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老姑娘(小说)
一
如今农村到处盖起了小别墅,有些村子开始翻建起了商品楼,俨然农村走向了城市,哪里还能看到三十年代“建筑”的影子,然而幸福村外就有一处别样的风景,别样的建筑,它是荒野的奇迹——那间百亩农田边鹤立鸡群的破旧的矮矮的茅草房,远远看去好像谁家在农田边堆了个大草垛,茅屋顶的茅草风一吹就会四处飘散,茅草不知换了多少回,眼下,又已经薄薄的,但仍然还很结实的覆盖着,四周用土坯垒砌的土墙,土墙的外围已经长满了青苔,一些不知明的小花,小草将茅草屋修饰出另一副自然画面。这间茅草屋在这片荒野里坚强的守护着它的主人,一个白发苍苍的八十几岁的老太太,村里的小孩子都叫她老姑姑,大人们都叫她老姑娘。
原来这个地方也不全部是农田,和茅草房并排还住着七,八户人家,后来因为村里人口增多,要扩展田地,村干部就让大家搬到村子里去了,一来,可以增加农田的面积以增加粮食的产量,二来,村里人多了也热闹,乡亲们也可以互相照顾,大家都觉得村长说得很对,乐呵呵的搬家让村民们来拆房子,高高兴兴的在村里盖了新房子住下,唯独老姑娘死死守着这间茅草房,不让拆,不管谁来劝都不行,最后村里想到了她远在远方某个城市唯一的亲人——远房表侄,希望表侄子能将老姑娘劝说了搬离这个地方。
表侄抽空回到幸福村,带了一堆礼品给这位十年没见的表姑,老姑娘看到表侄的一瞬间仿佛什么事情都看透了。
“你回来干什么?你怎么舍得回来了?”老姑娘瞪着眼睛看着表侄子。
“姑姑,您还是将这茅草屋拆了和我去上海吧,您一个人在乡下爸妈也都不放心您,再说在这空野之中住着,到了晚上真的挺让人害怕的,所以他们让我来接您!”表侄子边说着边往老姑娘身边靠近。
“带我去上海?那时候我娘生病时请求你爹娘把她带到上海去治病,你爹娘是怎么说的,你知道吗?说什么已经病成这样了再治就是往水里扔钱,没必要这么浪费钱了,我就奇怪了,他们都没回来看一眼我娘怎么就知道她病成什么样子了?分明就是舍不得花钱,要不然我娘也不会……”老姑娘说着用衣袖拭了拭眼角。
“姑姑,这么多年我爸妈也很内疚,一直没脸回来看您,这不,最近我公司特别忙,可是他们突然就想起您了,非要我回来看看您,还一再叮嘱要我带您一起和我回去呢”表侄子一脸的歉意。
“当初还不是这里的房子这里的土地这里的人把你爹养大的?你爹小的时候你爷爷奶奶在外面做生意将你爹扔给了我们家,然后你爹就成天粘着我,让我喂他吃饭,晚上还得陪他睡觉,他睡觉的时候总喜欢拽着我的衣服不放。我稍微动一下他就醒了,为了让睡个安稳觉,我就一直侧着身子睡,不敢动,害怕把他动醒了,再冷的天也是一个姿势,我的半只胳膊一直露在被子外头,时间长了我的肩膀到了夏天就开始钻心的疼。我一把屎一把尿的照顾他,我也只是比他大了十岁,我也还是个孩子呢,有一次他生病了我就整夜整夜的守着他,他不肯喝药,我就陪着他,我喝一口,他才肯喝一口,最后他的病好了,我却累倒了,他总以为自己是有钱人家的孩子,总是在外面欺负别人家的孩子,不是抓破了人家孩子的脸就是撕烂人家的衣服,我爹娘给他做了多少善后,陪了多少铜钱啊。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我爹娘的儿子……小兔崽子,我知道这次你是听了村里人的话被他们喊回来要拆我这宝贝房子的吧?你给我滚,这片土地对你没有感情对你爹可是有恩啦”你和你爹娘,你爷爷奶奶一样的没有人性吗?”老姑娘挥起手中的“龙头”拐杖朝表侄打去。
表侄被老姑娘这么一嚷嚷,吓得抱着头求饶“姑姑,我真的是回来看您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时间回来看您,真的很想您,以前爸妈是对不起老太太,我也常常听爸妈说过他们愧对了幸福村的堂嫂,非常后悔。后来在老太太去世后决定给您在村里盖间瓦房,您就是不要,您看您现在这样子,您这是何苦呀……”还没等他的话音落下,老姑娘的拐杖已经落到了他的头上。
“滚,滚,想拆我这命根子,除非我死了,我们老陵家的地方就这么容易让了,这房子我得守着,老陵家也就剩这么点地方了……”老姑娘气得猫着腰直喘气,还不时跺着她的三寸金莲。
“好,姑姑,我走,这些补品您就收下吧”表侄将礼品往地上一放逃也似的跑了。
“回来看我?回来看我是假,要是真想我了怎么十年多没个消息?这个时候回来看我?”老姑娘边说着边用拐杖敲着表侄带回来的大大小小的礼品盒。
后来表侄来看过几次老姑娘,但没再提让她拆房子的事,她看到了老姑姑的倔劲,也明白了老姑姑对祖屋的一片深情,在村里住了几天,就走了。
二
这个茅草房是老姑娘的爷爷的爷爷留下来的,在老姑娘很小的时候,爷爷是地主,大大小小的土坯房,砖房五十余间,耕牛十几头,大船四、五艘,良田几百亩,上上下下家丁二十多个,陵家的财富,别说是在幸福村,即使在方圆八十里内,也算得上数一数二了,后来文化大革命,地主阶级自然成了批斗的对象,老姑娘的爷爷被拉去批斗,整天被捆绑在电线杆上不给吃喝,头上戴上用纸(一般用白纸)糊的长锥形帽子(俗称:椒帽)让受压迫的人民群众在大会上陈述他的“累累罪行”说到动情处往往会受到群众的爆打和侮辱!再坚强的人都受不了这样的折磨,何况老姑娘爷爷身体弱年纪又大,老人家终于倒下了,随后老姑娘的爹自然接替了老姑娘爷爷的“被批斗”工作,但是她爹爹是公子出生,一介文弱书生,大风都可以吹跑的身子骨哪里经得起这么些大风大浪的冲击,没过多久也追随爷爷离开了这个世界。
转眼间,他们从富裕十足,家丁兴旺的大宅院子,变得落没不堪,一夜间从天堂跌进了地狱,老姑娘家的田地房子全部被没收走了,只留下两间茅草房,因为经受不住长年累月风雨的摧残,一间已经渐渐倒塌,老姑娘和她的母亲相依为命,唯一的亲人就是父亲的堂弟的堂弟---老姑娘的远房堂叔也在她们家落难时带着妻儿离开了幸福村定居在了远方的城市。
母亲原来是一个贫下中农的女儿,忠厚老实,无论大家怎样对她冷嘲热讽,给她白眼,甚至有捣蛋的孩子用小石头打她的母亲,母亲都只是默默的低着头忍受着,她常常告诉老姑娘“孩子,这是咱们的命,以前你老太爷他们那一辈子作的孽,我们给他们还吧。”
为了和老姑娘继续生活下去,母亲在乡亲们的吐沫星子里忍气吞声着,有时候还会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
时间长了以后,大伙见她们母女俩品行很好,没有地主人家霸道和嚣张的影子,挺规矩的一对母女。有时候看着也挺可怜。慢慢也就接纳了她们,还让老姑娘的母亲加入了集体的养猪劳动,可以挣得工分,这样老姑娘和母亲在幸福村艰难的生活了下来,四十年前母亲也因病离开了她,那时候的母亲也就五十岁,从此三十多岁的老姑娘就这么一个人守着那间茅草房。曾身为小姐的她既不会种地更不会干农活,好在她干得一手绣花的活,远近村民谁家办喜事了,都得请她去给新娘子做绣花鞋,在被子,枕头上绣上个龙凤图,喜娃娃。说来也真神了,老姑娘绣的龙凤似要盘旋而飞,绣只兔子仿佛要吃草,绣个娃娃简直就想伸手抱一抱。老姑娘也总是尽心尽力的为大家绣着花,她也只有在绣花中才能找到她的快乐。
三
张二狗的弟弟原本是年底才结婚的,哪知道张二狗的爹爹在刚过年就突然患上了破伤风,不治身亡,按照农村的习俗,家里有人去世的当年不可以办喜事,必须等到三年后才行,张二狗的弟弟急坏了,好不容易找到的媳妇,三年后还会是自己的吗?
“结婚,可以边办丧事边办喜事,农村这就叫冲喜”张二狗的母亲最后决定着。
“可是谁帮咱们绣鸳鸯?听说老姑娘被十里村的张三魁请走了,一时半会回不来呀?”张二狗告诉母亲。
十里村离幸福村有二十多里路,一个大男人去个一趟还得大半天呢,何况小脚的老姑娘,她来回就得两天两夜。
看眼下火烧眉头“托人给老姑娘带个话,不管如何都请她帮了这个忙尽快的赶回来”张二狗的母亲还是决定试试看。
十里村的老姑娘是晚上接到张二狗家捎来的信,瞧着手里还有一堆没有完成的绣品,她皱紧了眉。
“怎么办呢?连夜赶吧,眼睛前不久刚害过红眼病还有点疼,不赶吧,对不起村里的乡亲们。赶,赶紧绣好了,回去吧,”老姑娘觉得自己村里乡亲的事就是她老姑娘家的事,这样想着不禁手脚加快了许多。
夜半三更,人们都已经进入了梦乡,夜很静,静得连张二魁家吵得最凶的大黄狗都睡着了。只剩屋角草堆里“唧唧”为她唱歌的小虫陪伴着她。
“冷哦”老姑娘拉了拉那件单薄的衣衫,继续着,她很想休息一下,但是一想到张二狗家的事她的手好像更加快了起来。
“不能停下来”她告诉自己,她一定要在张二狗爹爹出殡前赶回去,回到她的幸福村去。
瞌睡虫找到老姑娘,“哎呀,痛”她惊叫着,绣花针再一次刺到了她原本就已经被针刺破了的手指,鲜血直流,不知道这个手指已经被刺破了多少次了,她只是用嘴唇吮吸了一下。
她顺便耸了耸酸痛得麻木的肩,揉了揉微微发疼的眼睛,只停留了片刻。终于在天亮之前赶完了张三魁家的绣品,谢绝了张三魁留她吃早饭的邀请。张三魁也是个硬汉子,不但多给了老姑娘几个铜板,还硬揣了几个馒头给她,老姑娘告别了张三魁便马不停蹄的往幸福村赶。
两天两夜的路呀,赶到幸福村的时候,老姑娘已经三宿没合眼了,半路上她撞在了田埂边的大堤上。半天才爬了起来,最后她索性从路边的槐树上折了根粗树枝当拐杖坚持着一拐一拐的走回幸福村。
“喝口水,吃点点心吧,老姑姑”张二狗看到风尘仆仆赶到他家的老姑娘便急忙迎了上去。
“不用,正事要紧,耽搁不得,快将绣品拿来”老姑娘吩咐张二狗,她已经疲惫不堪,不愿意多说一句话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不能耽搁了孩子的婚事”。
“老姑娘,你不要着急,来得及的,你先休息一下吧,瞧你眼睛红得能吃人了呢”张二狗母亲瞧着满脸倦容的老姑娘心疼极了。
“没事”,老姑娘接过张二狗母亲递来的绣品只是淡淡地回了一句就开始跳动着绣花针。
张二狗的弟弟终于迎来了顶着老姑娘绣起来的金黄色龙凤盖头的新媳妇。
然而,老姑娘却病倒了,病倒在她茅草屋里那张“吱吱呀呀”唱着歌的小竹床上,那也是茅草房里唯一的可以看得上眼的“家具”,老姑娘一病就是半个月,大伙忙着地里的庄稼,忘了健健康康的老姑娘也会累得病倒了,而且还是一病不起,病倒的日子里,老姑娘每天坚持着为自己煮好一锅粥,将就着吃一天,不知道是因为老天保佑着老姑娘,还是老姑娘年轻身子骨强硬,半个月过去老姑娘的病也自然的康复了。
大伙很喜欢心地醇厚,没有脾气的老姑娘,在大伙的心里她就是绣神。很多大娘小媳妇一有空闲就喜欢跟着她学绣花,她也总是很耐心的不厌其烦的教着大家,日复一日的绣花,她的手指上结成了厚厚的老茧,她时不时的坐在太阳底下抚摸着手指上的老茧感叹着“老咯”。
四
日子如梭,光阴似箭,老姑娘已经五十多岁了。她的眼睛开始不好使了,穿个针都得好几回,有时候干脆都穿不了,总得请别人帮忙,并且穿针的时候手总是抖个不停,做事情没了原来的利索劲。她已经不是那个“绣神”了,找她的人也就渐渐的淡了,后来随着社会的快速发展,漂亮的嫁妆,被子,枕套都已经早早的被机器绣上了各种精致的图案,那些手工绣品也不被年轻的后生们看好了,老姑娘的手艺渐渐的被人们遗忘了,自然老姑娘也就失业了。
失业后的老姑娘闲时,白天就在村子里东家西家的窜门,到了中饭时候帮着老人们烧烧锅,刷刷碗,捡捡菜,只要她干得动的活她都帮着干,农忙的时候大家都去了田里干活了,便在村里东头走到西头的“巡逻”,好在她的腿脚还很利索,脚虽小但是不觉得累,整天总是乐呵呵的,也别说,大家好像也习惯了老姑娘在村里“巡逻”,如果哪天在村里没看到老姑娘的影子大伙心里就好像丢了一样宝贝,在地里干着活也总是不踏实,如果谁家里实在忙得没人照顾小孩子,只要被老姑娘知道了准会主动找上门帮人家照看孩子,最后乡亲们都会留下老姑娘请她吃一顿饭,条件稍微好点的还会给她几个铜钱或者旧的衣服。
那是个收稻子的季节,天气晴朗,风吹日晒,大伙吃完午饭都匆匆的赶到地里收割去了。“这么好的天气赶紧把庄稼收回来,这个时候的稻子不能淋雨的”大伙都这么想着,村子里就看不到一个青壮男女,很多人家都是大门紧闭着,少数的家里留有老人看着孩子,老姑娘和往常一样在村子里转悠着。
村东边的老赵头一个人在家看着两个孙子和一个孙女,大孙子六岁,小孙子刚会走路,孙女也就三岁吧,吃完午饭没事情做人自然就会犯困,老赵头靠在门框上看着孙子,孙女们在自己家门前玩耍,开始还偶尔的喊几声“喃喃,叮叮,宝娃,不要到前面的河边玩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