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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雀巢散文】我奶奶


作者:林之林之 秀才,1181.40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2616发表时间:2014-09-06 09:57:26
摘要:奶奶是个个头不高、却异常清爽的小老太太,头发一丝不乱,衣服无褶无皱,裹腿布下一双小巧的解放脚,总是青鞋白袜,一尘不染。

我没有见过奶奶,我出生时她已经死去两年多了,我家姐弟五个,只有姐姐见过她。
   关于奶奶,都是从她的儿媳——我的母亲日后闲话中得知的。
   奶奶是部上人,姓王,芳名是什么,母亲说记不清了,那时女人的名字没有用,嫁了人就叫某某氏,有姓足矣。奶奶姓王,爷爷姓张,奶奶就是张王氏。
   母亲说奶奶是个个头不高、却异常清爽的小老太太,头发一丝不乱,衣服无褶无皱,裹腿布下一双小巧的解放脚,总是青鞋白袜,一尘不染。
   她自身一尘不染,家里也要求一尘不染,不仅要一尘不染,还得一丝不乱。比如,扫帚放哪里,苕帚放哪里,锅碗飘盆放哪里,锨镢筐篓放哪里,一个萝卜一个窝,雷打不动。不能变,也不能乱。变了乱了就叨叨,没完没了地叨叨,叨叨火了就骂人。别人骂了人就消气了、落火了,奶奶不,奶奶是越骂越生气,越生气越骂,为了一把锅铲应该挂在东墙的钉子上而挂在了西墙的钉子上,奶奶能骂三天。第一天骂完了,第二天看见锅铲想起来,又骂,第三天睡醒了,接着。
   奶奶对周围邋遢的人和人家也总是撇嘴,表示不屑。
   奶奶虽然不识字,却是个非常能持家过日子的人,一斤黍出几两糠、几两米,十斤豆出几斤油、几斤渣,一丈布裁几件长袖衫、几件短布褂、剩得下脚料出几双鞋面,那是算得丁是丁,卯是卯,一丝也不待错的。就连刷锅饭帚一年使几只,奶奶也是板上钉钉,颗颗明。
   跟邻居的来往更是碗对碗、瓢对瓢,经纬分明。
   过分清爽,又为人尖刻,奶奶与本家、妯娌、与四邻的关系都不好。母亲说家里的人缘都是冲爷爷和父亲。
   爷爷是当地有名望的医生,在离家20里的王台镇开药房,人是有名的宽厚仁和,怜贫惜弱。有钱看病,无钱也看病。有钱抓药,无钱也抓药。母亲说,爷爷的“扶生药房”是当地惟一可赊帐的药房。我母亲就是因为爷爷到家里出诊,被姥爷相中,主动联姻的。那时,母亲因为姥爷续弦,正处于敌对时期,一听就蹦了:你连人也没看见就把闺女卖了?姥爷不理母亲,说龙生龙,凤生凤,有其父,必有其子。反应激烈的母亲倒没再反抗,不知是不是目睹了那个郎中异于常人的风雅平和,相信了姥爷的龙凤理论。
   过后,才知道被你爷爷的假象蒙骗了。母亲说。原以为一个医生的家不富裕也差不到哪里去,可来到一看,三间小草房,五亩薄岭地,一个厉害抠门的娘,一个又滑又懒的小叔子。你爹又瘦又小,只有这么高,头上的毛稀稀拉拉,还有好几块瘌痢,像个半大小子。
   不对吧,我爹个子挺高、挺英俊的呀!我抗议,我觉得母亲有突出自已、歪曲父亲的嫌疑。
   那是后来的事了。母亲笑道。你爹的个子和头发都是结婚后长的,男人发育晚,25,鼓一鼓,生了你姐姐,你爹的个头还窜出一截呢!
   你爹,除了心好,人厚道,人物头儿比你爷爷差远了。因为相亲是以儒雅风流的医生爷爷为蓝本,而父亲,不过是一个识不了多少字的老实农民,后来说起,母亲还是有被蒙敝的感觉。
   这些都好说,最没想到的是碰到了一个那么难缠的婆婆。母亲提到奶奶,情绪明显激烈了许多。
   你婶聪明,嫁过来一看不好,就借口家里房子紧张,领着你小叔去娘家过小日子去了。那时你爷爷去了胶南县医院,十天半月回不了一次,剩下你爹和我跟你奶奶死钉钉在一个锅里磕碰。
   母亲13岁死了亲娘,姥爷的续弦是一个家境富裕的老姑娘,骄娇二气十足。有了姥爷的宠爱,更是骄横嚣张、颐指气使。母亲是后娘的砺练中成长起来的,而且,天生率性耿直。这样一个眼里不揉沙子的媳妇,碰到一个鸡蛋里寻骨头的婆婆,战争自然是避免不了的。
   奶奶和母亲的战争自结婚那天就拉开了序幕。
   大喜的日子最忌下雨,可母亲的轿队在半路上就遭遇了瓢泼大雨。母亲进门时,大红的嫁衣都贴在身上。母亲跪礼完毕,奶奶本应去搀一下新妇,算是答礼。可奶奶却阴着一张脸,受完礼,一扭屁股就进了里屋。
   才淋冷雨又受冷脸的新媳妇跪在地下,羞愤交加,泪雨交流。
   其实也不能怪奶奶,在我们那里,结婚下雨是非常不吉利的,轻者败家,重者妨人,而人们普遍认为这不吉是新妇带来的,是家中的灾星。按奶奶的脾气,不让你滚回娘家就是大恩典了,还要好颜好色礼遇你,想得美!
   母亲更是委屈之极:吉日是她找人算的,雨是老天爷下的,我有什么错!?
   虽然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可双方却心存芥蒂,尤其是奶奶,她认定母亲是家里的灾星,出是冷脸,入是冷脸,一天到晚脸都是阴的。无论母亲怎么勤快能干,怎么侍奉她,总无法让奶奶展露欢颜。可是一有差错,就会抓住不放。嫌衣服没洗净,洗净了又说碱用多了;嫌炕没烧热,烧热了又说草烧多了;嫌油灯不亮,灯亮了又嫌油灯芯子粗了费油。总之,横看不顺眼,竖瞅眼不顺,横竖都不是。
   有一次母亲把一只秃了的饭帚头扔了,奶奶就骂“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抱着不哭的孩儿唱杨文广”,气得母亲立即去垃圾里扒出那只饭帚头儿继续刷锅。当然,这只会招致另一场更尖刻更持久的骂辞。
   奶奶跟本家的几个妯娌关系冷漠,也不希望母亲走勤了,若是跟那个婶子大娘热络点,奶奶就疑心她们在背地说她的坏话,便又东拉西扯地开始谩骂。
   奶奶骂母亲不直接骂,而是指鸡骂狗、顾左右而言他,这让耿直的母亲更加难以忍受。
   忍无可时,母亲就跳出来问一句,娘,你有话直说,别这样蜷着舌头弯弯绕!
   只这一句,奶奶便疯了,扑地一声嚎啕,叫着父亲的小名便开始痛骂,小什么什么,你这个白眼狼,你娶了老婆忘了娘。立逼着父亲去叫爷爷叫小叔,说她没法活了,让爷爷快点回来给她收尸。不闹得个飞狗跳、四邻皆知不算一场。
   单论个体本领,母亲与奶奶绝对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可是,母亲是媳妇,母亲要脸面,母亲心疼父亲,母亲顾念爷爷对她的好,爷爷说,美义啊,爹知道你委屈,你娘人糊涂,有个好媳妇她不觉,总有一天她会后悔的,你好歹顾着她点儿……
   母亲是个好胜要面子的人,有了爷爷这句话,再大的委屈也愿意吞咽了。
   奶奶是51岁死的。母亲说,头年冬天还推磨扫碾纳鞋底,给你爷爷、你爹、你小叔、绒绒、还有我每人做了一双千层纳底鞋,你姐的还绣了双月季——我当时还奇怪呢,这老太太怎么忽然成菩萨了,怎么还给我做了鞋?果不然,转年一开春,人就发起懒来,不思饮食,整天昏睡,人瘦得皮包骨。请医生号脉,又看不出有什么病。有一天,从炕上爬起来就往外走,我说娘你还没穿鞋呢,她也不答腔,魔住似地往村西跑,我提着鞋在后边撵都撵不上。一阵风跑到西头陈宝录家,在人家新起的空屋里尿了一泡尿,回来人就不行了。
   你爹跑去南庄叫你小叔小婶了,眼前只我一个人,慌得只知道哭。你奶奶倒很镇静,拉着我的手说了若干别情的话:我糊涂啊绒绒娘,蛮待了好心的孩子。你看,老天替你惩罚我了,让我死前还丢了那么大的人(奶奶是指她跑去人家屋里尿尿这件事),所以啊你也别委屈了,老天爷都替你惩罚我了……这就是你奶奶,向你认错也得压着你一头。
   后来,她把手上的一对银镯子撸下来,说这是她娘家的赔送的,纯银的,本来结婚就想给你的,可是我……唉,不说了,你戴上吧,你的手腕肉肉的,戴镯子好看。我推辞不要,她就拉了脸,但很快又缓了,叹了口气,说别争了,争一辈子了……后来忽然急起来,说快点没时间了,我爱好一辈子,我得打扮得漂漂亮亮走。于是,便指使我从箱里拿单衣,柜里拿棉衣,盒子拿鞋袜裹腿布,匣里拿发髻网和银瓚子。然后教我如何穿戴,怎样梳洗。你父亲、小叔赶来的时候,奶奶已焕然一新。
   看着跑得满头汗的两个儿子,奶奶咧嘴笑了笑,人却不能说话了,最后抬起手,指了指顶棚。
   你们知道顶棚上有什么?母亲擦着发红的眼圈,人却诡秘地笑着。
   有什么?
   母亲让我们猜。
   我们有猜钱的,有猜元宝的,有猜衣服的,有猜……乌七八糟地猜了一通,母亲一律摇头。最后母亲憋不住了,笑起来,说是饭帚,顶棚上有半驮箩刷锅的饭帚。
   藏那么多饭帚干吗?这答案的确让人意外。
   这就是你奶奶嘛,她怕我使多了,每年扎了饭帚就藏起一些。我说呢,每年你爹扎那么多饭帚却没饭帚使!
   母亲又笑,泪水也下来了!
   关于奶奶过日子,母亲还讲了一个“百里赶鸭”的故事。
   爷爷到胶南医院工作后,每年春天,奶奶都要去住些日子,给爷爷浆洗缝补棉衣棉被。有一年,奶奶觉得那么多日子光缝缝补补太浪费,就抓了30只小鸡小鸭喂着。棉衣缝完了,没事做了,爷爷又不在,去外地学习了,奶奶就住不下了。那时候交通不便,许多天才有一趟车。奶奶性急,等不了,就带上干粮、赶着30只小鸡小鸭上路了。
   奶奶的算盘是这样打的,70里路,每天20多里,晚上找个庄子宿下,三天就到了。慢慢走,小鸡小鸭也耽不了生长,还省了车票钱。可是她就没有打算,她一双尖细娇弱的解放脚走第一个20里不会起泡,第二个呢?还有,走到荒山野坡没有庄子可宿呢?还有,山高路深,万一碰上豺狼和歹人呢?还有,春夏之交多风多雨多太阳,人能承受,刚出壳的小鸡小鸭呢?可奶奶只打如意算盘,不如意不打。
   奶奶赶着鸡鸭昼行夜宿,到了第五天中午才回了家。一进屋,就瘫在堂门地上,抱着脚一边“哎哟”,一边让母亲快点给她拿吃的。看着蓬头垢脑、浑身泥水的奶奶,母亲瞪大眼睛,却怎么也看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奶奶喊,你还愣什么,快些给我端吃的呀!
   母亲说光剩饭,要去做。奶奶摆手,说不管什么快点端来。母亲只得把中午剩的瓜面饼子和半碗萝卜干子菜端给她。
   奶奶抢过去,也不使筷子,用手拿着就往嘴里塞,腮帮子鼓鼓的了,还塞;噎住了,还塞。母亲一向见的都是端坐餐桌、细嚼慢咽的奶奶,何曾见过泥地上盘腿打坐、乞丐一样胡吃海塞的奶奶。母亲想笑又不敢笑,不笑又憋不住,就说,娘,我去给你抱草烧洗澡水,跑到后园大笑去了。
   母亲说,那恐怕是你奶奶一辈子受的罪了,满脚血泡,鞋粘着袜子,袜子粘着脚,给她脱的时候,你奶奶大哭,像小姑娘。
   那些小鸡呢?
   不知道,你奶奶说,死了,送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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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精彩的语言,生动活泼的描述,将一个做事精细近乎苛刻,凡事精于盘算却又未经历世事磨练的旧时解放小脚老太太的可气又可爱的脾性、形象刻画得惟妙惟肖,实在叫人忘不了恨不得又爱不起来。“我”的未见过面的奶奶,因之与“我”母亲贴近生活贴近人物的诸般细节的描写,便在“我”的文章里在“我”的记忆里鲜活了起来。喜欢文章中未刻意地写母亲在奶奶的“压迫”下的心酸,未刻意地写生活的沉重,她只让生活中的人和事如流水一样,喜怒哀乐互相溶合着,自然地流淌,特别是最后噶然而止的故事,既干脆利索,又余味绵绵。推荐阅读!编辑:垦荒者。 【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1409070009】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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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碧古轩主人        2014-09-06 11:16:41
  拜读。性格鲜明、勤快利落、尖牙利嘴的奶奶。也是辛劳一生,争强好胜的奶奶。
回复1 楼        文友:林之林之        2014-09-07 08:41:34
  现实中的奶奶不是一个可爱的人,可是,在母亲的叙述中,人就可爱了。现实发生的是事故,不好看。事过境迁,成了故事,就好看了。世间事,概莫能外。
2 楼        文友:山西杨蓉        2014-09-06 12:31:54
  好文!慢条斯理,不疾不徐,有嚼头。而且,文体也新颖,借着母亲的眼(其实是心),看奶奶。看奶奶的同时,也就看见了母亲。好!
回复2 楼        文友:林之林之        2014-09-07 08:42:38
  谢谢杨蓉表扬,最近一直迷你的文字呢!
3 楼        文友:林之林之        2014-09-07 08:39:18
  只是觉得未见面的“奶奶”太个性、太有趣了,是个“人物”,就记录下来了,并没多想为文的事。一经垦荒者点评,才发觉这种流水帐还有这么多的“好处”。谢谢垦编,辛苦了,问候中秋!
4 楼        文友:暮云开        2014-09-07 15:11:20
  媳妇熬成婆不容易,还好这个婆婆只是刀子嘴豆腐心。林之姐的文章总是充满了亲切的烟火味,在细腻敏感之中,又处处透着随性洒脱,想学学不来!
靠着文学,倔强自恋天真地活着
5 楼        文友:苏庸平        2014-09-07 15:29:40
  这样朴素的怨言,把一个未曾见过面的奶奶活灵活现地展现给读者,让我们也看到了一个朴实、利落、充满生活信心的老人!难能可贵的运笔!
用一颗真诚的心交天下真诚的朋友。三人行必有我师焉。
6 楼        文友:落霞与天使齐飞        2014-09-24 10:40:5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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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者乐山山如画,智者乐水水无涯,从从容容一杯酒,平平淡淡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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