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无法弥补的遗憾(短篇小说)
希望这是一篇能称作小说的文本,这样,你就不会把我和文中的“我”等同起来同情,或是厌恶。但我又不得不承认,在叙述的过程中,我和“我”,其实合二为一了,精神上同样经历了快乐和忧伤,压抑,甚至麻木。
“我”活得不易,我也是——兼怀过去的时光。
一
躺在书房的行军床上,我试图在思想上理顺我的生活,可是客厅的那个男人让我无法思考。现在已经00:40,几分钟前上卫生间时,那男人还在。以前没见过这人,不会是她家的亲戚吧?亲戚都见过,如果是,不会不打招呼的。
那……
离婚半年多,书房成了我在家惟一自由的天地,门一关,没有纷争,没有埋怨,什么都没有,就连睡觉也可有可无,日子过得相安无事。
但当我在自己家,却没有理由询问一个陌生人时,我意识到,我,只是个房客。是我自以为,我在,家就在,其实不是。家,在半年前就没了,再待下去,就是个赖着不走的房客。
唿。我长出了一口气。
搬,必须搬。
不知怎么就想起了19岁那年,刚进大学的第一天,我剪掉平生第一茬胡须。我发过狠心,考不上,我一辈子不剪。
二
两室一厅,13楼,租金一年一万二,半年一缴。
要6000块,钱不够,可地段合适的就这一处。借。晚上8点,办完手续,归我。
这就是家了?咋睡呢?
已经20:30,赶快,超市买。
床垫、床单,被子、被套,还有洗漱用品及一应杂物。选好这些,却找不到出口,超市太大,明晃晃的,刺眼。
搬弄到家才发现,这家,又脏又灰,还有股别人家厨房的怪味。于是我把卫生间和厨房一遍又一遍地擦,不停地擦,直到汗水流进眼角,我弓着腰好不容易蹭到客厅,扶着卧室的门框歇会。等把小间卧室也打扫出来,夜已经很深很深。铺上床垫后,我手上的被套却死活套不住被子,抖来抖去,一鼻子灰味,呛得我一喷嚏扑倒在床垫上。算了,睡吧。于是我伸手去薅枕头,手却凉在了半空。没买呢,还。
三
第三天头上,我梦到了《二泉映月》。
阿炳的《二泉映月》,听得我心里凄惶。但我喜欢。我知道这只是梦,不舍得睁眼,一睁眼,这凄惶就在眼前了。想起一部记录片,回放阿炳本人去录音,怯生生的,觉得替身演得不好,没有一点大师的范儿。现在觉得这味儿对,我要是阿炳,我也怯。
在被窝里,我动了动,让皮肤摩挲着棉被,有了一丝柔软的温暖,心情似乎好点。跟着曲子就哼:
北风那个吹
雪花那个飘
……
那一丝温暖也仿佛顺着鼻息溜走。
……
人家的闺女有花戴
我爹钱少不能买
扯上了二尺红头绳
给我扎起来
哎哎哎哎,扎呀扎起来
……
忽然,我觉得有些不对,曲子明显欢快起来,是《白毛女?北风吹扎红头绳》吧?
我停下来。
听。
是有二胡。是《白毛女》。有人在拉。
就是这欢快的一小节,极鼓舞人。我睁开眼来,亢奋地唱:
哎哎哎哎,老子爬呀爬起来!
四
她打来电话问,你的衣服还要不要?
我说,我不在昆明,方便的话,帮我装在一个袋子。
其实我在,衣服才是真的不想要。家没了,什么都不想要。
五
不想工作,也干不好,请了假,就想一个人待一阵,静静的,一个角落就够。
除了装宽带,好几天没下楼。每天从一间屋踱到另一间,看地板,看墙,看窗。窗外的城市,没有绿色,在我眼里,和贝鲁特西区一样,是瓦砾。再看墙,看地板,躺下,看天花。
早上7点,习惯等着隔壁凄惶的二胡声。
《一枝花》吧?这首伴着义士武松浪迹江湖的曲子,今天属于我。伤感的滑揉散板,几乎让我潸然泪下,随后的慢板厚实、圆润,加上激昂的八度大跳,一腔悲壮,桀骜叛逆。
我断定,隔壁住的一定是老张头,弓长张的张,每天拿着弓子咯吱我的心情。
最后是快板,不喜欢。速度、节奏,觉得像狮子楼上铿铿锵锵、暴饮恶食的俚俗婚宴。
婚宴,却让我想起,牵着一身娇红的她,一桌桌敬酒……
终于,有什么夺眶而出,空气变得潮湿而粘稠。
六
该来的终究来了。
一刻间,仍是猝不及防!
满脸无声的滑落,狂野而汹涌。
剜去旧疮是疼痛的割舍。
也好,不必谎言后荒诞地对视。
既使完整有可能完美,谁能收拾揉碎的遗痕?
婚姻伤逝了爱情。
那些亡故的拥抱,欢颜后的沉寂……
是该离去,痛,更淋漓。
七
在道德和情感范畴内讨论婚姻,大抵都能在原谅和宽容中化解矛盾,所以,我不愿,也不认为在婚姻中分辨非此即彼的大是大非是很明智的,同时,也不认为选择分离是最为恰当的。当婚姻让我无所适从的时候,我迷茫,而最终的结果摧毁了我的信念,有什么能让血浓于水的亲情绝决到互不相干、形同陌路?真实中是否尽藏虚妄?我怀疑一切存在的意义。只有身体本能的反应,感觉异常真切,饥饿,有充实的欲望;困顿,有酣然的梦乡。
我将我心包裹,不再有信任感,不再渴慕信誓旦旦的爱情;对明天,不希望,不幻想。
但是,越理性,越有清晰的撕痛。
想麻木。
我把自己推给繁忙的工作。
八
几日几夜的连续工作,累得实在。高度的紧张过后是身心的疲乏,贪婪的沉睡,没时间概念,虚脱得像手术后的病人。
拧开台灯,让广场上飘来的花灯唱腔揉进寡白的光里。
轻轻在摇椅里晃荡,习惯被寂寞吞噬在摇椅上。点一支烟,让刺激从鼻腔穿透上颚,挤过喉咙,一直弥漫到整个胸腔,稍歇1秒的沉醉,再缓缓呼出淡蓝的烟雾。穿过夹烟的手指,朦胧间感到时间悄悄地滑过。此时,生命被省约了8秒。
来杯香浓的咖啡吧,要烫!慢慢化开蒙在意识上的那层糖衣,缓慢的溶化、温热的关怀、惬意的小憩。不想要茶,太清淡;不需要酒,太刚烈。
就这样。
九
就这样,我撇下迷茫,重拾那些温暖人心的东西。
迷上阅读。不是任何时候都有这样的心情享受,阅读,需要心灵滋长出甜蜜的触角,去品味、体会,或被引领到一种境界,一个高度,领略智慧的峰壑。
迷上音乐。有时仅只是声音,我很会将人声从音乐背景中剥离。恩雅,带我跨越很遥远的时空;惠特妮?休斯顿,让我在最高最高的地方逍遥;朱哲琴,像穿过空明蓝天的风在飘。爱听喜多郎的电声,关上灯,就和他一起漫步在《丝绸之路》。当然,最愿意的,是和德沃夏克一起畅游《新大陆》,有人报幕的话,一定会说:有请13楼世界最最动情的指挥家。
迷上文字。一种自己和自己说话的方式,不过,有些东西,比方清雅高贵而又易碎的青花瓷,因为太爱,太喜欢,总不敢用文字去触碰。
还有……
十
还有,那天走过的那段老墙,抚摸了墙上的阳光,却不再有拥抱,不再有红装裹着的清冽的笑。
想起一个词,轮回。
爱过,并失去,像完满了一个轮回。
我清楚,这是今生无法弥补的遗憾。只想告诉自己,那些生活中依然有珍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