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尖】钱途(情感小说)
一
张家湾之所以叫张家湾,是因为蒸水河在这里转了一个大弯,岸上有一个小村子,村子里的村民都姓张。张家湾虽谈不上人杰地灵,却也称得上山青水秀。蒸水河九曲十八弯,蜿蜒从村前流过,河水清澈见底,碧波荡漾。周边山上生长着许许多多的野板栗树,每当板栗成熟的时候,常常引得十里八乡的人来采摘、游玩。
这天天刚亮,早起的村民发现了一件怪事:沿蒸水河河堤公路上,一溜停了十几辆小车,一直停到了村口。以前也偶有小车光顾张家湾,但像这么大规模还是头一次见到。这是……哪位首长下来视察——还是发生了什么大事啊?村民们聚集在村口,猜测着,议论着。
随着车门陆续打开,车上下来了一群人。这群人中有几个熟悉面孔:镇长,村书记,村长,还有一个是夏生。夏生被这伙人簇拥着,一路走来,见了站在一边看热闹的村民,也不说话,只是学着在电视中看到的领导下来视察的样子,把一只手不停地摇着。
这个夏生又回村里干吗?早几年他承包了村里的几座小山,铲除了山上茂盛的板栗树、松树和花草,种上了玫瑰,还在山下砌了几栋房子,说是要搞农村合作社和农家乐。几年下来,山上的玫瑰长得稀稀拉拉,让原来草树葱郁的山变得像一只脱毛的公鸡。倒是山下的房子派上了用处,变成了赌博窝点和一些有钱有势的人物和情人幽会的地方。
今天这么多人陪着他一起来,肯定又有什么花花点子。
二
夏生是张家湾的人。以前并不出名,如果说硬要在他身上找出一点名气,就是他的“赖皮”和“见钱眼开”。
夏生的“赖皮”是天生的。别人在娘肚子里只呆十个月,可他在他妈的肚子里足足呆了十一个月,那么热的天让他妈多受了一个月的罪。出生时,他也和别的婴儿不一样,闭着眼,闭着嘴,一动不动。他妈妈吓得直掉眼泪。接生婆二奶奶也急得额上直冒汗,慌里慌张地从衣袋里掏手绢擦汗,手绢带出了一枚硬币,“啪”的一声掉在地上。这时奇迹发生了,随着硬币落地的响声,夏生的眼睛睁开了,接着“哇”的一声哭了。就在二奶奶还一愣一愣的时候,夏生的“小鸡鸡”射出了一股细流,落落实实射在二奶奶脸上。当时二奶奶心里嘀咕开了:自己接了一辈子生,还从没见过这样“见钱眼开”“憋尿射人”的婴儿。
夏生虽然在娘肚子里比别人多呆了一个月,但智商并不比别人高,读书时学习成绩平平。可他却喜欢出风头,见不得别人的成绩比自己好。有一次考试,他的同桌考了九十分,他只考了六十一分,心里很不舒服。中午午睡时,他趁那同学睡熟了,就从钢笔里挤出二滴墨水涂到那同学的脸上。完了,他又拿出自己吃饭的搪瓷饭盒,对着那同学的耳朵,用筷子“嘭嘭”敲了几下,生生把人家从梦里拽了出来。后来老师知道了,罚他在操场敲了一节课的饭盒。估摸着他心里顺不过气,硬是把那只饭盒敲得面目全非。再后来,他就赖着要老师赔他一只新饭盒。新饭盒到手后,他就在班上吹他是如何如何的厉害,老师都得听他的。
长大后,夏生也并没有显出他有多能干;读书不成学艺,学艺不精又经商,经商又亏本,直到三十岁才讨了老婆竹香。虽然夏生虚度了三十年岁月,但他却练成了一样绝活——嘴巴功夫:他能把石头说得开口,能把死人劝得走路。凭着这一本领,在他三十二岁、他儿子一周岁的时候,终于时来运转。他不知怎么就巴结上了谢县长,在谢县长的帮助下,他在县城承包了几项工程,那钞票就“哗哗”地往袋里流,不久就成了千万富豪。后来,他一边继续承包工程,一边又在家乡投资搞种植、养殖和农家乐。
夏生有了用不完的钱,就在城里买了房买了地,还买了豪车买了股票,成了地地道道的城里人。成了城里人的夏生自然就有了城里人的模样:头发梳得溜光,皮鞋擦得锃亮,走路大摇大摆,说话粗声粗气;小肚子圆了,细蜂腰粗了,胸脯向前挺,眼睛往上翻。原本他也长得不算丑,眼睛是眼睛,鼻子是鼻子,规规矩矩地呆在不算宽阔的圆脸上,和他见上三五次,回头就能忘了他的模样。可他成了城里人后,那脸上就变了样:下巴上垂了一圈肉,眼睛被挤成“一线天”,鼻子成了“蒜头”,嘴巴变成“樱桃”,脸庞就像十五的月亮。给人的感觉就是丰子恺笔下的漫画,能让人过目不忘。
夏生的长相变了,脾气也跟着变了。说话动不动“老子”,张口常常是“你娘的,你算老几”。这也难怪,有钱人嘛,没有脾气还能算有钱人!但是,夏生在谢县长面前可一点脾气也没有,总是缩头缩脑、毕恭毕敬;他没长尾巴,也把两条腿夹得紧紧的。
夏生有一点没变,就是他的“见钱眼开”。他姓张,凡是用笔记录的名字都是“张夏生”,可自从夏生发财后,在别人嘴里叫出来的名字变成了“钱夏生”。这是怎么回事呢?话还得从他那次乔迁新居说起。
那年夏生搬进新房子,乔迁之喜,像他这么有钱的人,自然得摆几桌。酒席订在县城最豪华的酒店。来的人还真不少,一溜八张大圆桌都坐满了人。有工商局的,有税务所的,有交警队的,有派出所的,还有经常混在一起的那班狐朋狗友。谢县长没有来,但打发秘书来了,还送了一个大红包。这可是天大的面子。说到红包,夏生忽然警觉起来;他偷偷算了算,八张桌子都坐满了,每张桌子十个人,除去小孩和夫妻一起来的,得有五十六个红包,可数来数去包里只有五十五个红包。是谁没拿红包呢?夏生暗暗拿红包上的名字和坐在餐桌旁的人核对,可对来对去也没对出那个没拿红包的人来,倒是有一个上面写着“钱多福”的红包不知是谁的。原定十二点开餐,可由于夏生没有弄清楚是谁没拿红包,推迟到一点菜还没有上桌。宾客们不知怎么回事,议论纷纷有点不耐烦了。夏生的老婆竹香就对夏生说:“先开餐吧,你看客人都饿了。再说这里也没一个陌生的面孔,都是亲戚朋友,兴许人家忘了……”
“不行,你个臭娘们懂个屁!老子住新房子这么大的喜事,管他什么亲戚朋友,总得意思意思。你看看,谢县长都封了红包来!”夏生瞪着一双绿豆眼对竹香吼着。
坐在餐桌旁等着吃饭的夏生父母见儿子儿媳好像吵了起来,不明就里,忙走过去问是怎么回事。
“不知哪个王八蛋没拿红包,想吃白食……”夏生没好气地说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我只注意别人,怎么就漏了他们呢?
夏生望着父母说:“对了,你们拿了红包没?”
见儿子这么露骨地问自己,夏生的父亲生气了:“怎么?我们这两张老脸还值不了一个红包?你只认得红包,不认得我这张老脸了?”
“这个……现在不流行这规矩嘛……”夏生有点不甘心。
“好!好!好!我算白养了你二十年,我今天不吃你这餐饭了,我们走!”夏生的父亲发火了,拉起老伴就要走。
见老头子和儿子吵上了,夏生的母亲虽然心里不痛快,但还是一边劝老头子一边对夏生说:“我们拿了红包的,一千零二十八元钱,你找找看。”
“在哪?你自己看。”夏生把装红包的包塞到他母亲手里。
夏生的母亲在包里找了一阵,拿出了一个红包交到夏生手里:“就是这个。”
夏生接过红包一看,就是那个写着“钱多福”名字的红包,他狐疑地说:“这不是钱多福的吗?”
“唉,都怪我当时没让那人写明白……”夏生的母亲说。原来夏生的父母一大早赶到城里来喝儿子的“过火酒”,到商店买红包时,要商店的老板顺便帮自己写上名字。当时那老板随口问了一句她姓啥,她就说姓钱。后来那老板又问她红包上写谁的名字,她告诉那老板写老头子的名字,老头子叫多福。于是红包上就出现了夏生母亲的姓父亲的名。这小问题夏生的母亲当时就发现了,可想想送儿子的礼不需要那么慎重,再说儿子不可能连老子的名字都不认识,就没有改了。可没想到夏生只认钱不认人,出现了这样的误会。
听了母亲的话,夏生把那红包当场打开了,里面果然是一千二百八十元,这下他不得不信了。
可夏生的父亲却憋了一肚子火,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只认得上面的姓,不认识下面的名,你以后姓钱算了!”
夏生却不理会他父亲的话,又去核对到底是谁没拿红包了。
这事传出去后,大家就都叫夏生“钱夏生”了。
对于“钱夏生”这个名字,夏生一点也不在意;不但不在意,还有点沾沾自喜。他说这钱姓好,好兆头,现在谁不向钱看啊?他还说反正自己的母亲姓钱,跟母亲姓还不是一样,人家外国人都姓母亲的姓呢!
三
村民们的猜测果然没错,夏生这次回村里,果然有目的:他要把村里所有的田都承包了。这事在“上面”都弄妥了,只等村民们答应签字。
他给出的条件是:每亩每年给三百元租金,村民可以给他打工,干一天给八十元工资。村民们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这条件不能说好,还是有点诱人;加之镇长和村里的头头又在旁边鼓劲,大部分村民都签了字。但人多了,总有几个难剃的头和几个明白人。这不,张二拐子和张富贵就死活不肯签字。这买卖自愿,人家不愿租给你,你也不能用强。夏生想了想,就让镇长、村里的头头和那些跟来的人先回去,他一个人留了下来。
晚上,夏生在农家乐要了一个包厢,让服务员抄了几个菜,差人去请张二拐子。
张二拐子见夏生差人来请,有点受宠若惊,自然乐颠颠地来了。
夏生一见张二拐子,忙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几步冲到他面前,一把抱住了他:“哎呀,张二叔,你可来了,想死侄儿了!”
“嘿嘿,嘿嘿……”张二拐子被夏生抱得有点喘不过气来。
“来来来,快请坐下喝杯淡酒。”夏生热情的把张二拐子拉到桌旁坐下。
“贤侄啊,我是无功不受禄啊!今晚找叔有啥事?”张二拐子坐下后望着夏生问。
这个老狐狸,装得还真像!夏生在心里骂着,可脸上却不动声色,依旧笑容可掬:“二叔说这话就见外了,咱叔侄俩难得聚一起吃顿饭,没别的意思,就是想找二叔喝杯酒说说心里话。”
“那好,那好,就是让贤侄破费了,老叔承受不起,承受不起!都是自家叔侄,你太客气了,太客气了。”张二拐子一迭连声地说,心里却在转弯弯:我倒要看你小子玩什么花招!
“是啊,二叔,你老说得太对了,咱们是自家人,提上饭锅就能合一起吃饭。一家人就不要见外,来,喝洒,吃菜!”夏生马上打蛇随棍上。
于是,夏生和张二拐子推杯换盏,吃得很是高兴。席间,夏生不停地为张二拐子夹菜,不停地劝酒,“二叔”“二叔”的叫个不停,净拣些好听的话说,把个张二拐子糊弄得云里雾里,身子轻飘飘的。
酒足饭饱之后,夏生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红包递到张二拐子手里:“二叔,这些年也没怎么来看你老人家,这二千元钱给您买酒喝……以后,还得请您帮着看田里的水,一百元钱一天,您看……”
听了这话,张二拐子心花怒放。他当时不同意签字,就是为了捞点油水,图个差事。当下忙把红包收起,嘴里一个劲地说:“这怎么好意思,这怎么好意思!贤侄啊,你真是做大事的人,既然你这么执意,老叔只好厚颜收下了。我上午也不是不愿签字,咳咳,这不……我马上签……以后,若是谁不听话,我帮你收拾他!”
望着张二拐子的背影消失在黑夜里,夏生鼻子里哼了一声:你心里那一点点小算盘还能瞒过老子!他看了一下时间,忙向另一个目标张富贵家走去。
张富贵正带着两个孙女在堂屋里看电视,夏生隔老远就喊开了:“大伯,大伯,侄儿想死你了!”一边喊,一边跑过去抱张富贵。张富贵对夏生的来访似乎并不意外,他麻利地躲开了夏生的拥抱,顺手递过去一把竹椅:“哟,是张大老板啊!今晚吹的什么风,把您给吹来了?不会是走错地方了吧!”
夏生没抱着张富贵,身体微躬着,双手做搂抱状,样子滑稽极了。见张富贵递来竹椅,忙接过坐了下来。他对张富贵的话和态度全不在意,没事一样,仍然笑嘻嘻地说:“大伯就别笑侄儿了,我是专门来看大伯的。”这就是夏生的过人之处,换了别人受了这么大的冷遇,脸上肯定会挂不住的。
“来看我?算了吧,你是来找我签字的。”张富贵不为所动,说话依然冷冰冰的。
“既然大伯挑明了,我也就直说了。我承包村里的田一是为大伙着想,二是响应中央号召;我帮大伙种田,大伙能得到租金,还能到外面打工,也可以继续留在村里给我打工,这多自由,一举两得!再说中央有政策,鼓励田土给有能力的人集中耕种,县里,乡里,村里都支持我……”
听到夏生这样说,张富贵一下火了,他打断了夏生的话:“你别说得这样好听!你说你是为大伙着想,我问你,早几年你承包了村里几座山,搞什么农村合作社、农家乐,也说是为了村民着想。可几年下来,你猪也没养,羊也没喂,山上的玫瑰稀稀拉拉种了几棵,挂了个虚名。树没了,山荒了,还在山下建了几栋房子,招来些不三不四的人在里面赌啊嫖啊,搞得乌烟瘴气,你说说,这也叫为大伙着想?这是子孙祸啊!今天,你又要来承包村里的农田,万一你又是做做样子,让田也荒了,或者又来搞什么开发,把良田毁了,让村里的子孙以后怎么办?我是说什么也不会签字的!”
夏生的长相变了,脾气也跟着变了。说话动不动“老子”,张口常常是“你娘的,你算老几”。这也难怪,有钱人嘛,没有脾气还能算有钱人!但是,夏生在谢县长面前可一点脾气也没有,总是缩头缩脑、毕恭毕敬;他没长尾巴,也把两条腿夹得紧紧的。
读完整篇,感叹唏嘘啊,天哥的文字驾驭能力和情节布局本领真的是进步神速啊。膜拜……