期待了两年的新房终于可以入住了。就要搬入新居，老伴儿督促我：“赶快把你那些没用的东西收拾收拾，该卖的卖，该送人的送人，新房没地方装那些破烂儿！”
　　 “这老太婆！”我一边整理着书籍，一边回应着老伴儿的唠叨。其实我是个真正的“无产阶级”，除了书一无所有。我这一辈子就喜好读书，觉可以不睡，饭可以不吃，书不可不读。
　　 我打开那个被她视为“见不得人”的藤衣箱，一股臭球味扑面而来。好久没有打开这个箱子了，每次打开这个箱子，都会惹起老伴儿的不快。其实我的箱子里也没有什么，不过是一些珍贵的名著、毛主席像章、红卫兵袖标等当年盛行的东西，要说隐私，恐怕只有舒言送给我的那个日记本、手绢还有来往信件。这几样东西也是老伴儿一直耿耿于怀的心结。
　　 我拿出那个日记本，拂了拂上面并不存在的灰尘，几十年前的一幕又一次浮现在眼前......
　　 初识舒言还是读初中一年级的时候，那年我十三岁。开学已经好几天了，我们这些刚入学的新生正在军训。一天，刚上完军训课，又渴又累的我回到教室，突然，我发现我的座位旁边坐着一个陌生女孩儿。她身材娇小，穿着一件茄花色的格上衣，看样子年龄不大，不像是一名初中生，倒像是幼儿园大班的孩子！我疑惑地打量着这位“雀占鸠巢”的不速之客，刚想开口一问究竟，班主任走过来说：“这是我们班新转来的同学，叫舒言，今后你们就是同桌了，希望你多帮助她。”“嗯”，我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话一出口，又感觉不对，“在老师和同学面前一定要有礼貌。”我想起了妈妈送我来学校报到时的叮嘱，连忙补充说，“好、好！我们互相帮助。”说完我走到座位前，冲她点了点头，并送去一丝微笑。她欠欠身子，往里挪了挪板凳，还了我一个笑脸。我坐下来，故意把身体挺得直直的，用眼睛的余光瞟了一下比我矮半头的新同桌。（其实我也不高，只坐在第二排。）
　　 上课了，老师在黑板上写了两个字：“舒言”，然后转过身来说：“同学们，我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还没等老师把话说完，舒言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忽闪着一双大眼睛望着老师。“她叫舒言，是刚转到我们班上来的新同学，大家欢迎！”全班同学也都站了起来，鼓掌欢迎这个看起来像个大娃娃似的新同学。“今后我们大家在一起共同学习，希望同学们团结友爱，互相学习，互相关心，互相帮助，用优异的成绩报答伟大领袖毛主席对我们的关怀，学好本领长大接好革命的班。”说完，他让舒言作一下自我介绍。“大家好，我叫舒言，舒畅的舒，语言的言，”她用略带四川口音的普通话说。“我老家在四川，爸爸是军人，刚刚转业到这里，在公社武装部工作，妈妈是医生.，弟弟.....。”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和耳朵！眼前这个看起来娇小文静的女孩说起话来却像二十磅大锤砸铁板——铿锵有力！没有一点女孩儿的娇柔与羞涩。这一刻，我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英雄刘胡兰的光辉形象——昂首挺胸，走向寒光闪闪的铡刀......我不知道自己当时为什么会把她和刘胡兰联系在一起，按说她和刘胡兰不是同一年代的人，根本没有任何的联系，风马牛不相及，可是她的与众不同，恰恰就是她所表现出来的与年龄极不相符的沉稳和内在的坚强，正是如此，才让我感觉到她和刘胡兰之间有了许多相同之处，年龄和气概。这样一来她们之间似乎又有了必然的联系......仅仅十几分钟的时间，我对这个“川妹子”便产生了一种从来没有过的、莫名其妙的感觉，是羡慕？是敬佩？还是.....我说不清楚，总之，这种感觉是美好的、令人振奋的，也是由衷的、发自内心的。
　　 第二天一早，出现在教室里的舒言完全变了一个人！她穿着一身草绿色军装，微微隆起的胸脯显示着少女已经走向成熟，两根乌黑发亮的羊角辫上扎着彩色橡皮套，最引人注目的是她头上那个橘红色弯月样的发卡。这样的发卡以前我只在电影明星的画报上见过，像我们这样地处偏僻的农村学校根本见不到。那时候，这样的发卡非常流行，深受女孩们的喜爱，很多女生为了能拥有一个漂亮的发卡四处求爷爷告奶奶的托人购买，拥有了这样的发卡她们会感到身价倍增、无比自豪。舒言虽然身材不高，但五官却很端正，口、鼻、眼、眉分布得非常协调，薄薄的嘴唇、高高的鼻梁，白皙的面颊，尤其是那双深嵌在眉窝里的大眼睛，既像成熟的葡萄——乌黑明亮，又如一泓碧泉，深邃清澈。
　　 舒言是个活泼快乐的女孩儿，她的脸上总是挂着微笑。即便是因为她“过界”衣袖上被我涂在书桌上的粉笔道染白，她也不过是拍打干净后乜斜我一眼而已，并不与我争吵，时间久了，我也不好意思再“楚汉相争”分得那么清楚了。随着时间的流逝，我和舒言渐渐地“混”熟了，她活泼快乐的性格、聪明睿达的心智、积极向上的进取心以及她追求完美的品性，深深地感染了我，让我不得不去不重新审视自己过去的所作所为，是不是伤害到了这个身材娇小但个性极强的女同桌。
　　 舒言的老家在四川省大邑县，爷爷是个习武之人，在当地小有名气。早年，他曾跟随四川军阀刘湘征战在巴山蜀水，由于他们是同乡，深得刘湘的信任，被委以连长职务，戎马生涯大半生，战功赫赫。受家庭的熏陶，舒言的父亲也自幼习武，十几岁便离家参军，参加过解放战争和抗美援朝。他作战英勇多次立功，在入朝不久的一次战斗中，她父亲左手的两根手指被炮弹炸断，在医院治疗期间，认识了当护士的母亲，她也是四川人，从此，他们相识相爱。朝鲜战争结束后，她母亲转业到家乡的一所医院，而父亲的部队却一直驻守在东北黑龙江，他们夫妻过着牛郎织女的生活，直到去年年末，她父亲转业，被安排到当地一个公社担任武装部长，开学的前几天，母亲才带着她和弟弟举家搬迁到这里，全家团聚。舒言是一个勤奋好学、热情向上的女孩。每天早上她都早早来到学校，把教室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坐在那静静地自习。她的学习成绩非常优异，尤其是俄语，不仅发音准确，听不出一点四川方言的味道，而且语法、语句上也都运用自如。她有一个漂亮的日记本，上密密麻麻记满了俄语单词。我经常借她的日记本，投机取巧，应付考试。尽管她每次都表现出不大愿意，可每次都借给我。由于她的“无私帮助”，期中考试，我的外语打了满分——5分！并且在全班同学众目睽睽下，在黑板上书写了考试最为重要的一组短语：товарищМаоЦзэдунбылвеличайшиммарксизма-ленинизма.（毛泽东同志是当代最伟大的马克思列宁主义者），这组短语，我默写了十几遍，记得最扎实，全班只有舒言我们俩个人答对。这么多年来，每每想起，我还都耳轮发热，羞愧难当。舒言的学习成绩如此优秀，除了她具有与生俱来的天赋外，更主要的还是源于她刻苦努力、勤奋好学的结果。那时侯功课不是很多，大部分同学都没有在课堂上记笔记的习惯。舒言却不这样，她始终坚持记笔记，无论是语文、数学、外语这三大主科，还是政治、常识等辅科她都认真对待，一丝不苟。她经常对我说：聪明在于勤奋，知识在于积累，学习是没有捷径的，想要取得好成绩，就必须付出十分的努力。......。
　　 十月的金秋，阳光洒满大地，满目金黄，秋收开始了。学校农工们正在忙碌地整修农具，同学们也都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在为期一周的农技课上一显身手。我们学校是一所半工半读型的农村中学，拥有很多试验田，春播和秋收基本上都是由学生们自己来完成，这也是考核学生们劳动技能的重要实践课。第一天收玉米。一大早，同学们就来到学校操场上集合，班主任老师讲了一些注意事项后，带领我们来到学校东墙外的玉米地。粗壮的玉米棒歪斜地站立在叶子已经枯黄的玉米杆上，原本通红的玉米缨变成了焦糊色，部分脱去了外衣的玉米棒露出了排列整齐、饱满的籽粒。舒言穿着一件海蓝色的外衣，胳膊上戴着一副红底白花套袖，头上扎着一条绿、黑相间的方格围巾，手里提的那只大土篮子和她娇小的身体有些不太协调，怎么看都觉得别扭。同学们俩人一组，那时学校正开展“一帮一、一对红”活动，每组同学基本上都是由同桌组成。刚开始，我和舒言一人一条垄，各干各的，后来我发现身材矮小的她，根本够不着高出她一大截的玉米棒，她不得不把篮子放在地上，一只手把玉米秆拽弯，用另一只手来掰，非常吃力。于是我提议，我们互相合作，我在前面掰让她跟在后面接，这样可以大大提高劳动效率。可是她不同意，固执地非要自己掰，并且提着篮子走到前面和我划开了“界线。”我一边干活一边用眼睛瞄着前面时隐时现的身影，心里暗暗自语，“让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头她尝尝苦头，看她还死不死心眼！”。由于前几天下了一场秋雨，玉米地里潮湿闷热，一会儿的功夫汗水就湿透了衣服。我一边用衣袖擦着顺脸淌下的汗水，一边埋怨着秋老虎的淫威。突然，我觉得身后有人碰了我一下，回头一看，是舒言站在那笑眯眯地看着我，“这鬼丫头！一定是坚持不下去了，来找我合作的！”我心里暗暗高兴，可是脸上却表现出十分严肃的样子。“怎么样，服气了吧！”我假装幸灾乐祸地问，她没有回答，只是调皮地歪了一下头，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我。我掰下两穗玉米，放在她的篮子里，然后用衣袖擦着滚落的汗珠。舒言见我用衣袖擦脸，就忙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递给我，看着洁白的手帕，我没有接，怕把它弄脏了，舒言见我没接，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她把手帕揣进衣兜，低着头，咬着嘴唇双手狠命地撕扯着篮子里玉米棒上的玉米衣，眼里噙着泪花一句话也不说。见她误解了我的意思，就想跟她解释，可她忽然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怔怔地望着她的背影，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那时侯，我只有十三岁，对于男女间的那些事只是懵懵懂懂还不太完全明白，舒言的情感流露，我一点也没有感觉，一直认为，舒言是误认为我看不起她才没有接她手帕的，根本没有往其他方面想，更没有想到我的拒绝会给她带来那么大的伤害。
　　 第二天起土豆，农工们赶着牛拉的犁杖在前边犁，同学们跟在犁后捡。由于犁少学生多，大家都挤在一起，大喊大叫地争抢着被翻出地面的土豆。舒言还是昨天那身打扮，只不过手上多了副线手套。她看见我一句话也没说，脸上也没有任何表情，我本想向她解释一下昨天事，可是一时又没有合适的开口机会，只好作罢。舒言手拎着土篮子，在人群中来回奔跑、穿梭，娇小的身体极其灵活，就连我们这些半大小子都抢不过她......
　　 中午收工了，同学们累得一个个瘫倒在地头，话都不愿意说，舒言却依旧精神饱满，看不出一点疲惫。她坐在地头被割倒已经晒干的茅草上，脱下灌满了土的解放鞋，在地上磕打着，这时，几个女生围过去，不知在她耳边低语了些什么，然后哄然大笑着跑开，她站起身来，连鞋子也没穿就追向她们，看看追不上了，就弯腰抓了一把土洒向她们，自己也弯着腰咯咯地笑个不停，那银铃般的笑声在空旷的田野里久久回荡......
　　 一周的劳动生活结束了，同学们得到了很好的锻炼。这期间，没有一个人叫苦、叫累，没有一个人逃避、偷懒，都表现出了良好的个人素质和团队精神。总结会上，我们班被评为“精神文明优秀班级”，受到学校表扬，全班同学劳动技能考核全部评优。
　　 时光荏苒。转眼，一个学期过去了，我们这些“小豆包”步入了二年级。
　　 开学不久，校园的温馨就被打破了。随着文革的深入，两派斗争越来越激烈，开始，两派之间只是粘贴大字报互相谩骂攻击，后来发展到公开对抗，引发了多次暴力冲突。今天这一派得势纠集一伙人批斗另一派，明天另一派联合一伙人批斗这一派，一时间，温馨的校园变成了硝烟弥漫的战场。一些不法分子也乘机作乱，浑水摸鱼，大肆偷盗抢掠学校财物，仅短短的半个学期，学校就发生了十几起盗窃案件，损失惨重。更为严重的是，由于正常的教学秩序无法保证，很多同学都辍学了，尤其是那些和我一样农村户口的女孩，由于受传统观念、家庭经济条件、交通不便等诸多因素的影响，本该坐在教室里接受人生启迪、获取知识滋养的她们，却无奈地离开了校园，回到了她们并不渴望的乡村。从此，她们的命运发生了根本改变，这种命运的改变是残酷的、沉痛的。二班有个汪姓女同学，学习成绩一直都很优秀，她不愿意放弃学业回农村过那种面朝黄土背朝天的艰苦生活，可是她的父母就是固执地认，为女孩子上不上学都一样，最终都得嫁人吃饭，不给她提供学费，无奈，她离开了学校。辍学以后，情绪低落的她曾多次流露出要离开这个世界，去寻找“自由”，在一次和父母发生了一点小矛盾争吵过后，她竟然真的选择了轻生，上吊自杀了。一个如花的生命逝去了，当然，我不赞成她这种对生命漠视的做法，毕竟生命是宝贵的，每个人只有一次，但是，她敢于用生命去抗衡命运的勇气，还是让我由衷的钦佩！一九六八年的中秋，开学还没几天，我们班主任老师就因为“散布反动言论”被送进了学习班，学校也基本上停课了。那时，正值和“苏联老大哥”关系紧张时期，在“深挖洞，广积粮，不称霸”和“备战备荒为人民”的口号下，学校组织全体师生烧砖，挖防空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