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木槿回瓦屋的那天，似水的秋阳晃得木槿心里涩涩的。
　　 木槿穿过瓦屋寂静的街巷，瓦屋的街巷空荡荡的，连一只鸡一只狗都没有。木槿觉得心头汗涔涔的，木槿想起电影里暗森森的无人鬼堡，木槿就觉得自己脚步轻飘，像踩在棉花上一般虚无轻浮。
　　 木槿的老屋在巷头，木槿远远就看到巷头自家的木栅栏，走近了，木槿就看到栅栏里的花儿正开得云遮雾罩，肆无忌惮。木槿坐在栅栏外的石墩上，隔着栅栏看院子里蓬勃的花草。满院子的花草挤挤挨挨，摩肩接踵。木槿想，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来生，木槿想如果有来生的话，木槿宁愿做一棵草，一朵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只管默默的缤纷在自己的花季里。木槿每年都会回瓦屋两趟，余东堂不解，余东堂问木槿，当年，不是你剥皮抽筋的要进城吗？怎么进了城反倒又牵肠挂肚离不了瓦屋？
　　 木槿说，瓦屋是根，瓦屋有你老余家的列祖列宗。
　　 余东堂撇撇嘴，余东堂说，当初，你可不是这样给我说的。当初，你可说的是，哪里的泔水不养猪，哪里的黄土不埋人？
　　 夫妻俩每到此处，木槿就适时打住话头。木槿是个聪明的女人，木槿懂得见风使舵。木槿知道余东堂的痛点在哪，木槿就总是迎风的杨柳般，只徐徐在余东堂的眼前拂过。搞得余东堂每次都是提了板斧，却砍在白莲花般的云朵里。哭不得笑不得。
　　 余东堂明白自己不是木槿的对手。
　　 木槿强势，但木槿的强势却不是剑拔弩张的强势。木槿的强势，似云又似雾，看似虚无却绵密，让你在云天雾海里硬生生就迷失了东南西北。
　　 当年，也就是木槿和余东堂结婚的时候，我们也只能追溯到木槿和余东堂结婚的时候。如若再往前，当然也不适宜再往前，历史无法重演，历史也不能篡改。如若硬要往前推进的话，恐怕木槿和余东堂都不是今天的木槿和余东堂了。木槿有可能嫁了王东堂，木槿也可能嫁了李东堂，木槿独独不会嫁余东堂。可是，世上的事硬是阴差阳错。不过，也许事情原本就没错，只是人自作聪明的把原本清清爽爽的事情给搞得一塌糊涂，却最终硬要再来个阴差阳错的盖棺定论。
　　
　　 二
　　
　　 往年，木槿回瓦屋就是为照料这满院的花花草草。
　　 木槿回瓦屋的时间一般都在春秋两季。春天的时候，木槿会花上一天的功夫，把整个院子用铁楸深翻一遍，让去年秋天散落的满地花籽，稳稳当当在土壤里着床。等春回大地万物复苏的时节，土壤里的花籽就慢慢饱胀复苏，三两场春雨过后，满院子都是星星点点的嫩秧子。一眨眼，春末夏初了，嫩秧子噌噌就蹿了尺把高，花苞子也羞答答挂满了枝头。当初，木槿是把各色花籽掺杂一起种的，其实，木槿也分辨不出什么籽开什么花，就那么一古脑全撒了。于是乎，满院子的花草就你方唱罢我登场，热热闹闹，呼呼啦啦却都只缤纷在自己的花季。
　　 花比人更懂世事。
　　 木槿望着满院的花草如此想。
　　 当然，除过春季，秋季的时候，木槿还要再回一次瓦屋。
　　 秋季回来，木槿要干的事情就不仅仅是侍弄花花草草了。木槿会仔仔细细，前院后院检查一遍，看经历了雨季的院落和房子有没有要修缮的地方。除过修缮房屋，木槿还会把箱子里的被褥，衣物一件件仔细摊晒在院子里，让清洌洌的阳光把衣物晒得鼓鼓涨涨，馨香满鼻。然后，木槿会一棵一棵拔掉院子里黄了枝干的花草，木槿把拔起来的枝干握成一束，在院心的那棵老皂角树上唰唰抽打一番，木槿眼见得成熟了的花籽分出爆裂的母体，在阳光下四散开来，纷扬到院子的角角落落。木槿觉得有点惨烈，但木槿知道，为了来年的下一季缤纷，这是必须的一道程序。就像人一般，一个人在成长的过程当中，势必要经历酸甜苦辣，悲欢离合，才能最终大彻大悟。
　　 想到大彻大悟，木槿就觉得心底泛酸。
　　 当初离开瓦屋的时候，虽然余东堂千般不愿意。但木槿是铁了心的，木槿觉得，离开瓦屋是她的宿命。不管以哪种方式，也不管是和谁一起，间或就算是木槿一个人，木槿也势必是要离开瓦屋的。既然，你余东堂在奈何桥头截了木槿的道，那余东堂你就得带我木槿离开瓦屋。
　　 奇怪的是，当余东堂终于答应木槿离开瓦屋的时候，木槿却在心里悠忽泛上一个念头。那时，木槿觉得在瓦屋的某个角落似乎伸出了一只手，在她的心头轻轻地挠了一把。
　　 从那一刻起，瓦屋就刻在了木槿的心底。
　　
　　 三
　　
　　 如果说，当初离开瓦屋是木槿的宿命。那么，最终回归瓦屋应该是木槿宿命的延续。只不过这延续只是从起点再回归到起点，但生命不就是从起点回归到起点吗？一个来自于虚无的生命，最终还是会尘归尘，土归土，重新化为虚无。但对于生命本身来说，要的也许就是一个过程。
　　 只不过，木槿没有预料到她会以这样的方式回到瓦屋，就像木槿没有预料到余东堂会以那样的方式回到自己的身边。如果说，木槿回归瓦屋是痛定思痛，那余东堂回归家庭应该就是猝不及防。
　　 那天，当木槿打开屋门，看到门前轮椅上的余东堂，木槿觉得脚下的地皮颤了一颤。
　　 坐在轮椅上的余东堂仰着头，似乎在悠闲地看天空的云彩，但木槿看见余东堂是紧闭了双眼的。余东堂显然知道木槿此时就站在自己面前，但余东堂紧紧闭上了双眼。余东堂拒绝和木槿交流，或者是余东堂觉得无颜面对木槿，反正余东堂就是不看站在面前的木槿。
　　 木槿由开始的猝不及防，到最终的歇斯底里，整个过程余东堂都是用耳朵参与的。因为木槿看到轮椅上的余东堂后，在反应过来的第一时间就返身退回了屋里。余东堂闭了双眼拒绝和木槿交流，木槿也甩上屋门拒绝看到余东堂。夫妻两个以各自的方式企图省略掉这难堪的一幕，但这一幕却就在这样一个清晨实实在在地铺排在二人之间，让人无处躲无处藏。
　　 木槿在屋里嚎啕失声的时候，余东堂却在轮椅上睡了个回笼觉。
　　 木槿没有预料到柳婉能如此决绝，就像木槿没有预料到余东堂和柳婉能在她的眼皮底下陈仓暗渡。柳婉当初霸住余东堂的时候，曾对木槿信誓旦旦，柳婉对木槿说：姐，你不要怪我，也不要怪余东堂，因为你自己明白你没有这个资格。当初要不是余东堂在瓦屋的村口截住寻死觅活的你，你能嫁给他吗？但姐你自己也清楚，你的寻死觅活不是为了余东堂，而是为了另一个男人，姐你觉得这样对余东堂公平吗？现在，余东堂碰到真爱了，你忍心拦着他吗？你和别的男人痛断肝肠的爱过了，你忍心阻止余东堂也轰轰烈烈的爱一场吗？
　　 木槿无言。木槿从来没有想到一个第三者，一个别人婚姻的插足者，可以为自己找到如此充足的理由。多么理直气壮，多么义不容辞，一切却都是借了爱的名义。
　　
　　 四
　　
　　 木槿从来没有后悔过当初离开瓦屋的决定。
　　 瓦屋是个偏僻的山村，站在瓦屋的村头放眼看去，山峦层叠，层叠的山峦看不到尽头。瓦屋就座落在这层叠的褶皱里，村后沿山涧飞流直下的瀑布，把瓦屋罩在水墨丹青般的山水画卷里。木槿喜欢瓦屋，和喧嚣的城市相比，瓦屋就是世外桃源：芳草鲜美，落英缤纷，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
　　 但年轻的木槿更向往时尚的都市生活，木槿很小的时候就懂得，良禽择木而栖。就算木槿不是只金凤凰，但木槿也不甘就在瓦屋过一生一世。木槿拼了命般高考，复读，再高考，再复读。最终木槿却还是失利了，木槿放弃了独木桥上的挣扎，跨过独木桥的男友也和木槿天各一方。
　　 离开瓦屋，是木槿对余东堂唯一的要求。
　　 虽然，木槿心底里还隐隐牵绊着瓦屋，但木槿更愿把瓦屋珍藏在记忆深处。木槿觉得年轻人要有抱负，自己十多年来的苦读，可不是用来对付田间地头的禾苗。虽然，老辈人总是煞有介事地说种庄稼也是一门学问。但在木槿心里是不屑的，什么呀，不就是耧犁耱耙，春种秋收么？不就是锄锄耥耥，翻翻晒晒么？有什么学问呀？用得着十年八年读了那么一摞一摞的书吗？年轻时候的木槿，可真是狂妄啊！
　　 在瓦屋，木槿和余东堂是有根有梢的。但在人声鼎沸的城里，木槿和余东堂就是墙角的蒲公英，看似自由，却身不由己。不用说，木槿和余东堂在城里是吃了苦头了。
　　 可是，不吃苦要青春做什么呢？木槿老是这样鞭策余东堂，木槿从来就不怕吃苦。
　　 木槿记不清余东堂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再不碰她的。不过，也许是木槿压根就不愿想余东堂是什么时候再不碰她的。木槿觉得太累，木槿知道余东堂也累。木槿是心累，余东堂是身累。木槿要操自己的心，木槿还要操余东堂的心，家里家外木槿都要操心。余东堂是一丁点心都不操的，木槿指东余东堂绝不会走西。木槿一直以为余东堂都在自己的操控之中，就算余东堂不碰木槿的身子，木槿都以为余东堂是累了。一个对老婆百依百顺的男人，怎么可能墙里开花墙外香呢？
　　 直到有一天，柳婉腆着大肚子对木槿说了那番话。
　　 木槿才知道余东堂早就釜底抽薪，硬生生把她木槿这锅半开不开的水晾在了那里。
　　
　　 五
　　
　　 木槿不离婚，这是木槿对婚姻的底线。
　　 木槿不离婚，并没有阻止柳婉和余东堂的孩子降生。柳婉和余东堂生的是个男孩，只是不幸是个脑瘫。木槿不想说因果轮回，那样未免有点恶毒。但是世间万物自有公道，种瓜得瓜，种豆得豆，种了荆棘收获圪针，也算苍天有眼，让木槿徐徐吐了一口浊气。
　　 可是，另一方面因了脑瘫的儿子，余东堂却更理直气壮留在了柳婉那里。木槿压抑了自己波澜壮阔的情绪，隐忍让木槿一度几乎精神崩溃。无数个沉沉的暗夜里，木槿都竖了耳朵聆听着门外的动静。木槿熟悉余东堂的脚步声，就像母亲熟悉自己孩子的哭声一样。可是，一夜又一夜，木槿失望了再失望。不能说木槿和余东堂没有爱情，但婚姻和爱情原本就是个此消彼长，势不两立的过程。木槿说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依赖慢慢侵蚀了激情，木槿就只觉得余东堂像自己的四肢般不可分离。
　　 木槿没想到，余东堂有一天会残忍地剥离了自己的四肢。
　　 木槿就在这无望的漩涡里熬煎着。说实话，木槿也想到过离婚，木槿想如此锥心泣血般煎熬，倒不如手起刀落大家痛快。可是，木槿望望镜中鬓角的丝丝白发，木槿想：离了又如何？难道自己还有勇气从头再来，再去爱，再去恨，再去期盼，再去失望吗？木槿觉得身心疲惫，她想离和不离对当下的自己来说又有什么区别呢？
　　 可是，木槿没有想到自己的良善，间或是木槿的迟疑，却让事情有一天变得如此让她猝不及防。木槿没想到，恐怕不仅仅是木槿，就连柳婉也没想到，余东堂会中风。中风后的余东堂口齿不清，手脚僵硬，生活已经无法自理。开始的时候，柳婉还硬撑着，可是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了，余东堂没有丝毫的好转。望着眼前一大一小需要照顾的父子二人，柳婉终于崩溃了。柳婉的崩溃比起木槿的崩溃来得更猛烈，更疯狂。木槿的崩溃还夹杂着一丝丝的隐忍，柳婉的崩溃却是势如破竹，锐不可当。柳婉撕扯着自己的头发，母狼一般嘶吼着，柳婉砸了屋里能砸的所有东西，柳婉甚至想干脆一包毒鼠强大家同归于尽，灰飞烟灭，尘埃落定，一了百了罢了。
　　 但柳婉最终清醒了，柳婉知道自己没有权利决定别人的生死。柳婉收拾了余东堂的换洗衣物，柳婉毫不犹豫推起轮椅，像丢垃圾般把余东堂丢在了木槿的门前。柳婉转身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看一眼轮椅上的余东堂，柳婉也就没有看见余东堂眼里的那丝绝望。
　　
　　 六
　　
　　 就算木槿义薄云天，但余东堂是断然无颜面对木槿的。
　　 木槿没有对余东堂说什么过分的话，木槿甚至压根就没有对余东堂说过一句完整的话。因为当下的余东堂口齿不清，已经丧失了正常的沟通功能。木槿不想在这时候说什么过激的言辞，就算再犀利再尖刻的词语对于当下的余东堂还有意义吗？就算木槿逞了一时的口舌之快，能抵消得了那些暗夜里曾铺天盖地吞噬了木槿的苦痛吗？既然不能，木槿为什么还要说呢？
　　 可是，木槿的不言不语在余东堂这里却具有了另一番解读。余东堂中风之后，虽然口齿不清，但余东堂大脑尚还明白。余东堂觉得木槿憋了该说的话不说，木槿就是刻意的。余东堂太了解木槿了，余东堂明白自己配不上木槿，如果当年木槿不是屡次落榜，木槿怎么会嫁给他余东堂呢？说实话，余东堂和木槿一起生活的时候，已经深刻体会了木槿对他骨子里的那份轻视。就拿木槿凡事自作主张，从不征询余东堂的意见。余东堂就知道自己在木槿的生活里只是个傀儡。
　　 余东堂开始闹腾。
　　 余东堂闹腾的目的不是要咋，就他余东堂现在的样子，他想要咋又能咋的了吗？但余东堂还是要闹腾，余东堂虽然理屈，但余东堂凭借自己的病身子，余东堂觉得自己要搬回一局。你木槿不是大度吗？那你木槿一个正常人又能拿余东堂一个病身子咋样呢？
　　 余东堂开始绝食，余东堂水米不进，余东堂做出一副要把自己饿死的样子。木槿不理余东堂，木槿做好饭端给余东堂，余东堂把脸扭到一边。木槿也不劝他，木槿就坐在余东堂的面前，慢条斯理啃着排骨上的肉丝丝。一块一块，木槿啃完所有的排骨，收拾了碗筷去看电视。电视里正好在播《舌尖上的中国》，木槿看得津津有味，余东堂却涎水横流，几乎要扑进电视屏幕了，余东堂的绝食宣告失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