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古老大地上一朵孤寂的萱草花，徐徐向烟火人间降落。
　　 她，听得见，而天生不会说话，却曾经有名漂亮，爱整洁；她，曾是一个低眉顺眼的小媳妇，在粗暴丈夫的拳脚棍棒下辗转，更在恶毒婆婆的虐待刁难里挣扎，虽然生活在喧嚣的无声世界，三从四德仍是她挣不脱的宿命和枷锁。后来，丈夫暴病死了，接着，婆婆也死了，她成了一个拖着两个嗷嗷待哺儿子的寡妇。寡妇门前是非多，寡妇心里赛油锅，再苦再难，只有往肚子里咽，多少次夜深人静咬着泪水泡透的枕头，想：“什么时候等孩子大了，一个个结婚成家，大红花轿抬着媳妇进了门，孩们过上好日子，自己就熬出头儿了！”
　　 痴痴想着，竟然笑出声来！
　　 她靠种植萱草、加工金针菜将两个儿子相继养大，她把自己的心魂都凝结在朵朵黄花里，于是有血的颜色，血的馨香。她起早睡晚，赶集上店，历经岁月与政治风波的洗礼，她无可逃避地老了。虽不到六十，头发己经全白，满脸皱纹，走路蹒跚缓慢。黑粗布衣服补丁摞补丁，目光暗淡浑浊，只有眼前飘过鲜亮的女子时才会突然放光，直直盯着人家走远，干裂的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声息。“看什么啦，他老婶？”每逢这时，总有人故意拖着声调同她搭腔。她看见别人嘴动，头也不抬，蹒跚行去，背越发地驼了。
　　 每逢年节，她都看见大儿子都黑着脸摔盆砸碗，指着她的鼻子大吼：“没本事养俺们干啥！看看人家，再看看你，祖宗的脸都让你丢尽了，你这个老不死......”她不说话，重新盛好饭放在儿子面前。
　　 她不顾尊严，逢人就拉住求求给自己的娃说个媳妇，嘴里哇哇直叫，不停比划。她腰板塌陷，目光偏执，一次竟然挤进别家的结婚现场，虚幻中一把拉住新娘子就走，说：“媳妇，走，上俺家......”她摇晃了一下才醒过来，羞愧几乎做出这丢人的举动。
　　 她的大儿子35岁那年因为奸淫杀害空巢乡村留守儿童被人举报，枪决了。后来传出是她这个当娘的哑巴所为，她成为众叛亲离的疯婆子。另一个儿子远走他乡漂泊打工。他有知识，脑子活，胆子大，见识过花花世界，做事越来越出格，虽然几乎不回家，有时倒寄回来一些钱。只是每年清明她多了两项内容，流着泪痴痴地在儿子坟前坐一阵，流着泪痴痴地在被杀害的孩子坟前坐到天黑。她在坟前洒下一些花种，年深岁久，坟冢被花儿淹没了。
　　 冬天，她装扮一新的小儿子开着小车从广东回来了，在偏僻的乡村引起震动：小儿子发了！接着，小儿子展开雪耻行动，买地买楼，宣布必须找一个家乡妻子！行动很顺利，金钱的魔力招来不少虚荣的女孩，有的父母领着。小儿子不仅要考察外表，还要在床上考察。最终敲定一位，下了聘礼商定下结婚日子，广发请帖，眼看她梦寐以求的儿媳妇的大花轿就要抬进门了！
　　 作为母亲，她既兴奋又不安。儿子风光自然是好，可这来历不明的财富和儿子不检的行为又让她七上八下。她知道自己落伍了，可仍忍不住用只有自己才听懂的语言唠唠叨叨：“娃，无论到啥光景，心要放平，路要走稳，别学你大哥......”儿子太忙了，被朋友们簇拥着，一口一个老板地叫着，没时间也听不懂她的叨咕。
　　 她居然变了。两只眼睛清亮，腰板也直了，走路几乎和年轻时一般快，话也多起来，脸上总是挂着笑。随着喜事临近，她有了初恋般的喜悦，心头小鹿乱撞，梳洗打扮，用毛巾包住白发，用毛巾掸去尘土，用毛巾反复擦拭手脸，脸儿羞涩地泛红，眼睛光芒四射，时而又掠过不安的云翳。夜里，下雪了，听着雪花簇簇地拍打窗户，她爬起来，要去儿子屋里看看被子可曾盖好，可需要一碗金针菜炖肉汤？
　　 烟气腾腾的屋子里，儿子在和一群人喷云吐雾地吸毒，都说这次的货纯货好，必将在家乡开辟出一番新天地！
　　 门开了，她脸色惨白站在那里，泪流满面，抖得像风雪中的萱草叶。她几乎用一种心脏碎裂的声响呻吟道：“我的娃...娃儿们呐......”就瘫倒在地，昏迷过去。
　　 结婚那天，大雪飞扬，鞭炮震天，如花的新娘子带着绯红如火的憧憬从大红花轿下地的那一刻，不知从哪冒出来的她死死拽住姑娘的手臂，哇哇叫着，指指姑娘，指指儿子，又指指自己的心口，不停地摇头摆手，泪像断线的珠子一颗一颗滚落下来，打湿了冰雪。
　　 人群哄笑起来：“疯妈妈不同意......”
　　 儿子气急败坏地冲过来，刚要动手拉开她，突然钻进来几个警察，咔嚓给他戴上一副铮亮的手铐，然后，拖着他往远处的警车走。
　　 人群凝固了。儿子绝望地回头对她喊：“娘！为什么你害完哥哥又来害我......”声音在风雪中扭曲而凄厉。
　　 她发疯般追着儿子奔跑，跌倒了，爬起来，再跌倒。她揪着自己的头发，撕扯着自己的胸口，不停地哇哇呼喊，大颗大颗的血泪滴落，染红了白雪的大地......
　　 人群动容了，不少人流下了热泪......
　　 冬去春来，萱草叶发；夏日炎炎，花开似火。秋草黄，白雪飘，沿着弯弯的乡间小道，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妇背着沉重的竹篓，行走在千村万家，将金灿灿的母亲心交到每个人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