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诸位，我发誓，我绝对是个良家妇女。虽然我曾经在那些民间表演团混过，穿过三点式（好听一点叫比基尼）当众扭腰摆臀，或者穿着肉色的紧身衣抓住一根钢管表演过让那些猥琐男尖叫，感受欲火烧身的妖精舞蹈动作，但是，那只是为了生活而作出的无奈选择，实质上我拒绝那种乱搞男女关系的行为，骨子里，我鄙视那些地位显赫，外表衣着光鲜，内里却一肚子坏水的所谓正经人，例如某某妇幼医院的女院长，和某某卫生局男局长去酒店开房幽会各取所需，诸如此类。正因为这种性格，一天半夜，偷偷摸进我帐篷的色鬼团长被本姑娘一脚踹中裆下，差点回不过气。这下好了，我无法在这个“到处流浪表演团”混下去了，只好收拾包袱走人。那一年，我十九岁，跟着老乡小红进这团有三年了，除了唱歌跳舞，没啥特长。走的时候，色鬼团长咒我：“你以为你是杨贵妃么？就凭你那三脚猫功夫，出去混早晚要饿死。不识抬举！”
　　 我呸！一千块钱的演出底薪，包吃包住这个幌子说得好听，却几乎餐餐吃土豆炒肥肉，住的是演出场地临时搭的帐篷，穿比基尼已经是底线了，还要人做暗娼不成？我二话没说，回头远远敬他一唾沫。偌大的广东，到处都有歌舞表演场，我就不信混口饭吃也一定要以肉体为代价。
　　 两月后的一个早上，我坐到了D市‘梦幻’酒吧简陋的应聘室，和老板面对面。
　　 “郭影，学过舞蹈，嗯，不错。”他随意翻了一下我的假毕业证。
　　 “你会跳什么舞？”他把我的证书丢在一边，抬起眼帘由头到脚打量我，“身材还过得去。”他给我这个评价。切！什么叫过得去？本姑娘感觉良好！
　　 “拉丁，恰恰，钢管都会跳。”我吹嘘，其实我只会一点，话音刚落，他眼睛霎时放光：“ 跳一段，跳一段，就钢管舞，性感火辣，我喜欢！”
　　 可是，室内找不到钢管，你看我多灵变，我站起来，把刚才坐的靠背木凳一拉，权当是我的舞伴，我爱抚着它，我围绕着它，我脑后的马尾一兴奋，甩得特别起劲，旋转，劈叉，扭腰，摆臀，各种动作极尽妖媚。趁着他眼眶扩张，嘴角仿佛要流出口水的当儿，我立马停住,一只脚还踏在椅子上。
　　 “完了？”
　　 “嗯，暂时就到这吧，你看我合格不？”吊人胃口的伎俩，我深谙。
　　 “合格，合格，今晚就开工，和伊妮搭档大跳热舞。哈哈，保证够吸引力。”
　　 “老板，招聘启事上说包吃包住，底薪两千的……”世道险恶，我生怕他出尔反尔，首先得有个声明。哪知他比我还老奸巨猾，嘿嘿笑着拉开抽屉，抽出一张合同：“我还怕你狮子开大口呢，你过来填张合同，打个指模，咱们凭合同办事。”
　　 我初中毕业，幸好合同上的字还认得，我一目十行，合同上注明用工单位包吃包住，我必须服从东家安排演出，第一个月工资当作保证金押在东家那儿，工资从第二个月开始发放，必须在单位服务半年以上，否则不但保证金不予退回，还要相当于三个月的工资金额作为违约金赔偿。我犹豫，心里打起小九九。签吧，这条件有些苛刻，不签吧，我口袋里那丁点的钱恐怕支撑不了多久，房租，伙食，那些日常开销教人犯愁。来D市已经有两个月了，这月房租迟迟未交，房东限令今天再不交，我将被扫地出门。我可不想睡大街，更不想回到老家那块贫瘠得连红薯都长不大的土地。
　　 咬咬牙，我签！
　　
　　 【二】
　　 伊妮坐在吧台前高高的圆型小转椅上，抽着一支烟。炙烤中，烟草的三魂七魄被她吸进去，又从她的嘴和鼻孔钻出来，袅袅四散，诡异地隐入酒吧射灯的光束里。
　　 伊妮看我第一眼的眼神有些怪怪的，像是傲慢，又像是不太欢迎我。她金黄色的齐耳短发像一把干枯的稻草，裹挟着一张浓墨重彩的瓜子脸。淡紫色的眼影下，两卷人工眼睫毛虽长而微翘，但感觉硬生生的，狠狠压住她那无神的眼球。两片玫红的唇瓣一张，低沉的声音从鹅公喉里奔将出来：“靓女，多大了？”
　　 “十九，你呢？”
　　 伊妮没有回答，自顾自吸完最后一口烟，手指夹住烟蒂伸进吧台上的玻璃烟灰缸肚子里擦一下，灭了余热,手指一松，烟蒂躺进“水晶棺”寿终正寝。她下来，“跟我来吧。”她走在前面，我看到几乎整个裸露的背脊上，右肩膀后纹着一只灰黑蝴蝶，立体得像一只标本贴在那里，白色的大露背紧身连衣裙长及脚踝，足有十厘米高的鞋跟“嘀嘀”地敲击酒吧地板，我拉起行李箱跟在后面。
　　 我和伊妮的宿舍就在酒吧背后的一幢六层旧式建筑楼上。楼房外墙没有批灰，露出砖头的本色。
　　 穿过狭窄的过道，我跟着伊妮走上楼梯，只见每层有三个房间，可没几家房门是干净的，外面的铁门都有深深的锈迹。楼道寂静，一路能闻到一股霉味。“这楼没几个人住吧？”我问。“嗯，几乎都搬走了，还有几家人在这里住吧，慢慢你就习惯了。”伊妮在转角处瞟了我一眼。
　　 “进来吧。”伊妮掏出钥匙打开六楼的一间房子。
　　 踏进房间，我扫视了一下四周，不禁皱起眉来。这是一间两室一厅的房子。茶几上乱糟糟的摆放着烟灰缸，电视遥控器，还有水果的残骸，沾着食物残渍的快餐盒和一次性筷子。客厅的沙发座位上，靠背上堆着搭着一些衣物，外衣裤子相拥，文胸内裤仰面朝天，没有一丝收敛。
　　 “我今早收回来没来得及叠好，我搬到房里去。”伊妮轻描淡写地说着，双手把那堆衣服拢到一起抱起来搬进挨门口的卧室。
　　 “你住那间吧。”伊妮出来指指和她卧室一墙之隔的那间房。
　　 我推开那间房门，额！卫生状况更不堪了，挨墙摆放的床上有能拍出尘的一堆衣服，四个墙角，天花板上垂下串串黑黑的蛛丝，床边梳妆台的边角露出微粒板残破的缺口。
　　 “我出去了，你自己搞搞卫生，十二点出酒吧吃饭。”伊妮说。
　　 “哦”
　　 伊妮转身开门，砰，砰，木门，铁门依次紧闭，好静！我到阳台上看了看外面的世界，附近旧楼居多，有的外墙刷上了红漆“拆”字，看来这里的建筑已经列入城市拆迁计划中了。回转在沙发上坐一会，在地上捡了个原来装卷筒纸的透明塑料大袋子，进入自己那间房，把床上那堆不知是谁的旧衣服塞进去，提到客厅一角先放着，那些看着恶心的蜘蛛网一定得清理掉，扫帚在哪？没看见，哦，可能放在卫生间吧，也好，顺便打水把床擦擦干净。想着，推门进卫生间。
　　 一刹那，“啊！”我惊呼！浑身颤抖连叫带跳冲出去夺门而逃，太可怕了，明明是我和伊妮的宿舍，卫生间的地板上，怎么会有，有，有条尸！脸色紫黑，口吐白沫，眼睛睁大，盯着我，一动不动。
　　 “蹬蹬蹬蹬……”我一路狂奔，楼梯好单薄！我感觉到有应力。
　　 出了宿舍大门，一阵风似的窜过那条寂静冷清的握手楼过道，出了街口，我一下子辨不清东南西北，定定神，终于搜索到“梦幻”的招牌就在自己右侧的二楼外墙悬挂着，奔上去，一头撞进酒吧，惊魂未定。
　　 白天的酒吧生意比较冷清，接近中午，没有一个客人。老板东哥，两个三十几岁的陌生男人，伊妮正围坐圆桌玩“锄大地”。
　　 伊妮左手只留下一张牌，右手把一叠牌摔在桌上：“黑桃，同花顺。”
　　 三个男人摇摇头，各自手里都剩了牌，伊妮把最后一张方块四丢在牌堆上，脸上漾起得意的笑，她赢了。
　　 “东哥，伊妮，不好了。”我叫道。
　　 “去去，把刚才的话都收回去，姐正赢着呢，什么不好！”伊妮抬头白我一眼。
　　 “有个人死在我们宿舍了。”
　　 伊妮瞬间弹起来，“你说什么？”
　　 “我刚进去，就发现有个人躺在地板上，一动不动，好像死了。”
　　 伊妮脸色大变，一把推开我，夺路而出，十厘米的高跟鞋丝毫没有成为她奔跑的障碍，“洪磊，看着酒吧。”东哥吩咐一声吧台调酒师。也连忙跟在后面，我迟疑了一秒跟上去。
　　 伊妮跑得飞快，鞋跟狠狠敲打梯级，不料离地层还差七八步之遥，突然像被阶梯暗中报仇似的一下子顶歪了她的鞋跟，伊妮立时上演了动作片里的“滚楼梯”，“伊妮!”东哥大叫一声，似乎他无比心疼手下爱将，可是鞭长莫及，和我就这么眼睁睁地站在二层的楼梯口看着她骨碌碌滚下去。
　　 我怀疑伊妮是演过动作片的，身体在紧急“刹车”后居然只需三秒就站了起来，我跟着东哥跑下楼，甩掉了脚上残余高跟鞋的伊妮矮了一大截，不再居高凌人，她赤着脚勇敢地跑在前面，摒弃了之前故作扭捏的碎步，两腿极大限度分迈，紧密接力，表现出一种赛跑运动员的范。我看到，她白色紧身裙这时不仅露背，连大腿部分也竭力突围而出，裙子前后幅从缝接边线一路往上分化，这哪是裙子呀，伊妮似乎只在肩上搭了一块开孔长布而已。
　　 我和东哥喘着气追上宿舍六楼那间房门口，伊妮进去了，脸色惨白一头撞出来，差点撞倒了东哥。
　　 “伊妮，到底什么事？”东哥抓住她肩膀，盯住她问。
　　 伊妮两手一伸突然去摸东哥的腰间。继而撩开他的T恤一角，摸裤袋。
　　 “你干嘛呢?”东哥下意识一闪，伊妮触到了他裤裆拉链部位，东哥毕竟只有四十来岁，高大健硕，感官灵敏，他一下子触电般跳开，大叫：“你疯了！”
　　 伊妮带着哭腔叫：“我找手机Claa白车（叫救护车),你手机放哪里了？快打120呀，救救我男朋友。”
　　 “死了，我手机放酒吧里了。”东哥一拍额头懊恼地说。
　　 我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就在牛仔裤袋里，连忙掏出来，伊妮一把抢过去……
　　 十来分钟，救护车到达，医生作了简单检查，示意还有生命迹象，伊妮随便套上客厅的一双拖鞋，和东哥配合护士把那“死尸”抬上担架，伊妮坐上救护车厢随行，急急送往医院。
　　 “呜呜呜”救护车甩下一串尖鸣声，飞速而去。
　　 酒吧的厨子准备了美味的腊味炒饭，但是我没有胃口。伊妮在医院用我的手机打回酒吧和东哥通话。东哥一手举着一支啤酒仰头往喉咙里灌，一手把电话贴到耳边，“喂”的一声不够五秒，“噗”一口酒喷到地上。
　　 伊妮的男朋友抢救无效，死了！
　　 我眼前马上浮现出那张紫黑色的脸，那双垂死的眼睛，鸡皮疙瘩，汗毛密密匝匝耸立起来，伊妮那男朋友恐怕在洗手间就没救了，医院可能只是想赚一笔抢救费用才勉强把他拉回去的吧。我想起了乡下老人讲的鬼故事，说人死后魂魄会流连在原地，这房子以后怎么住？总得进卫生间洗澡吧？。我的行李还在上面，我那已经签了字盖了手指摸的合同啊！身份证扣在东哥手上，不干要赔钱，不住他安排的宿舍，自己身上没几个钱了，又凭什么去另外租房子？
　　 我瞅着东哥，想说，能不能另外安排住宿处，话未出口，东哥大概懂我的意思，但他却没有表现出体恤的意愿，“这房子是我租给你们住的，交了三个月的保证金和一年的房租，我和房东签了合同，违约退出要赔偿的，现在出了这事，要是不想住，你和伊妮自己商量解决。”
　　 伊妮卸了妆，脸色很差，精神更差，一支接着一支抽烟提神。东哥却不管人家的悲欢，照样要求晚上正常演出。
　　 天下乌鸦一样黑！
　　
　　 【三】
　　 东哥为我们准备的演出服如同内衣，尽可能地释放我身上的每一寸肌肤。这家伙恨不得充分利用女人的色相，招徕多点再多点的客人，直至撑爆了他的酒吧为止。
　　 入夜，台下是暗黄色的暧昧灯光，台上却亮起两盏射灯，强劲的光束分别罩在我和伊妮身上，两个女人衣着性感，一举手投足都特别醒目。
　　 “危险，分布在前面，谁在扣动我心弦，危险，心意被迷乱，就快闯进心窝里面，抚我冰封的两肩，炙热蔓延未能沉着应变……”我们随梅艳芳妖魅风格的歌曲《淑女》起舞，妖魅歌曲妖媚舞，让他们叫去吧！“哇，哇，超劲！靓女！腿再抬高些。”台下有人起哄，异常猥琐讨厌!我真想象当初踹色鬼团长那样狠狠踹他们几脚。
　　 以前的流浪表演团人多，轮流表演不觉太累。现在和伊妮搭档上小舞台跳那些动作夸张的热舞，时间比较长，我累得不行。到了歌曲表演环节，轮到酒吧歌星登台，以为可以歇歇。但东哥却要求我们换装继续伴舞。
　　 伊妮没有另觅住处的打算，我也没办法。人在没能力选择的时候，只好把心一横，再加上累，陪伊妮喝了点酒，感觉全身燥热，已经不懂什么叫恐惧，我们回到宿舍。这屋子只有我和伊妮，都是女人，不存在忌惮，我大开了浴室门，把斜对面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伊妮纳入视线，终于壮胆洗了热水澡，回到自己房间倒在床上，很快就被周公召去，一夜安眠无恙。
　　 说是安眠，只是说没有受到太大惊吓而已，事实上我的灵魂却是一夜奔波，于昨夜回了一趟家乡。我放下大包小包，坐在我那用泥砖堆砌的祖屋里，和满脸皱纹的奶奶面对面，奶奶笑不拢嘴，眼睛眯成了缝，拉住我问长问短。母亲高兴地抚摸着我买的新电磁炉，那新鲜玩意她还不懂怎么操作。二妹三妹正迫不及待套上我送给她们的花花裙子嘴角在偷偷笑，四妹，小弟嘴馋，嘴里含着味道香甜的朱古力糖，争先恐后去翻我的大背袋找玩具礼物。家里还有另外两个年长男人，他们一言不发，默默地从墙上并列的长方形相框里投来慈祥的目光，左边是十五年前因病去了另外一个世界的爷爷，右边是爸爸，六年前用自行车驮了两担杨桃到集市上卖，在公路拐弯处不知道被哪辆货车撞了，连人带车摔下了深坑，可能是后脑碰上了附近的大石头，被发现时人家已经逃之夭夭，爸爸没有再醒来,抛下我们提前去和爷爷做了伴。那时公路还没有安装摄像头，要找线索难如大海捞针，结果成了无头公案。那时我才十三岁，小弟才满三个月。奶奶，妈妈搂着我们哭作一团，哭得天愁地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