳，屡教不改，现提出严重警告，如果有再犯，逃学三次，必须勒令退学，希望秦奇利同学引以为戒！”希望？希望个屁！不就是希望我消失吗？我就如你所愿！秦奇利小声喃喃道。五星红旗下列队而站的一排排少先队员们，一听到秦奇利的名字，再也庄严肃穆不起来了，秦奇利环顾四周，大家都在窃窃私语和蒙脸窃笑，声音不小，但他听得出来，都在奇怪怎么会有人取个“请起立”的名字，他也曾为此责怪过自己那死鬼父亲，无奈父亲本就大字不识几个，所以也起不出好听的名字。都是这个名字给害的，如果自己走了，连名字一同带走，也许就再也没有这些扰人清净的烦心事了。上午第三节是数学课，他最喜欢的学科，秦奇利对数学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敏感，这也是支撑他走到今天的唯一理由，尤其是他的数学姚老师，很年轻很漂亮的女老师，扎着个马尾辫，待他就像个亲切的大姐姐，完全没有一般老师高高在上的感觉，真好，最后一天，还能完整地听姚老师的一节数学课。这节数学课上，他完全没有用心听课，整节课都用来看老师的脸，他要把姚老师的音容笑貌保存成记忆，储藏在脑中，带走在路上，不让自己孤单寂寞冷。姚老师这节课感到了秦奇利同学的异常，她提醒秦奇利注意听讲，不要走神，秦奇利似乎没有听到，依然如故，出神地望着老师。姚老师终于生气了，她罚秦奇利起立，秦奇利没有反应，直到姚老师的气愤升级，罚他站在教室后面，他才反应过来。他没有为自己争辩什么，姚老师说什么都是对的，他愿意接受姚老师的惩罚。秦奇利心满意足地站了半节课，也盯着姚老师看了一节课。第四节是体育课，他已经打定主意，就在这节课上，进行一次生命中最完美的自由落体运动。这项运动的名称还是不久前在物理课上学到的。他的物理也学得不赖，他不止一次幻想着将来要像牛顿一样，做一个最著名的物理学家，没想到这回却有了个特别的想法，想要像牛顿头顶的苹果一样，勇敢地以自由落体运动作为自己短暂生命的完美谢幕。秦奇利不得不承认，体育老师戴斌还是非常欣赏他的，戴老师好几次向班主任刘老师提议，让秦奇利来当这个班的体育委员，刘老师却以让他文化成绩上升一个台阶为要挟，驳回了戴老师的好意。戴老师也不死心，又联系他的那个自以为是父亲的秦姓男人，希望让秦奇利报田径队，参加田径集训，秦姓男人却想也不想，就直接拒绝了。这个老男人就是想用文化知识来扼杀自己野蛮其体魄的心愿！秦奇利想。体育课的前半节课时间，他很卖力地在戴老师的要求下奔跑和跳跃，一切地面运动和水上运动都难不倒他，现在，就差飞翔了。我要飞翔！他心里说。中场休息的时候，他继续奔跑着，独自一人跑向教室，背起重如龟壳的书包，却迈开轻盈的步子，在没有任何人察觉的情况下，溜上办公楼四楼，这里曾经是图书阅览室和教师卫生间，现在已经闲置多年没用了。四楼的楼道上，一层厚厚的灰土，踩在上面，印出一个个漂亮的脚印。由于时间仓促，他顾不了太多，他切盼着飞翔，带着重如龟壳的书包，即使只能自由落体，哪怕只有两秒，他也要飞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