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老街，街不长，也没多少商店，却闻名遐迩，之所以出名，原因有家食品厂。厂已上年纪，大门黑黢黢的，如百岁老人脸，沧桑写满。门柱上挂一牌匾，上书：福满楼。字描了红，却已斑驳。侧面贴满标语，写着抓革命促生产类。檐下丝网斜挂，蜘蛛中驻，左右主持，囿出一方领地，兜捕着闻香而来的飞虫，忙而不乱，斩获颇丰。
　　 厂门口有小卖部，售京枣、芝麻条、耳朵饼之类。我每次经过，脚便迟疑，都要去看看。售货员问:买啥？我瞅瞅标价，摸摸口袋里分币，明白买不起，但还是装做要买样子，很认真东看西看，临走问:有月饼么？回答常是没有，得中秋。我便很失望样子，慢慢走开。那天又故技重问，不料售货员下巴一翘，答:有。
　　 顺着下巴看过去，是诺大一厅，弥漫着香雾，木架上是一屉屉铁盘，盘里是烤好的月饼，色泽淡黄，浓香四溢，却整齐码着，个个笑脸盈盈，吐气如兰，等着工人收编。
　　 那扑鼻而来的香味，顷刻间会浸入心肺，网络身体。肚间的馋虫，一似雨后青蛙，迅捷占领高地，鼓腮而歌；喉舌处，清泉一泓，喷涌而出，酷似黄河决堤，一泄千里。
　　 回家问母亲，今夕何时？母亲很奇怪看我，又看看日历，突然悟过来，喃喃低语：唉！又到中秋。
　　 福满楼的月饼，上世纪七十年代，在敝乡，其芳名之昭著，不亚于今天的“爱疯五”手机，声望赫赫，人人欲得之而后快。惜产量有限，只好凭单而购。此票一出，立时身价不低，熊猫等同。该厂工人，也鸡犬飞升，无论瘸子麻佬，皆可娶到如花美眷，逞论其余。
　　 我曾得到该厂月饼。若问滋味如何？只好遗憾告诉你：不知道，因为没吃着。
　　 记得我小学时，课体育，拔河，三男对五女。我见对手有胖丫，曾因骂她地主婆，告状到我父亲处，被扒了裤子，把我白白的屁股蛋，用竹梢施工成斑马，早就想一雪前耻，惜无机会，今儿乃天助我也!心中顿时有了主意。比赛开始时，我卯足劲，咬牙而拖。这帮丫头也不示弱，仗着人多势众，拼命抵抗。尤其那个胖丫，贝牙外呲，睁眼似牛，呀呀呀娇叱着。可怜的绳子，绷直成钢条，系中间的红布，左右为难。
　　 我心中暗骂一声：死地主婆，叫你猫样叫。
　　 手一松，反向一送，只觉手中绳快速出溜，耳听一串：啊。五个丫头，如倒多米诺骨牌，全部老牛耕田，四脚向天，躺在地上：啊哟啊哟！
　　 我心中乐开花，表面却装得内疚无比，很积极跑过去，忙着抢救。丫头们如遭弹掷，个个灰头土脸，丢盔卸甲，好在问题不大。巧的是胖丫，因自身吨位超标，倒地时如石板道地甩乌龟，扭了脚，痛得呲牙咧嘴。
　　 老师忙跑过来，问究竟。我忙忙说：这帮丫头厉害啊！
　　 老师白我一眼：厉害也要拖住绳子，怎么好放手？
　　 放学时，老师叫住我说：胖丫伤脚，你们同路，负责将她送回去。
　　 我看看胖丫藕节似手臂，摸摸自己筷子样大腿，很是不乐意。可也不敢公开对抗老师，只好扶着她，慢慢走路。
　　 走了一会，胖丫不走了。我看看她，星眼梨花带雨。伤到处，红肿起来，亮亮似发面馒头，心中有些惭愧，自责起来，便轻声说：我背你吧。
　　 待背上，我为自己的假英雄，后悔到姥姥家去。胖丫的体重，两倍于我，甸甸似牛，压得我的小身板，自然成弓，两腿颤颤，几欲倒地。死丫头却安然高驻，手箍住我的脖子，鼻孔安在我耳朵边，噱噱呼吸，小风箱似的，吹得我其痒难耐。
　　 我说：你鼻孔向天，别吹我脖颈，痒剌剌的，难受。
　　 胖丫说：我就不向天，就吹你脖子，痒死你。
　　 我说：再吹丢你下来。
　　 胖丫说：丢我下来，我告诉老师，说你故意放绳子。
　　 我说：我没放。
　　 胖丫说：你就故意放手，我看到的。
　　 这个死丫头，我刚想丢她下来。背后响起一串车铃声，胖丫叫：爸，你怎么来啦
　　 我好高兴，忙把胖丫送到车座上，顿时如米袋卸口，轻松起来。看看她爸，是个瘦子，个高高的，电线杆一样，心中奇怪一下。
　　 “电线杆”说：“谢谢你啊，同学。来，吃个月饼。”说着，杵过来一个纸包，油渍麻花的，上面写着三个红字：“福满楼。”
　　 我心“咯噔”一响，肚子不争气叽咕响，似乎在说：好的好的。嘴上却说:不吃不吃
　　 胖丫一把抢过纸包，塞进我手里，很贤惠说：吃吧吃吧。
　　 待回过神来，胖丫已走远。低头看手中纸包，慢慢打开，香味窜出，里边静静躺着个月饼，又黄又圆，边扣花纹，二指厚，很富态。表皮有花盛开，下书：福满楼，很是漂亮。
　　 喉间似水笼头拧开，清水潺潺而出，我费劲咽下，强烈镇压。举饼向口，准备盛宴。饼未入口，耳听一声犬吠：汪!惊回首，不知何时，一条瘦狗，站在侧向，双目灼灼，口吐红舌，舌尖挂一馋涎，欲滴未滴。我下意识攥紧纸包，怒目相向。瘦狗触我眼光，吓了一跳，双爪向前一搭，矮下身体，欲逃不逃，又是极凶怒吼：汪汪。
　　 我俯身，作捡石状。瘦狗斜刺一蹦，窜出丈余，空中一个回旋，面又冲我，继续示威：汪汪汪!
　　 我大怒，刚才捡石未获，见不远处有碎石成堆，一步箭过去。瘦狗以为我落荒而逃，竟发蹄追来，我刚至石堆，眼角瞥见狗影已到，心下大惊，乱了方寸，立时出手投石，正中狗鼻，只听“啊呜”一声，倒地一个后滚，叼起一个东西，一溜烟逃之夭夭。
　　 我得意一笑：死狗，想与我斗，没门。突然一惊：啊呀妈，慌乱中，竟把月饼作石，打了出去。立即发足去追，那里还有瘦狗影子。只有路侧的渠水，汩汩而流，似笑纹串串。
　　 回家把这事，告诉了父亲。父亲摸了摸我的头发，一声不吭。第二天，醒来见床头放个纸包，打开一看，我心如撞鹿，竟是一个月饼。不过不是福满楼，是个芝麻月饼。月饼不大，按按，有点硬，边缘破碎，掉下许多细屑。我指起一片，小心放舌尖，感觉入口即化，一缕芝麻香，瞬间盈满口腔，忍不住，“啊呜”咬一口，却咬不动，用用力，方“咯嘣”劈下一块。不忍嚼，含在口中，任那丝缕香甜，慢慢走出来，待蓄积有量，才伸脖似鹅，咽入腹中
　　 母亲见我馋样，笑着说：还有一个豆沙馅的，明天吃。
　　 我一听还有，就开始嚼嘴里的，碎冰榔似的，格格响，味道却好，出奇好。
　　 豆沙月饼外表完整，远比椒盐漂亮。在我提议下，母亲把它切成四块。工具用菜刀，笨重异常，但切块均匀，大小一致。我常想，母亲如学医，手术应该很专家。
　　 我迫不及待拿一块，父亲说：孔融让梨啊。
　　 我刚欲入口，一听，拿给奶奶，奶奶说：真乖。我又拿给父亲，父亲说：你吃。我让母亲，母亲说：你吃。
　　 我不再客气，张口塞进去。月饼块头不大，又软糯非常，口水一濡，舌头打转，立时成团，还来不及品，感觉喉管中有爪伸出，一下子拽入腹中。心想：糟糕，还未享受，就结束了。忙欲终止程序，哪里还来得及？只听“咕咚”一声，和着口水，咽了个囫囵吞枣，口腔中已是一座空城。
　　 这一下我不干了，眼泪汪汪。母亲以为我噎着了，忙倒杯水来。我呷一小口，眼睛却在月饼上留恋。切开处，素油泛着光，细腻若玉，吐着诱人光泽。如此美食，本当细细品尝，也让舌腔过个节日，谁料竟被一口消灭。你急什么急？心中那个悔啊，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
　　 奶奶问：味道好么？
　　 我舔舔嘴唇，说：不知道，跑太快了，一进嘴里，‘哧溜’就不见了。
　　 奶奶眼一红，将她那块递给我，说：吃吧，奶奶牙不好，粘上了要痛。
　　 我看看父亲，父亲不说话，摸摸我的头发走了。母亲归置好余下两块，说：慢慢吃，别噎着。
　　 窗外的阳光，很神气走进来，方方的在桌上休息，暖暖的包裹着那几瓣月饼。我心中突然有东西升起来，很古，很温馨，如丝如棉，缓缓弥漫。
　　 随着时间推移，月饼已不再贵族，渐渐平民起来。虽说尚不可大快朵颐，随心所欲，但一饼难求的窘迫，已悄然远去。
　　 我参加工作那年，有了女朋友，按照惯例，中秋是大节，毛脚女婿得箪食壶浆，上门贿赂丈母娘的。月饼更是主题曲，马虎不得。要知道，女人个个是变脸高手，移步换色。多睛转阴是常态，算你小子走狗屎运；稍有不慎，来个粉拳齐下，打你个鼻青脸肿，让你哑巴吃黄连，也不出奇。如此危险作业，自然得严防死守。
　　 眼看中秋日近，女朋友已暗示三次，脸色也有了阴霾。无奈只得上街，如一只小狗，见到月饼就去嗅嗅。一路走去，不是贵得吓人，就是名无所出。时过半天，尚两手空空，脚上倒获奖血泡数枚。心中只是奇怪，为啥女人穿高跟鞋，锥子跟尺把高，扭叽扭叽可逛一天，难不成她们的脚不是血肉，是铁打的？
　　 正踌躇间，远见福满楼招牌辉煌，心想有了。
　　 接待室无人，我咳嗽一声，里屋门推出个大肚子，我以为是个孕妇，脸却是个男人，开口问：订月饼么？
　　 我吱唔一声问：什么价格？
　　 胖子拍一张价格表给我：你哪个单位的？量大还可以优惠。
　　 我看价格表，暗吃一惊，市售的贵了一倍，奶奶的，这些黑心商贩!只是起订五十盒，我不需这么多，但嘴上却说：我要一百盒，什么价格？
　　 胖子用蚕茧手指肚，擦擦鼻翼，慢慢说了个价格。我心似烟花盛开，但脸似平湖，还了一个价格。胖子说：不行不行。
　　 我站起来，说声谢谢，准备走人。
　　 胖子呆一呆，问：你哪个单位的？
　　 我神秘一笑：你卖不卖吧？
　　 胖子又用蚕茧指肚擦鼻尖：好吧，你交点定金，明天取货。
　　 我说：我是临时决定，钱带不多，意思交一点，明天银货两讫。另外，你装两盒上好的，我自己要。
　　 胖子笑起来：送丈母娘的吧？这两盒我送你，记得明年还来。
　　 回单位后，我即刻放风出去，说：正宗福满楼，多少钱一盒。单位多青工，毛脚女婿遍地是，个个需要朝贡，闻听如此好事，不下三小时，一百盒分得净光。
　　 这生意，做得真漂亮，我没出一分钱，白得两盒月饼，既灿烂了女朋友笑颜，单位也落个好人缘。只是这两盒月饼，算不算受贿？
　　 其实，月饼这玩艺儿，不是人民币，多多益善。我老家有句俗语：看着慌兮兮，吃吃呒花头。意思是对某种食物，没吃时着急慌忙，饿死鬼投胎似的。真开吃，就似霜后的茄子，瘪塌塌了，没多少花头。在我印象中，这样的食物，有两个比较标签：一是麻糍，二是月饼。
　　 麻糍是绍兴叫法，许多人不明白，不知是何方神圣？不过它有个同胞，叫“朝鲜打糕”，知者即众。这劳什子，以糯米红糖主打，吃吃糯妥妥，品品甜滋滋，很好下口。缺点是消化不易。稍一过量，腹中如实铁球，难受非常。所以，知者常浅尝辄止，不敢饕餮。月饼亦然，如罂粟花，看着灿烂，浅尝亦可疗饥，真作为主食，估计投降者不少。
　　 记得某年，我去陈总处做客，时逢中秋，点心了一盘月饼。水果馅，新品种，个小皮薄，滋味蛮哉。一问价格，贵。我吃了几个，肚子实起来，不敢再吃。
　　 这时晃进来个大个子，陈总介绍说叫公牛，我呆一呆，腹诽：怎么叫这名？不过模样倒近似。公牛很自来熟样子，拈起个月饼，丢进嘴去，很不屑说：什么鸟饼，荸荠似的，三十只都吃不饱。
　　 陈总笑起来：你就吹吧，吃三十个？能吃二十个，输你一头牛。
　　 公牛认真起来：说话算不算？二十只一头牛。
　　 陈总说：一口唾沫一个钉。你吃不下，也输一头牛。
　　 我劝道：算了，吃多伤身。
　　 公牛硬硬脖子：赌。月饼白吃，还赢一头牛。
　　 说着，倒杯开水，润润喉。开始数月饼，只十七个，还差，问朋友要。
　　 陈总说：十七就十七，吃完也算。
　　 公牛一脸认真：那不行，多少就多少。费事我赢了，砍条牛腿回去。
　　 陈总哈哈一笑，起身从柜子里拿出几个，凑够二十。
　　 听说有人赌吃，办公室立时聚集许多人，大家纷纷发表观点：有说这么大个人，不要说二十个，三十个也是老虎吞蚱蜢；有说月饼不好吃，吃多要人命。“公牛”也不理，挽挽袖子，抓起几个，一口一只，如吃炸蝉，舌头一打滚，一只就没啦。边吃边点头，说:好吃!怎么样啊陈总，现在后悔来得及？
　　 陈总燃一颗烟，哈出一团，说:后悔啥？吃完了牵牛。
　　 公牛喝一口水，又吃一个，谈笑风生，满脸轻松样子。待吃到第九个，我发现，他下咽速度明显放缓。刚开始是洪水出闸，至此如遇淤塞，脖子本缩在衣领间，这时天线样拔出来，喉结因吞咽过频，骨碌碌上下乱走；喝水的间隔越来越短，几乎吃一口，就饮水，音夸张，“咕咚”一声，额上有青筋冒出来，眼珠有些呆。一滴汗，从鼻梁潜下来，挂在鼻尖，察觉下面是万丈深渊，迟疑着不肯纵身，后续滚滚而来，终撑不住，凌空掉下来，“啪”声打桌面上，水花盛开。
　　 吃到第十二个，旁观者鼓励：坚持啊，消灭一半多了。
　　 公牛看看桌上月饼，头颈长颈鹿似一挣，很艰难咽下，迅捷取水杯，大喝一口，腮球起来，喉结似挨棒小鼠，一抖一抖，慢慢咽下去，“啊”一声，眼中有泪水窜出，摸摸肚子，顺势松了腰带。瞥眼我，涩笑一下，手又伸过去，抓起一个，看着月饼，咬一口，缓缓嚼嚼，很响亮打个嗝，头垂下去，慢慢说：他奶奶的，什么鸟月饼？这么难吃。
　　 我站起来，从公牛手中，拿下那枚月饼，大声赞：厉害厉害，已经吃十四个了，再吃，陈总要输牛了，给我个面子，权当游戏，不赌了。
　　 陈总也说：算了，算了。
　　 公牛垂着头，向我一拱手：听大哥的。
　　 说罢，站起来，醉酒似的，一个趔趄。旁人扶住，闹哄哄走了。
　　 过后，我问公牛：这样吃，什么味？
　　 公牛附耳悄悄说：狗屎味。
　　 吾大笑。
　　 于今，月饼早已质变，由单一的食物，幻化成多功能，这，大约是老祖宗始料不及的。
　　 说句实话，所谓的月饼，骨子里就是一包子。只不过此物如明星，有团队打造，专业美容，裘皮时装，穿金戴银，俨然与众不同。但无论你如何包装，如何变化多端，如何天价出场费，也万变不离其宗，根，还是包子一族。
　　 我怀念儿时的月饼。虽然它其硬如石，危险时，可作武器，滋味也远逊当下。但它单一，纯粹就是一月饼，与名利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