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更寒天，媳妇要生孩子，头胎，肚子阵痛得直错牙，却一迭声地催他掏旷劲儿翻箱倒柜：
　　 “快点，把箱子盖，柜门都打开。”
　　 他哪顾得上这些，耳际就像夜班三更听见紧急集合的哨子声，失急慌忙穿上那套厚棉裤大袄，连棉军帽都顾不上戴，胳肢窝架一条拐杖，光着头一瘸一拐走出东厢房。他站在院子里先叫醒堂屋的母亲，继而又摸黑磕磕绊绊去请接生的老娘婆。
　　 南疆那场战争结束之后，他因伤告别大城市的野战医院，评残回到黄泛区故乡疗养，头一遭遇见这种让人心悬的事情。
　　 小村地处“鸡鸣听三县”的穷乡旮旯，三面环水，既不通电，又无公路，连一家治疗头痛脑热的小诊所都没有，更不敢奢望打电话叫救护车了。长期以来，村民生的权利一直被村里的老娘婆所操纵，据说当年他出世的时候也是这个老娘婆接的生。老娘婆是个瘦小得一阵风便能刮倒的倔老太太，接了大半辈子生，从来不分贫贱富贵，只凭个人情绪好坏行事。倘是情绪好时，随着婴儿哇地一声啼哭，她会伸出一双涩拉拉的茧手，血淋淋托住婴儿不让落地，碰巧这婴儿又长个小鸡鸡，她更会用手指捏住小鸡鸡哈哈大笑，笑声常常引发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眼泪鼻涕全随着五官的挪位溢出来。这老娘婆有个习惯，无论啥时辰起床，头件事就是先叼一根烟吸。他求子心切，自然于忙乱中没忘揣半包香烟，其结果却闹得老娘婆咳咳地咳嗽了一路，进门就把一口浓痰连同烟头一块喷在了地上，用金莲小脚趋拉几下，哑着喉咙冲他大声说：“去，快点把窗户，柜门都打开！”
　　 这寒天冻地的季节，大开门窗室内还有一点暖和气吗？他不解。迟疑片刻，见老娘婆翻白眼剜他一下，赶紧照吩咐去做。
　　 继而，老娘婆又转向痛苦呻吟的媳妇说：“把裤子脱光，下身拾掇利亮。”
　　 害羞的媳妇犹豫一下，极不情愿地脱了裤子，按照老娘婆的指使，骑马式蹲在一条冰凉木板凳上，阵痛加上寒冷的缘故，牙巴骨一时嗒嗒响乱磕碰。
　　 “掌个火！”老娘婆一屁股坐在床沿上，重新点燃一根香烟猛吸一口，吐着缭绕的烟雾冲他说。
　　 他连忙从院墙跟掂来一只破铁锅，堆上劈柴燃着火，低暗的屋内顿时浓烟滚滚，飞灰像下小雪花般地直朝人头上和身上飘落。
　　 媳妇蹲在板凳上，由于腹肌收缩，痛得咬牙直哼哼，他见状不由也条件反射地咬紧了牙关。瞅一眼老娘婆，却见她面无表情地吞云吐雾，对媳妇痛不欲生的状况无动于衷。油灯昏昏，映出一张极黑极瘦且布满古怪皱纹的老脸，脸上那双小眼睛眍睺着，乍看颇似隔墙缝透过来两点暗幽幽的光斑。他忽然联想到读过的一篇小说里描写的情景：收生婆既黑又长的指甲、铰脐带用的生锈剪子，以及血淋淋惨不忍睹的哪吒胎……他不敢想象，尽管挨火堆坐着，身上却起一层鸡皮疙瘩。
　　 在他的热切期盼中，老娘婆终于掐灭了烟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又吐浓痰，吐完了嘴里冷丁嘣出来仨字：“挎住蹲！”
　　 于是，五大三粗的母亲伸出如椽般粗壮的胳膊，打背后搂住媳妇的腰，毫不费力把媳妇从板凳上掂起来，再蹲下去，大起大落，就跟盖房子下地基打夯一般。这剧烈的运动不知重复了多少次，直到媳妇咬牙切齿地发了昏，老娘婆才挥手制止了动作。
　　 临产的媳妇被折腾得气若游丝，仍骑马式蹲在木板凳上。老娘婆打床沿上溜下来，弯腰查看情况。他生怕大开着的抽屉磕碰着老娘婆的头，才要伸手关一点，却被老娘婆狠狠剜一眼：“甭乱动！”其神秘表情让他犯半天疑惑。
　　 经过反复折腾，谢天谢地，一个新的生命终于伴随着黎明前的鸡啼声呱呱坠地了！
　　 待屋内静下来之后，他瞅着媳妇那张因失血而显得有些虚浮疲惫的黄脸，禁不住想起开窗户开柜门的蹊跷事，俯下身子小声问道：“哎，你说这叫啥事？”
　　 媳妇平躺在床上，用指尖戳一下他的额头：“傻瓜，不知道乡下的老规矩？开，那是快生的吉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